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高桓的寒暄, 李桑桑的眉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
高桓的笑容有些苦澀,他也許……又讓李桑桑感到痛苦了。
高桓沒有逼迫李桑桑回答,他收斂了臉上的神色, 轉臉的時候已經是面無表情, 他對著站在一旁的折沖都尉說道:“進去說話。”
他一人邁步在前,緋紅色的胡服勾勒出少年單薄又有力的身軀,盡管他現在身處逆境,被天子不喜, 似乎一個不小心就要從天潢貴胄變成一介庶人, 但他依舊是昂首走在最前面的那個登高號令威嚴的少年。
眾人皆不知,為何頹靡許久的六皇子在李府這里忽然間又有了往日的風采。
高桓住進李府, 理由是為天子辦案, 來查李年的不當之處,但他實際做的事卻是恰恰相反,他將南衙府兵都趕出了李府之外, 只許他們在李府之外宿衛, 不許他們進李府輕舉妄動。
而他自己也沒有做出什么讓天子滿意的結果, 他根本就沒費心去找李年的錯處,而是每日在李府閑住, 雖然無聊,卻像得了樂趣。
這次住進李家, 本來是近水樓臺的,但高桓對李桑桑很是克制, 他幾乎沒有刻意去見過她,他很安分,很守矩,若外人不知道他的底細, 恐怕真會以為他是一個謙謙君子。
住在祈福臺時狀若癲狂的高桓,仿佛只存在于李桑桑一人的想象中。
李桑桑那日見到高桓出現在她家門口,心中本就驚詫非常,后來聽說高桓將住在李府督查李年的案子,李桑桑更是忐忑又煩躁。
祈福臺的日日夜夜李桑桑不想再來一遍。
出乎意料的是,這一次高桓轉了性子。
李桑桑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但是李府之外的高樟卻是心急如焚,他知曉高桓對李桑桑那些心思,如今知道高桓住進了李家,他怎能放心得下。
聽說高桓在李家查案的第二天,高樟來到了李府。
他不想和這個弟弟多糾纏,只想悄悄找到李桑桑說說話,但他才出現在李府門口不一會兒,高桓就形如鬼魅地站到了他的身邊。
“皇兄,別來無恙啊。”高桓似笑非笑。
高樟對他突然的出現感到有些驚訝,回神之后他也對高桓笑:“六弟。”
高桓腰間懸著佩刀,他的手就按在佩刀上,定定看著高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高桓問道:“皇兄來這里做什么?”
高樟的目光從高桓腰間的佩刀移開,淡淡笑道:“昨夜聽說了泰山大人家里除了這樣的大事,今日便一大早上趕過來,看看究竟,要不然我也放心不下。”
高桓的臉色低沉如水,高樟脫口而出的字眼“泰山大人”深深刺痛了他,不久前,他堅信他能夠娶到李桑桑,他曾對人說,李年是他的泰山。
高樟在耳邊說話,高桓只感到似是蒼蠅在耳邊嗡嗡不定。
“六弟可否行個方便?”
高樟只是客氣說一聲,他并不認為高桓會攔他,畢竟李年只是一時惹怒了天子,并沒有犯下滔天大罪,怎能攔住不讓人探望。
更何況,他是李年未來的女婿,探望合情合理。
但是高桓抬起頭,對他笑得燦爛:“不行。”
高樟皺了眉。
高桓抽出佩刀,伸出了手臂,橫在李府大門口:“ 從今天開始,這里禁止入內。”
高樟被激怒到了:“你……”
但是高桓只是笑吟吟站著,刀尖泛著幽幽的冷光,他的眸光同樣很冷。
僵持之際,大門口走出來一個嬌小的人影。
“三殿下?”
李桑桑越過了高桓,向高樟問道。
高樟喜出望外:“桑桑。”
“桑桑。”高桓同樣喊她,但語氣和高樟既然不同,只是悶沉沉的。
他的語氣低沉,似乎并不期待李桑桑回應他。
李桑桑果然忽視了他,李桑桑只是問高樟道:“三殿下怎么站在這里?”
高樟看了一眼高桓,然后收回目光:“我昨天深夜聽說了你家里的事,今天一大早過來,想要看看老師,看看……你,但是六弟卻說,這里不讓進去。”
說到“看看你”的時候,高樟語氣忽然忐忑溫柔起來。
高桓眉頭一皺,有些嫌惡地掃了高樟一眼,他轉臉去看李桑桑,卻見李桑桑露出了會心的微笑,高桓將手指藏在袖中,緩緩將手指收緊死死捏住。
李桑桑轉頭看高桓:“不讓進?”她語氣生疏又客氣,溫柔地表達著不解,“是圣上的旨意嗎?”
高桓將佩刀收起,后退一步:“去吧。”
高樟大步走過去,走到李桑桑身邊,李桑桑順從著轉身,轉身之前,她似乎看了高桓一眼,這一眼讓高桓情不自禁跟上了他們。
高桓落后了六七步,他看著前面并肩而走的李桑桑和高樟兩人,心中有狂暴的煩躁不能發泄,他強壓著、隱忍著,只希望李桑桑能夠回頭看他一眼。
他看見李桑桑偏過頭,他感到心漏跳一拍。
但是李桑桑只是微笑著看了一眼和她交談的高樟,風吹亂了她的發,她溫柔地按住了鬢角的細發。
然后高樟低頭聽她說話,兩人一時間離得極近。
高桓的腳步頓了一下。
李桑桑聽見身后不斷的腳步聲停了,她終于轉頭看了一眼,高桓不在后面。
高樟對她說:“他已經走了。”
李桑桑一怔,她抬眼看高樟,看見高樟洞悉的眼神。
李桑桑說道:“我不是……”
高樟握住了她的手,沒有聽她的解釋:“走吧。”
李桑桑問高樟是否要去見她的父親李年,高樟只是搖了搖頭,他說:“本來是要見見老師的,但現在不重要,我想要和你說一會兒話。”
李桑桑低下了頭:“那、去涼亭處稍坐片刻。”
涼亭里,李桑桑為高樟煮茶,兩人安靜地對坐。
李桑桑煮茶的手藝是很好的,細細碾碎了茶餅,用茶羅子篩了一遍,留下茶粉收好,另一邊風爐里小巧的炭火燒得正旺,鍋釜里清水正沸。
這是一件細致活,所以是閑情逸致的人才能欣賞。
聽著水冒出咕嚕咕嚕的聲響,高樟出聲說道:“桑桑,若這里有難處,只管同我說。”
李桑桑搖了搖頭:“我這里很好,沒有什么難處。”
高樟欲言又止,終于問道:“六弟在這里,可曾為難過你?”
李桑桑抬眼,高樟避開了李桑桑的眼睛:“是我出言唐突了。”
李桑桑搖頭:“沒事。”
正說話間,方才消失許久的高桓重新出現在他們眼前。
他似乎收拾好了心情,看不出絲毫的不悅,他站在離他們兩人十來尺的假山處,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們兩人。
李桑桑手中拿好的茶粉一抖,潑灑了出去,她低頭,咬了咬唇。
高樟掃了一眼高桓,將李桑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沒事,重新磨就是,反正我的時間夠多。”
李桑桑面帶愧色:“平白耽誤了你。”
高樟說道:“不耽誤,”他意有所指地說,“只要這茶水最終在我的杯子里,就不算耽誤。”
李桑桑垂了眸子:“我明白。”
高樟站了起來,望著高桓:“六弟有事?”
他站在李桑桑身邊,將手扶在李桑桑肩上,對高桓說道:“若是六弟想要喝茶,我們也不是小氣之人,自然懂得待客之道。”
我們、待客……
親疏明明白白。
高桓不看高樟,只是看李桑桑:“桑桑要我過來嗎?”
若是往常的他,這個時候早就專橫地走進了涼亭,說不聽還要將茶具砸得稀巴爛。
但是現在的他卻是小心翼翼地征求李桑桑的同意。
李桑桑將面前的茶具一推,站了起來,她仰頭對高樟說:“我今日有些累了。”
高樟扶住她,眼中藏著笑意:“不要過多勞累,先回房休息吧。”
李桑桑應道:“嗯。”
他們兩人又一次成雙成對地從高桓面前離開。
高桓怔怔站了許久。
高桓走進涼亭,摸了摸鍋釜,熱氣已經消散,里面的銀炭早就燒盡了。
丁吉祥悄然走了過來,對高桓說道:“殿下,小吳氏要見殿下。”
他怕高桓記不起這個人,提了一句:“就是吳娘娘的妹妹,小吳氏。”
高桓皺了皺眉:“我同她有什么好見的?”
丁吉祥疑惑了,難道殿下想不明白小吳氏和他的關系?
他不由得再次提醒:“殿下,小吳氏是吳娘娘的親妹妹啊。”
高桓睨他一眼,隱隱有薄怒:“多嘴多舌。”
小院中,吳姨娘滿懷希望地問回來的侍女:“怎么樣?”
侍女搖搖頭:“已經和丁公公說了,但是殿下沒有說要見姨娘。”
吳姨娘一怔:“怎么會?”
她想了一下,似乎想明白:“你們沒有告訴燕王殿下,我是他的姨母?”
婢女臉上出現了為難之色:“和丁公公說過了,但是燕王殿下沒有什么表示。”
吳姨娘不由得開始惶恐起來。
十幾年前,宮里的姐姐費盡心思傳信告訴了她這個秘密,當時吳美人已經察覺到了徐貴妃的殺意,不想她死后兒子認賊作母,無奈之下,只能將秘密告知給了唯一的親人吳姨娘。
后來,因為高桓生來羸弱只認親娘,吳美人暫時保住一命,后來徐貴妃有了親生兒子,吳美人死里逃生了。
吳姨娘艱難地保守著秘密許多年,她期待的就是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她能夠揚眉吐氣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將是皇子的姨母、太子的姨母,甚至是天子的姨母。
她終于可以將高高在上的王氏踩在腳底。
但她從未想到,高桓竟然對她沒有半點在意。
怎么會這樣?
東暖閣內,病懨懨的李蓁蓁走了出來,臉上帶著戚哀問吳姨娘道:“阿娘,六殿下答應幫我了嗎?”
回家之后,嫁給沈桐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了,但是李蓁蓁死也不肯嫁。
在她心中,她定然是要嫁給高桓的,那是她的表哥,是她見過身份最高,相貌最俊秀的少年。
見識過了高桓,她怎能忍受沈桐?
沈桐一無所有,他家世寒微,相貌平平,身無官職,李蓁蓁怎么能夠嫁給他?
更何況自從登聞鼓一事后,她的名聲被玷污,以往卑躬屈膝的沈家竟然開始對她隱隱輕視起來,這讓向來心高氣傲的李蓁蓁憋屈到吐血。
她厭惡沈桐算計的打量,厭惡沈母市儈的鄙夷。
不知是宮里受的傷沒有養好還是近來被沈桐母子氣的,她纏綿病榻許久,往日明艷的模樣都消退了三四分。
吳姨娘扶著李蓁蓁坐下,看著李蓁蓁憔悴的容貌,吳姨娘心中擔憂不止。
她輕聲安慰:“也許是中間傳話的時候沒有說清楚,六殿下當然會幫我們。”
院子里響起腳步聲,李蓁蓁和吳姨娘一同往外看去,竟然看見是沈家的婢女走了過來。
沈家婢女對李蓁蓁說話:“二娘子安,吳姨娘安,我們夫人想要問姨娘,什么時候納采合適,我們家要抓緊準備著了。”
李蓁蓁臉色慘白,她的聲音似從牙縫中擠出來:“還早,不用著急。”
沈家婢女嘆了一口氣,說道:“二娘子,你們李家的情況,你也清楚,你自己又沒有了好名聲,哪里還能找得到我家郎君這樣的人才呢?二娘子不要太過眼高手低了。”
李蓁蓁牙齒咬得咯咯響。
沈家婢女轉身走了,李蓁蓁氣得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