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雞剛叫過三遍,林瑾瑜自己就慢悠悠睜開了眼睛。
他昨晚上實在睡得太早了,再加上這幾天在張信禮的強迫政策下初步養(yǎng)成了生物鐘,結果時間一到自己自然而然就醒了。
林瑾瑜睡覺一向不怎么老實,只見他一只手“咔”一下卡在張信禮胸口,腿也有一只搭在人家腿上……渾身上下哪兒還有一點點剛來這兒時恪守三八線,絕不越雷池半步的矜持模樣。
林瑾瑜有點不好意思地把自己手腳都收了回來,拉了拉被子蓋好。
悉悉索索間張信禮也被弄醒了,他從被子下抽出手,看了一眼手表,道:“還不到六點,你怎么這么早就醒了。”
夏天這個時間天已經亮了,窗戶邊透進熹微的晨光。
林瑾瑜翻了個身,拿出手機道:“睡夠了就醒了。”
他解了鎖開始打游戲,張信禮道:“你別一睜眼就玩手機,還想睡就再睡會兒,睡醒了就起床去。”
“不。”林瑾瑜回絕。
“后天你媽就來了,你還不裝個好點的樣子糊弄你媽。”
林瑾瑜一邊打游戲一邊道:“等來了再說。”
這時候水果忍者剛上線沒幾年,塔防游戲槍之榮耀還算手游里的經典小精品。
林瑾瑜手機里全是大大小小的游戲,下了一桌面。他自己玩還不夠,還想方設法慫恿張信禮跟他一起玩。
“我不玩。”張信禮把他手推開:“待會兒到點你就給我起床。”
“試試唄,”林瑾瑜不依不饒:“這關我老打不過去。”
張信禮道:“那就別打了,起床。”
林瑾瑜又試了一遍,又死了。他道:“我擦,氣死了,怎么老過不了?”
張信禮說:“你太笨了。”
“我呸,我還笨?”林瑾瑜邊說著邊把手機給張信禮:“是這關太難,我等級不夠。”
張信禮試了一下,一次就過了。
林瑾瑜大驚失色道:“怎么可能?!”
“運氣吧。”張信禮說著,又開了一局。
這一局他就沒這么好運了,林瑾瑜一直在旁邊插嘴指揮他,一會兒要他這樣這樣,一會兒又要他那樣那么樣。
他經常想到哪兒是哪兒,下的指令朝令夕改,左右矛盾。
張信禮跟著他的指揮打整個打得一頭霧水,他忍無可忍道:“到底我打還是你打?”
“不是,我這是幫你!”林瑾瑜手直癢癢,探身去搶他手里的手機,意欲繼承大位。
張信禮不讓,林瑾瑜便整個人全撲上去,誓死要搶回他自己的手機來過一把癮。
二人又亂七八糟打鬧一番,爭搶間,林瑾瑜為了搶手機,不知不覺壓到了他的身上,爭斗之下,二人都微微有一些喘。
張信禮舉著手機不讓他夠到,林瑾瑜則捉著他的手腕。他雙腿分開,半跨在張信禮身上,上半身弓著,壓著他。
他們僵持著,在綿長的呼吸聲中注視著對方。
……
(略)
他們一時維持著這樣的姿勢,較勁一般的無聲對視著,誰也沒有動。
直到窗戶外面?zhèn)鱽聿恢勒l沙啞卻粗壯有力的喊聲,張信禮才如夢初醒一般掀開林瑾瑜坐了起來。
聽發(fā)音喊的不是西昌話,而是彝語,無論哪個林瑾瑜都聽不太懂,但似乎是什么很要緊的事,張信禮聽了幾句,立刻起床,披上衣服就拉開門出去了。
林瑾瑜一頭霧水不明所以,便也下了床走到窗戶邊去看。
透過老式插銷窗戶,他看到院門口,一個面色黝黑的彝族大叔,穿著件黑色藍紋的馬甲,坦胸露乳,正跟張信禮大聲說著什么。
張信禮看起來在跟他解釋,大叔情緒看起來很激動,不停重復著什么。
林瑾瑜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看這架勢生怕兩人待會兒打起來。這個點張爸張媽都在里屋沒起,也不知道外面的狀況,萬一打起來了連個拉偏架的人都沒有。
想到這兒他坐不住了,穿了鞋瘸著一只腳,勉勉強強扶著墻,跳跳虎一樣蹦了出去。
林瑾瑜剛蹦到院門口,還沒等開口了解情況呢,就見那個彝族大叔眼睛一下子亮了,也不廢話,單手往后一提溜,就把一直藏在自己背后的女兒提溜了出來。
那個小女孩見了林瑾瑜,啥話也不說,看了她阿爸一眼,倒頭就往地上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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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瑾瑜嚇了一跳,忙去扶她,可他自己瘸了一只腳,離人家好幾米的距離,扶也扶不到。最后還是張信禮眼疾手快,一把把那小女孩橫抱了起來,說:“真不行。”
彝族大叔瞪圓了眼睛,嗶哩吧啦一連聲說了一串,大概是在問怎么不行。
林瑾瑜從張信禮背后看從他肩上探出來的那個小女孩的臉,不看不知道,一看可把他驚著了,這圓圓的臉、漆黑的長辮子,不是高武的妹妹又是誰?
這回他徹底懵了,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舌頭,問:“這……這唱的哪一出?”
張信禮抱著小孩,道:“找你當爸來了,你昨兒不是救了她嗎,人家阿爸這就找上門找你拜干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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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瑾瑜這回的問號足足比幾分鐘前多了一倍,這都什么什么跟什么?
后來他才知道這邊有些地方有拜干爹的傳統,父親的兄弟或者好朋友或者什么人都能拜,看對了眼就拜,一個孩子從出生到成年,拜得多的可以拜他十四五六個干爹。
那邊張信禮還在孜孜不倦跟人解釋,林瑾瑜自己坐不住了,扶著張信禮的肩膀上前道:“不是,叔叔你聽我說,我今年才十六我真不想喜當爹,真的……”
而且……他要是認了這個爹,他豈不就成了高武的叔叔?這什么奇奇怪怪、莫名其妙、亂七八糟的輩分關系?!
可人家那邊盛情難卻,說什么也要讓女兒拜了這個干爹。
林瑾瑜真是一個頭兩個大,張信禮也道:“他不是這兒的人,眼看著過兩天就回去了的。”
人家阿爸不管這個,說有個上海干爹更好。
林瑾瑜真的頭都快給整炸了,有必要么?有必要么?看到小孩掉坡或者墜樓,正常人都會去撈一把的吧?整出如此大的動靜,實在是犯不著啊!認個口頭上的哥哥妹妹什么的也還算了,拜干爹?他憑空一下就升輩兒了,使不得使不得,萬萬使不得。
張信禮那邊攔著,死活不讓拜,三人你一言我一語拉鋸一番,把屋內的張爸張媽也驚動了,紛紛披著衣服跑出來了解情況。
在一家子人的合力反對和勸說下,好不容易才打消了高武小叔給女兒認爹的念頭……可人家也不同意就這么啥也不干就打道回府。
生死之事皆是大事,救了誰家孩子便是這小孩的恩人。張信禮與他商量一番后,回轉身來,對林瑾瑜道:“你給她取個名字吧。”
“?”林瑾瑜道:“為什么?她都三歲了吧,還沒有名字的嗎,怎么輪得到我取。”
張信禮道:“她還沒上學,只有彝族名字,你給她取個漢名吧。”
這邊有一些人家為了省事或者別的理由,會給小孩另外取個簡化的漢名……當然不取漢名,直接用本名讀書上學工作也可以。
“這……不合適吧?”林瑾瑜生平第一次受此重任,有點惴惴不安:“人家正牌爸爸在那兒呢,輪得上我……”
“合適的,”張信禮抱著小女孩兒,說:“不管怎么說,你確實救了她。”
林瑾瑜低眉苦思了一會兒,看這情形,他不當這個爹也就算了,對方都退了一步了,名字都不取一個只怕太不給面子,不好打發(fā)人家回去。
他看向張信禮懷里。那個叫作“子呷”的女孩也眨著黑白分明的雙眼,從下往上看著他,她手指甲縫里是一層層的沙子與泥垢,身材瘦小,穿著一雙看不出本來顏色的鞋子。
林瑾瑜心里微微一動,沒來由想起那天午間明媚陽光下,他看到的那句閃著金色光芒的標語。
這里的大多數人的衣服都跟她一樣破舊,手和臉都和她一樣臟,他們很少有人能看見自己的未來在哪里,也不大有力氣去擁抱自己的理想。
可即便如此,林瑾瑜還是希望有一天他們能洗去臉上和手上的污漬,走出這里去看一看光鮮的世界,希望他們能走自己想走的路,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希望他們逆著風也可以飛起來。
他說:“就叫……高飛吧。”林瑾瑜看著子呷紅撲撲的臉蛋,開口道:“希望她有朝一日……能展翅高飛,飛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希望她只身飛行時,每一片羽翼都沐浴陽光,助她掙脫鎖鏈,翻越高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