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普幾次徘徊到小路盡頭,最后又都安靜地退回自己的小屋。
天色漸漸晚了,夕陽在小路盡頭的教堂尖頂后鋪成一道蕩漾的彩畫,阿普用自己少了兩個手指頭的右手慢慢地摸著包裹在他粗布衣服下的那一本薄薄的書,在小屋前打著轉。
良久,他將自己的右手伸到面前,借著夕陽的光看了看,最后沉默地回了小木屋。
小屋里升起裊裊炊煙,阿普木著臉做自己的晚飯,想起很多年前,雅格郡發生的那一場大水。
那一場大水沖開了河道,淹沒了莊稼,也讓阿普的父母和妹妹一起被洪水吞沒。
那年阿普十五歲,有一雙精壯的臂膀,是鎮上最勇敢的小伙子,他父親說,如果他能在十六歲前攢夠三塊白狐貍的皮,家里就愿意出錢送他去城里的阿比德萊勛爵家做侍從,跟在阿比德萊老爺身邊學武藝,如果他表現得好,那他很有可能受阿比德來老爺賞識,成為一名騎士,躋身于小貴族之列。
但是一切都被那場大水毀了。
阿普記得第一個被水吞沒的母親蒼白的面孔,記得父親嘶吼著一次又一次將妹妹舉過頭頂,記得妹妹細弱的哭泣,和她漸漸在自己懷里停止的呼吸。
大水退去后,他瘦的像一架骷髏,其他人都走了,只有他反復在尸體和末過腳背的積水里翻找,最后將父母和妹妹的尸體擺在一起,點燃了火把。
他睡在阿比德萊老爺給幸存者準備的小棚子里,教士們身披黑袍念著誦禱詞從他們中間走過,一個教士摸著他的頭,對他說你是幸運的,孩子,忘了這一切吧。
可是阿普每晚閉上眼,就是母親被水沒過的頭頂,父親將妹妹舉過頭頂的雙手,和妹妹在他懷里漸漸沒了呼吸。
他記得他們死去前的每一個細節,漸漸的,他可以聽到父親和母親都在死人之國里的凄慘的哭泣,妹妹的哭聲細弱到沒有,但是他是她的哥哥,他親眼看著她死在自己懷里,他怎么會分辨不清她的哭聲呢。
后來,神父來了。
他去找神父,問他在災難中痛苦死去的人要如何獲得解脫。
神父沉默了很久,最后告訴他,唯一的辦法是贖罪劵。
只要有了贖罪劵,那些人生來具有的罪過就會被免除,死后就可以永享幸福。
一張能夠徹底贖清他父母罪過的贖罪劵要十個銀幣,妹妹年紀小,罪過少,也要五個銀幣,可阿普身無分文。
他拼命祈求神父,可神父也無能為力。
住在棚子里的人都聽說了他的事,大家都勸他算了,不要管死去的父母和妹妹。
因為他還年輕,身體又壯,阿比德萊老爺又要招新的侍衛了,一旦成為侍衛,受封騎士也不是夢,他的人生還充滿著希望。
可是他忘不了父母和妹妹的每晚在夢里的慘狀。
最后他找上了阿比德萊老爺。
阿比德萊老爺答應他,如果他在春天結束前給他帶回來一頭兩米長以上的野豬,就付給他二十五個銀幣。
這是一個很高的價格了。
但是大家勸他不要去,因為附近的野豬兇猛無比,而且身體粗壯,皮糙肉厚,平日里一頭一米五左右的野豬就至少需要三四個人合力才能對付了,更何況兩米長,那是玩命。
阿普最后還是為父母和妹妹買來了贖罪劵,代價是兩根手指。
阿比德萊家不招身有殘疾之人,他永遠也不可能成為阿比德萊家的騎士了。
飯做好了,對他這種年過三十身體殘疾的普通雇農而言,一鍋黑麥煮豌豆加點鹽就是他每天的晚飯了。
阿普沉默地將陶罐里的東西提到地上,以免陶罐久經火烤破裂,但是今天,他實在沒有心情吃飯。
借著火光,他再次翻閱起了身上帶的那一本神的言。
這是一本他從市集上買到的書,通用語版本,售價50銅幣。
對一個雇農來說,這也是一筆不小的錢了,但是如果對象是一本神的言,那這個價格簡直就是白撿。
因為購買一本請人抄寫的神的言,連工錢帶紙筆費,至少要200個銅幣這還是在如今已經有了一個銅幣十張的平紙的前提下。
更何況,這本神的言是用通用語寫的。
去年一月起,附近教堂的教士就開始辦識字班了,阿普跟著學了快三個月,他個性內向沉默,記性卻驚人得好,經過三個月的學習,他已經能進行基本的閱讀了。
這也就意味著,如果他買一本神的言回去,就再也不是和以往那些人買一本神的言那樣只是帶回去當擺設和吉祥物,而是能夠真正閱讀神明對世界的見解和對人民的教誨。
阿普是一個對神明很虔誠的人,每個周末,教堂里做彌撒,他都是最虔誠最認真的那個。
他也常常去聽那些教士講經,他的心里積累了很多問題,關于人生,關于命運,關于選擇。
他也想過要不要去問問神父,但是想想自己的身份,他又默默把這些問題壓回了心里。
一個殘疾之人,并不是那么受歡迎的。
直到今天,他買到了一本他自己也能看懂的答案之書。
阿普花光了身上帶的所有錢來買這一本神的言。
他坐在自己的稻草床上,小心翼翼地翻開了那一本寫滿所有人生答案的圣書,然后他看到了他要的答案。
神愛世人,故,一切善行皆可贖罪。神的言第一篇序言諸神之德
當他用手再次摸到這句話的時候,眼淚從他干澀的眼眶里流出來,但阿普已經沒有知覺了。
他只是低著頭,反復看自己失去兩個手指的右手。
騎士,他本來是可以成為一名騎士的。
如果他早日看到這句話,也許他現在會是一個厭倦了廝殺的騎士,解甲歸田,他會擁有一小塊田地,有一個整日里叨嘮自己不給她買最鮮艷的針線的妻子,和一個女兒,一個和妹妹一樣的女兒,他要給她起名安娜,把妹妹的名字給她,把對妹妹的愛也給她。
但是,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阿普麻木地反復翻看自己的手掌,幻想著沒有為了25個銀幣買贖罪劵的生活,發出哭一樣的笑聲。
印刷的通用語版本的神的言像幽靈一樣憑空冒了出來,一夜之間就在帝國南方三郡處處開花。
各地的教士都在罵,但是誰都阻止不了人們去買它,甚至很多教士自己在教堂里罵完那些賣書商人,一轉眼自己也偷偷買了一本神的言翻來看。
和遍地都是教士在怒罵不成體統褻瀆神明的另外兩郡不同,霍格斯郡的人民和教士的態度要格外特殊一些。
霍格斯郡沒有人罵神的言的印刷者,更沒有人罵這個版本的神的言的翻譯者。
當市面上開始出現通用語版神的言的印刷書后,幾乎所有霍格斯郡的人民,由上至下,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猜到了這背后的主使者是誰。
“神愛世人。”一名霍格斯郡的普通雇農默念一遍神的言首章序言里的話,朝圣般將一本通用語版神的言印刷書貼在面前親吻。
他們不會忘記那個艷陽漫天的夏季,所有郡南人民都吃到了麻哥亞里安神父果園里的橘子。
因為霍頓公爵說,神愛世人。
如今的霍格斯郡人民有一半以上的人可以進行不影響全文意義的基礎即使不識字,也可以找附近記憶力好的鄰居幫忙讀神的言上的內容。
他們相信,隨著夜校和學校的長久舉辦,以后他們的孩子們都會識字,都可以自己閱讀神的言。
他們的靈魂會熠熠生輝,神明得見,神明垂憐,饑荒和災難會離他們越來越遠,他們會有更好的未來。
神明親臨這個世界,改變這個世界,他們霍格斯郡人,是第一見證者。
神愛世人。
神的言從貴族和高級神職人員的私藏走向普羅大眾,就是她將自己的慷慨無私地播撒到這個世界其他地方的第一步。
他們不會畏懼,他們只會狂喜。
神的言像一道颶風刮遍了南方三個郡,緊隨而來的,是已經初步識字的人民見識到真正的神的言的內容后對教會的質疑。
人民的質疑和問句是帝國以南的第二道颶風。
從最底層的農民,到家有薄產的小貴族,再到良田千畝的中等貴族,即使是那些大貴族,也不是每一個人都會認真學習拉丁文,更不可能人人都去研究神的言的原文原意。
宗教圣書的原本始終牢牢把握在少數人手中,由真正的既得利益者和掌權者進行一道又一道的篩選和把控,最后流傳到世人面前的,早已是扭曲的內容。
如今真相一旦揭露,教士們面對來勢洶洶的質問,無人能夠招架。
但是他們也無需招架,根本沒有人招架。
南方三郡的教會的總負責人一面匆匆上書中央教會,請求他們支援,一面瞬間變了臉,宣布自己也是受了中央教會的欺騙。
“我正如你們中的每一個人,你們從我們這里聆聽神明的教誨,而我們從神父、主教、大主教,乃至教皇那里聆聽教誨。”
“關于神的言的解釋權掌握在教皇和紅衣主教、大主教們手里,我們也不過是他們的手與口,替他們散播他們對神明旨意的解釋。”
“誰能想到,這些虛偽的家伙會為了一己之私,販賣贖罪劵而編造這樣的彌天大謊呢”
“賣贖罪劵的錢哪里去了最后還不是交到大主教那里,紅衣主教那里,教皇那里去了,我們不過是些會說話的奴仆罷了。”
“我們懷著對神明的虔誠與崇敬進入教會,誰能想到這些人竟然從根子里就壞掉了呢”
“唉,等回應吧。這件事,我們都是受害者。”
“如果得不到理由充分的解釋和合適的處置,唉,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教士、神父和主教們搖頭嘆氣,愁眉苦臉。
這時候,一種聲音在民間大了起來。
他們要求廢去虛偽的神明代言人,選擇真正的神明和祂的代言人為人們傳播教義。
而這個人,就是轉世神明霍頓公爵和她的代言者們。
人們想,神明在人間原本選定的代言人有了私心,為了自己的利益篡改神明的意旨,這是否就是近幾百年人間遍布災難,黑死病橫行的原因呢
而是否就是因為這些尸位素餐的代言人觸怒了神明,不再被神明信任,所以真正的神明才要轉世到人間呢
看吧,從霍頓公爵出現開始,困擾人們百年的黑死病終于迎來了解法,而暗地里研究黑死病,妄圖以此威脅所有人的黑死公爵也得到神明的懲罰,美好的代言人瓷器開始進入千家萬戶。
而記錄著神明言論的神的言,也終于被從貴族和紅衣主教們的高閣里被取下,擺到了她的每一個信徒面前。
這一定就是神明的旨意。
那些陳舊的、腐朽的代言人已經被神明厭棄,神明開始重新選真正的代言人了。
陸瑤住在維克多港的總督府里,每天都能聽見外面的繁華大街上傳來人們集群演講的聲音。
有的時候,人們會成群跑到總督府外,擺上供品,跪地朝圣。
總督府的侍衛們既不阻止也不幫助,只有在有狂熱信徒準備靠近總督府時才出手阻攔。
陸瑤就坐在總督府靠海的那一面書房里,每日回收從三郡各地傳回來的消息。
有多少教士已經倒戈,有多少教士還在負隅頑抗。
有多少地方的人們在為霍頓之名高呼,有多少地方的人們還在為舊日的神明代言人猶豫。
陸瑤鎮定地將這些信件一一燒掉,問負責監控王都隊伍的克勞德“距離霍克辛格父子到維克多港還有幾天”
克勞德低頭回話“他們已經過了雅格郡邊界,還有七天。第一輪先鋒信使會提前一天前來。”
“夠了。”陸瑤昂起頭,海風吹得她身上的金色絲質披帛左右飄飛。
她身后靠窗的木質書桌上擺放著一桿小旗,上面畫著纏枝金銀雙色薔薇,也隨著風被吹得獵獵作響。
陸瑤拿過小旗在手里轉了轉,望向船舶起航的海港。
她將旗子扔回堆滿各色小旗的沙盤里,閉目道“再給他們五天時間,要是還執迷不悟,就都殺了吧。”
六天后,維克多港河道內,大大小小的船只幾乎擠滿了整個河道平面。
從北而來的商船早就避開了,寬廣的河道全部被讓出來,讓給這支北方而來的尊貴隊伍。
船隊已經到了這里,消息也不必再隱瞞,沿途所有人都知道了,這是迎接女王的隊伍。
而他們要迎接的女王,正是這段時間在南方最出名的霍頓公爵。
霍頓公爵就是下一任女王
這樣的消息比霍頓公爵可能是神明轉世更加勁爆,瞬間就傳遍了整個帝國以南,然后迅速朝著全國傳播開去。
“是霍頓公爵就是那個賣瓷器的霍頓公爵”
“是那個美麗無雙的霍頓公爵嗎”
“她怎么會是女王她和王室有什么關系”
“什么當年的廢太子竟然去了霍格斯郡怪不得大家找了他這么多年都沒有結果”
“如今的霍頓公爵就是那位太子的唯一血脈嗎她的母親是誰難道是某個粗鄙的鄉下小姐”
“竟然是高辛家族的女兒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的情報系統是喂了狗的嗎快傳訊給我祖母把她那條星空之淚拿出來我們家族重回宮廷的機會到了”
“快禮物我要最好的禮物這都是些什么狗屁東西配得上我的女王陛下嗎”
“叫今年的商隊提前回來,我們要準備好前往羅塞恭賀女王即位了。”
而帝國南部,霍頓公爵是女王的消息和她是神明轉世重選代言人的消息重合在一起,大家一時間竟然說不清,到底是哪個更加震撼人心。
“也許,這也正是她即神明的最大證據呢”有人喃喃道。
“她是生來就要統治這個人世間吶。”有踩著自己叔伯的未干的血做到家主寶座上,低聲呢喃。
不管外界是怎樣掀起狂風驟雨,在五月十三號這天下午,維克多港傳來一聲厚重的鐘聲。
在整齊的樂聲中,陸瑤站在維克多港入河口的高墻上,看著霍克辛格家族和他們率領的船隊緩緩駛來,下巴微抬,執扇捂嘴,輕輕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是誰趴在電腦前卡文的樣子該死地狼狽哦,是我啊,那沒事了。淚,射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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