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桓坐在馬車上有些心不在焉, 他用一根手指挑起了車帷,看著窗外來來往往的人流。
他就要去李桑桑家里,他從未有過這樣忐忑的時候。
他如今已經(jīng)明白, 李桑桑討厭他, 她在他身邊感到痛苦,因此,他強忍住自己的痛苦也要離開李桑桑。
但是……
高桓的指尖微微發(fā)抖,他放下了車帷, 將右手藏在暗金繡竹葉紋的袖子之中, 他垂下眼睛。
但是……
高桓說服自己。
“我是為了李年的案子過去的,”他聲音低微, “我不會糾纏你。”
他說得認(rèn)真, 就像對面就是李桑桑。
他閉上了眼睛,皺了皺眉。
車輪滾滾,發(fā)出沉悶的聲音, 軋在街道并不平穩(wěn)的黃土上,
過了許久, 車輪碾地的聲音變了,高桓閉著眼睛估摸, 是從黃土走到了石板上。
高桓從飄起的車帷看過去,只覺得眼前的場景很是熟悉, 轉(zhuǎn)過一個轉(zhuǎn)角,有一處酒肆, 繼續(xù)往東,李家門口的燈籠忽然跳進了眼睛。
高桓想起來前世的時候,他娶了李桑桑做他的良娣,如膠似漆的一段時光。那時候他聽到東宮宮人在偷偷編排李桑桑, 準(zhǔn)備在他面前告狀。
他皺眉呵斥了宮人,從宮人口中,他得知了李桑桑放了宮女紅藥回家,紅藥隨后給李桑桑帶回了家里的東西。
高桓心中暗想,她是想家了。
然后他拉著她一同坐馬車,他能看出來她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卻裝出了乖巧的樣子,李桑桑越是這樣,高桓越是存著壞心要逗她。
最后,馬車到了李家大門,他言不由衷地對她說:“孤現(xiàn)在不想看你。”
李桑桑不會知道,他就這樣看著她雀躍的背影,驀地有些依依不舍。
高桓想要回憶起更多李桑桑歡喜雀躍的樣子,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恐怕那一日的李桑桑是他見過最輕快的時候。
這片刻的歡喜算得了什么,比不得方才街上看到的民間夫妻恩愛,而即便是這種時候,也是極為鮮有的。
高桓只覺心中一片冰涼。
已經(jīng)是深秋季節(jié),院子邊上栽種的樹木都是枯黃的顏色。
李府蕭蕭瑟瑟,李桑桑很明白,這蕭瑟并不單單是秋帶來的。
因為皇帝廢后一事,朝廷鬧得風(fēng)風(fēng)雨雨、不可開交,李年作為高樟的老師,義無反顧地上了奏折。
但是皇帝這一次出乎意料地強硬,他將好幾個上書大罵妖妃的大臣投入了御史臺獄。
李桑桑走過李府的長廊,從門房那里取來了一封信,她邊走邊看,讀著讀著,她腳步一轉(zhuǎn),徑直往母親王氏的院子去了。
走進王氏的院子,她感到有些悲哀,這里是另有一番滋味的蕭瑟。
從小李桑桑就知道王氏過得不開心,直到前世她嫁人之后,她才知道王氏為什么不開心。
她從前以為王氏和李年的婚姻是父母之命,王氏因為下嫁李年而怨恨他,因此十幾年來,李桑桑既心疼將自我幽閉的王氏,又對被冷漠以待的父親感到同情。
后來她知道了,父親和母親之間,對不起對方的竟然是十幾年來伏低做小的父親。
但是十幾年來的認(rèn)知和感情怎能輕易扭轉(zhuǎn),李桑桑半是遲疑半是怨恨,然后忽然之間,李年死了。
李年因為她和高桓的冷戰(zhàn)而死了。
重生之后,李桑桑對李年的感情尤為復(fù)雜,但是五年來,足夠她看清一個人,足夠她看清他的父親。
李桑桑捏著信來到王氏身邊。
王氏整日躲在屋子里,因為不見陽光,皮膚尤為白皙,盡管有了些歲月的痕跡,但依舊能看出當(dāng)年的美貌。
李桑桑叫她:“阿娘。”
王氏同她一起坐下:“桑桑怎么過來了?”
李桑桑將信遞給王氏:“阿娘,舅舅重新調(diào)回了南瑯琊郡。”
王氏接過信,沒有想太過,只是細(xì)細(xì)地看了,然后因為兄長回鄉(xiāng)感到高興。
李桑桑看著王氏,她看了一會兒,然后低頭開始想事情。
前世的時候,王氏在她婚后終于和李年撕破了臉,并且下了決心和離,對于一個女子來說,和離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從夫家出走后,她應(yīng)當(dāng)何去何從?
前世王氏雖然提出了和離,但是故鄉(xiāng)遙遙,所以她依舊是暫住李家,再后來還被李叢謀反一事牽扯到了。
李桑桑想,這一次她定然要為王氏安排妥當(dāng)。
因此,李桑桑在南瑯琊郡的時候和王氏一族多了許多來往,但是她無奈地看出來,王氏一族內(nèi)部復(fù)雜得很,爭權(quán)奪利,哪有心思來管一個嫁出去的女兒。
和王氏最親厚的舅舅又調(diào)任邊塞,那里更不是好去處了。
李桑桑想著到長安再另謀出路,但她沒有輕易斷了和王氏一族的往來,還輾轉(zhuǎn)和舅舅通了信。
她時常在信中透露出王氏過得不好的意思,舅舅的回信也很講究,說王氏身體一直不好,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接妹妹回家養(yǎng)病。
李桑桑聽出舅舅的言外之意,舅舅的意思是,若王氏在李家過不下去了,可以和離回到家中來。
舅舅身處邊塞,李桑桑不好做指望,但是今日她收到舅舅的信,信中說,他已經(jīng)調(diào)回了南瑯琊郡,他問李桑桑,王氏身體如何,是否需要王家派人過來給王氏調(diào)理身體。
言外之意是,若李家人欺負(fù)王氏,那他便派王家人過來撐腰。
李桑桑收了信之后,便忙不迭地跑來了王氏這里。
李桑桑看著王氏,慢慢勸道:“阿娘你身子一貫不好,長安這里實在不是養(yǎng)病的好地方,如今舅舅已經(jīng)回到了南瑯琊郡,不如阿娘回南瑯琊郡養(yǎng)病吧。”
王氏疑惑地看她一眼:“讓你獨自在長安,阿娘怎么能放心回去?而且王家那個樣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出了嫁的女兒哪里還有去的地方?”
李桑桑說道:“舅舅已經(jīng)回去了呀,舅舅如今調(diào)回來還升了官,王家人誰不看他的面子。”
王氏嘆了一口氣,她摸了摸李桑桑的頭發(fā),說道:“你在說胡話了,阿娘哪里都不去,沒有親眼看到你嫁人,阿娘怎么能放心?”
李桑桑搖了搖她的手:“阿娘——”
但是王氏不準(zhǔn)備理會她了。
李桑桑有些黯然,她想明白了一點,前世母親下定最后的決心大約是耗費了許多的勇氣吧。
也許只有當(dāng)她在這里再無牽掛,她才能破釜沉舟地離開。
李桑桑嘆息著離開王氏的屋子,走出去后,她碰見了李叢。
李叢掃了一眼李桑桑,往她身后看了看,說道:“桑桑從母親那里出來?”
李桑桑點了點頭。
李叢的笑容有些隱約:“桑桑還是這般孝順。”
李桑桑知道李叢并不是在夸獎她。
自從五年前那件事之后,李叢總是有意無意地想要隔開她和李年與王氏。
大約李叢在心里認(rèn)為李桑桑和他是同一類人,不希望她對于李家有過多期待,以便將來和他一起實行他瘋狂的計劃。
五年里,李桑桑總在提心吊膽,擔(dān)心某一日她被證明不是所謂的南朝王女,然后李叢和范景便讓她悄悄消失。
但是不知為何,李叢和范景日益相信她的身份,這讓李桑桑都對自己的身份很是疑惑。
李桑桑淡淡說道:“孝敬父母是桑桑應(yīng)該做的。”
李叢的笑容有些收斂:“桑桑,不要忘記誰才是你的父母。”
李桑桑垂下了眼睛,李叢看了她半晌就要擦身而過,李桑桑忽然說話了:“賀蘭姨娘,是個什么樣的人?”
李叢的身子微微僵硬。
賀蘭氏……這個女人的音容相貌在他這里都悄悄褪色,李叢又如何對李桑桑說呢。
李叢有些頹然:“我忘了。”
“那……”李桑桑轉(zhuǎn)過身,“賀蘭姨娘是什么時候入府的?”
李桑桑對自己的身世還是很懷疑的,她想要知道賀蘭氏是什么時候進李府的,若時間上對不上,她就不可能是賀蘭氏和別人的孩子。
李叢眸光一閃:“桑桑這都不知道嗎?身世的秘密是誰告訴你的?”
李桑桑有些懊惱,她知道自己一旦問了李叢這些事,定然會引起李叢的懷疑,她以為過了這么多年,李叢不會這般警惕。
但是她無法從別人那里得到消息,曾經(jīng)她問過奶娘,奶娘都三緘其口。
李叢看著李桑桑,正是少女最美好嬌艷的時光,她漸漸長開,就像明珠之上的一層塵土被微風(fēng)吹去,她驚人的美貌已然掩蓋不住。
她微微垂著眼睛,讓人看不出在想什么。
李叢放過了她:“若這是桑桑的秘密,阿兄就不問了,畢竟阿兄也有很多秘密瞞著桑桑呢。”
他笑了一下:“阿娘在安平二十四年來的李府。”
安平二十四年之后就是建興元年,李桑桑正是出生在建興元年。
也就是賀蘭氏進李府不到一年,李桑桑就出生了,從時間上來看,賀蘭氏懷孕入李府,這是可能的,那么李桑桑就是這個遺腹子。
大約李叢老早就將這些事情調(diào)查清楚了。
李叢將李桑桑的碎發(fā)撫了撫:“桑桑,你還在掙扎什么?”
他的眼神有些黯淡:“連我都掙扎過,接受了,你還有什么需要掙扎的?”
李桑桑感到頭皮一炸,她慌忙退了一步,沒有看到李叢黯然的眼睛。
正在兩人靜默之時,忽然一陣沉重且急速的腳步聲響過,李桑桑凝神望去,只能看見許多官兵模樣的人在隱約樹叢后走動。
李叢眉心一跳,想都沒想拉了一把李桑桑將她護在身后,李叢抓住一個亂跑的婢女,問道:“出什么事了?”
婢女慌張說道:“聽說是大人上書觸怒了天子,又被人找到了和吳王殿下串通的把柄,天子發(fā)怒,折沖府的都尉派了許多府兵過來圍了我們府上。”
李叢將李桑桑一扯,說道:“桑桑,先去后院,那里安全些。”
李桑桑被李叢扯得差點摔倒,李叢很快扶起了她,他握著李桑桑的手,眼神中從前的靡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思和堅定之色。
李桑桑有些心驚。
李叢拉著李桑桑跑了沒有幾步,忽然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丁吉祥高聲呵斥:“圣上讓燕王殿下來負(fù)責(zé)李年的案子,你們怎敢不聽燕王殿下的命令私自行動?”
李桑桑和李叢對視了一眼。
天子發(fā)怒之時,一邊將高桓踢了過來,另一邊又派了折沖都尉,兩邊雖然沒分誰為主誰為次,但是都尉自然不敢貿(mào)然和高桓爭什么權(quán)。
府兵正在吶吶無言的時候,丁吉祥哼了一聲:“都出去接迎燕王殿下!”
高桓從馬車下來,看著門口站著接迎的府兵,亮出了他的腰牌:“奉旨查案,爾等退下。”
然后他轉(zhuǎn)過臉,掃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李年一家,找到垂頭跪在一邊的李桑桑,他的目光深深落在李桑桑身上,半晌卻沒有說話,兀自在那里出神,但這個時候沒有人敢出言打擾他。
丁吉祥很有眼色地扶起了李桑桑,高桓沉默半晌開口:“桑桑,近來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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