張信禮去車站那天是個平靜的周一,一個星期的第一天,上帝說“要有光”的日子。
這天上午林瑾瑜完成了期末考,考了他高中入學以來最差的一個成績,中午趙叔開車進學校幫他整理宿舍、搬東西,一摞摞比人高的書看著都讓人覺得喘不過氣來。
室友們紛紛和他打招呼說下學期見,人一個接一個走了,原本擠擠攘攘的寢室一下空了下來。
“走吧,”趙叔把裝滿了書的塑料箱子搬到后備箱:“吃個飯,去看看爺爺。”
“嗯。”林瑾瑜點頭。
走廊里彌漫著一股消毒水的氣味,ICU病房是和外界隔離開的,一扇厚重的自動門隔絕了大部分視線,正是送中午飯的時候,外面等候的休息凳上擠滿了人。
林瑾瑜跟著趙叔,從一排抱著保溫桶的叔叔阿姨、大媽大爺中間走過去,在盡頭的凳子上看見了他爸媽。
“來了?”林懷南站起來:“進去吧。”
ICU原則上是不準家屬進入的,但大部分醫院也沒有那么死板,在病人有重要事項交代,或者某些重大變故即將發生的時刻,會讓家屬做好消毒防護之后進去看一次。
張信禮不在這里,林瑾瑜沒跟他爸說什么話,去門口等著,不多時有值班護士過來摁了密碼帶他們進去。
他第一次進這種地方,莫名覺得無比壓抑,醫生護士各司其職,寫記錄的寫記錄、看電腦的看電腦,林瑾瑜穿著消過毒的褂子,戴著口罩,穿過幾道門,看見了他的爺爺。
透明的氧氣面罩占據了他大半張臉,床邊架子上放著保溫桶,床腳那張卡片上寫著:病危、普食。
媽媽在一旁站著等他們,做護理的是個剛畢業不久的小姑娘,她正柔聲詢問林爺爺是否要現在吃飯,見林懷南他們來了,提醒道:“爺爺,你兒子來啦。”
林瑾瑜看見病床上,他的爺爺,他干部退休的爺爺,那個原本精神矍鑠的老人,費了些力氣才睜開布滿褶皺的眼皮,看了他們一眼。
“爸,”林懷南朝自己的爸爸打了招呼,然后詢問主治醫生:“情況怎么樣?”
那個約莫四十出頭的女醫生說:“比剛進來那會兒好多了,但是您知道……您或者您愛人是醫生或者有從事醫療相關行業的經驗嗎?”
林懷南回答:“不是,沒有。”
“那我通俗點和您說吧,”醫生說:“肺部的纖維化在醫學上是不可逆的,所以等于這個肺有很大一部分壞了、爛掉了,而且不可能重新好,所以現在還必須吸氧,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但出ICU的希望也比較渺茫……您懂我的意思嗎?”
林懷南聽懂了,他說:“明白了。”
林爺爺抬了抬夾著儀器的手指,護理道:“爺爺,您躺著說,別坐起來,血氧跟不上。”
林懷南招呼林瑾瑜過去,林瑾瑜叫了聲:“爺爺。”
林爺爺看著他,從喉嚨里發出痰意極重的、含糊的聲音:“來了,”他問:“高考還有多久。”
寒假過完,再收次假之后就是春考,林瑾瑜回答:“再過一學期,就只有兩個月了。”
但他的成績一落千丈,簡直慘不忍睹。
“快了……爺爺總覺得你好像昨天才念中學。”林爺爺胸腔里滾動著痰響,他歇了幾秒鐘才繼續說:“就看這一把,你要……盡力,有沒有看好了的大學?”
林瑾瑜目前為止對于大學全無概念,也不知道不同層次的高校對于學生來說具體意味著什么,只知道清華北大人大哈佛……之類宛如空洞口號一般的幾個名字。
他搖了搖頭,林爺爺嘆了口氣,說:“慢慢來,去個你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林瑾瑜幼稚地覺得哪里都一樣,因為哪里也沒有張信禮。
林爺爺咳嗽起來,護理經驗豐富,立刻扯了一把衛生紙去接痰液,林爺爺驚天動地地咳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收攏精神,問:“張義川他孫子呢,也叫過來。”
林瑾瑜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林懷南接過了話頭,道:“爸,他有事,不方便過來。”
“能有什么事……”林爺爺道:“小娃簡單,除了念書,還有什么別的事。”
多了去了,林瑾瑜在心里想:除了讀書,還有生活,也會煩惱、也會憂郁。
林懷南說:“小張用功,在學校復習呢。”
林爺爺說:“這樣……好,小瑜也能這么用功就好了。”
然而林瑾瑜知道張信禮在干什么,今晚的車票去昆明再轉車,他此刻必然在收拾行李。
“爸,你還想吃點什么嗎,我們明天帶給你。”
林爺爺擺了擺手,急而短地喘了幾下:“不用,就……和小瑜說句話,你過來。”
林瑾瑜走過去,林爺爺伸出枯槁的手來,與孫子年輕而健康的手交握在一起:“一定要……好好讀書,”他說:“把他當你哥哥……當你親哥哥……互相……互相……”
話未說完這個老人便再一次劇烈地咳嗽起來,醫生看了眼儀器,打斷道:“好了好了,爺爺今天說太多話了,得休息了。”
林懷南和林媽媽上前問情況,林瑾瑜把手收回來,一個人離病床遠了點……盡管他原本就沒對“也許爺爺可以讓張信禮留下來”這個假設抱太大的希望,但當這個可能真的變成零時,他還是悵然若失。
……
林懷南給張信禮準備了一個紅包,悄悄放到了他背包的夾層里。
嚴冬天黑得早,夜里很冷,張信禮收拾了他不多的東西,淡然地向林爸林媽,還有林瑾瑜道了別,一個人出門去車站。
就在他開門,頂著風欲要往外走的時候,林瑾瑜忽然站起來,去架子上圍了條圍巾,道:“我送你。”
張信禮一怔,下意識看林懷南。
林瑾瑜一邊蹲下來穿鞋,一邊用很平常的語氣說:“爸,我出門送他一下。”
林懷南顯得有點坐立不安,他顯然是不想同意的,但此刻客廳里林媽媽也在。
“好啊,”林媽媽說:“喲,小瑜還知道送客了,果然長大了。”
她什么也不知道,只以為真的是完全因為政策收緊,外地學生學籍不好落了,張信禮才不得不回去讀書的。
林懷南說不出個什么,只得妥協道:“快去快回。”
林瑾瑜便跟在張信禮身后出門了,出門前對誰也沒說再見。
……
夜空漆黑,路燈在黑夜里仿佛無數只巨人的眼睛。
張信禮背著包,自己拖著行李箱,兩人沿著被牛毛細雨飄濕的路面一路走,誰也沒打傘。
從前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林瑾瑜挑話頭,這會兒他不說話,張信禮也不說話,兩人就這么各自走著無聊的路。從這里到車站很遠,張信禮卻熟門熟路,走在前面進了地鐵站,排隊、買票、進站一氣呵成。
林瑾瑜想起他剛來上海那會兒,不會坐地鐵、不知道發車方向、不會開波子汽水,也不愛吃咸甜口味的早餐。
如今張信禮已經和這座城市融合得挺好了,主要地鐵線路他心里都有數,知道換乘不用另外買票、不看地圖也知道到哪一站該下、懂開波子汽水要多壓幾秒鐘,連帶甜味的菜他都能適應著吃幾口了。
林瑾瑜跟他一起進了站,看著他站在玻璃門前等班車的側影,說:
“想我送你到車站嗎?”
其實他顯然已經買好了票,但他就是要問這一句。
張信禮說:“有點遠,如果你嫌累,也可以不……”
林瑾瑜打斷了他,說:“我只是問你‘想不想’。”
張信禮復歸沉默,林瑾瑜說:“不用自作多情,出于禮貌而已,畢竟也算同學跟朋友。”
他這么一說張信禮無話了,點了點頭。
地鐵來得很快,車廂擁擠,他們扶著同一根欄桿,面對面站著,眼睛都看著地面。
窗外廣告牌一欄攔飛掠而過,林瑾瑜看著張信禮放在自己面前、握著欄桿的手……長久地脫離了那片山與田里的稻子,那雙手比起涼山記憶里背他的那雙手,真的已經白了很多了。
車站大廳上方的那片銀幕,仍數年如一日地滾動著猩紅的列車時刻表,那時站臺票已經取消了,林瑾瑜沒票,不能和他一起進候車室,他停在檢票入口,張信禮回轉身看著他,半晌,道:“回去吧。”
“嗯,”林瑾瑜同樣看著他,說:“回去去哪兒讀書,我爸說了嗎?”
張信禮道:“叔叔沒說,只告訴在聯系,臨開學會告訴我……反正放寒假。”
真賊啊,林瑾瑜想:我爸可真謹慎,他不告訴我們,四川這么大,我找不到他。
又是一分鐘的沉默,他們在寒意岑岑的風里站著,該說的話好似已經說盡了,可沒誰率先轉身告別。
林瑾瑜說:“我們……還會再見嗎?”
張信禮說:“不知道。”
星空遼闊,而世人渺小,在這個年紀他們一無所有,有的只是擁有無數種可能的未來。那些現在想來無窮遠的以后誰也無法斷言,也許那些年里愛會死去,新的種子發芽。
“嗯,”林瑾瑜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可能我只是你生命里的一個過客。”
這句話其實不是他說的,而是一個叫“安東尼”的作家,那時候班上充斥著諸如《小說繪》、《最小說》之類的青春文學,男生女生爭相傳看,林瑾瑜雖然不是很感興趣,但在亂飛的雜志間偶爾也看過幾眼。
他以為張信禮聽不明白的,但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張信禮把單肩背著的包往上拉了拉,自然而然地接上了,說:“……我知道我不會遇見第二個你。”
他的語文成績如今已經好多了,作文起碼沒了病句,會有幾個帶修辭手法的句子,偶爾也會引用幾句“名人名言”……生活在一起,林瑾瑜看過的書他也會看,林瑾瑜喜歡的東西他也會潛移默化地多看兩眼。
而林瑾瑜呢,曾經他連蒜應該從哪頭開始剝起都不知道,如今也能炒一盤像模像樣的辣椒炒肉了……雖則嘗起來并無半點滬菜風味,反而與川菜一般無二。
張信禮最后說:“再見,別恨你爸爸。”
林瑾瑜站在原地,看著張信禮的背影消失在火車站茫茫的人流里,那個畫面很多年后他都依然記得,細碎的雨絲圍繞著張信禮,他孤身一人,每一步卻都鏗鏘。
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張信禮也是如此,背著迷彩色的旅行包,在人聲嘈雜的出站口,風塵仆仆地穿越人流向他走來。
他只是用同樣的方式離開了。
林瑾瑜站在排隊進站的隊伍外,看著張信禮一步步離他越來越遠,最后終于看不到了。
他忽地沒來由地想起那一年暑假,他第一次好奇地湊過去看張信禮在做什么的時候,練習冊上印著的那篇聶魯達的詩。
林瑾瑜在心里無聲地說:在此我愛你,而地平線徒勞地將你遮掩。置身于這些冰冷的東西中……我依然愛你。
【中調·認同與掙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