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州，贛城。
曾經(jīng)整座城被妖獸圍困，舉步維艱的時候，都幾乎沒有受損過的贛城之內(nèi)，許多地方都已只剩廢墟，殘破的磚石之上還帶著烈火驚雷灼過的痕跡，甚至有些地方還沾了血。
眼下的贛城，短短幾日的功夫就在兩方修士的廝殺之中，分成了兩半。
南邊，占了贛城四分之三的位置，那里不只有贛城近九成九的百姓，還有……清州玄清門一方的修士。
北邊，以曾經(jīng)在妖獸圍城的禍事之時就已經(jīng)廢棄的城主府為界，艱難地謹守著靠近贛城北城門的一方地界，除了明省谷的眾多修士之外，只有百余個贛城的居民。這些原本贛城的普通人并不都是曾經(jīng)居住在贛城北邊的，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從南邊如今被玄清門一方的修士把持著的地界上艱難奔來的。
之所以說是“玄清門一方”的修士，而不是“玄清門”的修士，就是因為……
如今在贛城這里與明省谷的人僵持著的，不只有玄清門的人，還有許多并非玄清門的修士。
有馮家的人也許還并不算是奇怪，但是如今他們能夠辨認出的，除了玄清門和馮家之外，另外幾個修士卻是……
頑州陰癸派的。
在此之前雖然明省谷這邊，薛沄已經(jīng)對陰癸派有沒有倒向馮家有所懷疑，但是來到贛城之后親眼看到陰癸派的修士跟玄清門和馮家的人一起全力圍殺，落入陷阱之中的他們明省谷眾人的時候，仍是讓人十分驚異的。
是的，陷阱。
直到帶人前來贛城救援，李嫣然等人在跟明面上守著贛城不讓人出入的玄清門修士對峙，而喬裝打扮隱藏了面貌的周煙則在另外幾人的掩護之下潛入城內(nèi)尋找感染瘟疫的人的時候……驚訝地發(fā)現(xiàn)，贛城之內(nèi)的情況跟他們聽來的很不一樣。贛城之內(nèi)的大多數(shù)居民的確表現(xiàn)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很是懼怕幾乎不肯踏出家門半步，可一連瞧了許多人家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一個有得了瘟疫的癥狀，城內(nèi)周煙也察覺不出有大規(guī)模用過毒的情況。而贛城內(nèi)居民瞧見他們的態(tài)度也很有問題，大半都是眼神躲閃略帶驚恐地躲開，偶爾還會有幾個惡狠狠地瞪過來，卻也不肯與他們接觸……
情況不對。
然而在他們意識到不對的時候，贛城之內(nèi)早就埋伏著的眾多修士都冒了出來。
若不是明省谷眾人身上都帶著些護身靈符法器，進城之前就暗暗都用靈力催動防備，只那一下……怕就要有大量死傷。
跟周煙一起潛入城內(nèi)的六人，最后是在蘇潤祭出玄武胄之后才艱難地趁亂避入城主府，拖延了一些時候讓這一次同來的，明省谷中少數(shù)幾個對陣法稍有些研究被蕭珞親自指點過的陶寬，匆忙之間啟動身上的陣盤，生生地在贛城的最北邊的小半地界架起結(jié)界。
城外的李嫣然和陸巖等人很快察覺到不對，不再留手迅速斬殺了明面上的玄清門的兩個金丹初期的修士，帶人想來匯合的時候卻又被出現(xiàn)即下殺手的玄清門大長老攔住。
玄清門如今唯二剩下的元嬰修士一是玄清門的掌門，而是玄清門的大長老，如今在城外對李嫣然等人直接下殺手的正是玄清門的大長老，元嬰期的真君。
陸巖等人原先多是散修，沒有多少底蘊，對上高過自己一個大階的元嬰修士的時候幾乎沒有多少還手之力，只勉強合幾人之力抵擋防御，只擋了一擊就紛紛受了重傷。陸巖他們沒有蘇潤的玄武胄那樣的頂尖法器，但好在……李嫣然是世家出身，身上還有幾件保命的好東西。憑著這點兒和眾人的配合，才勉強從玄清門的大長老手下死里逃生，急忙入城憑著每人身上的明省谷身份玉符進了陶寬用陣盤撐起的結(jié)界之內(nèi)。
外有玄清門的大長老親自帶著玄清門僅存的所有金丹修士，連同馮家的金丹修士十人，陰癸派的金丹修士十五人。
贛城之內(nèi)除了他們和明省谷的眾人之外，已經(jīng)沒有其他活著的修士。
而城中的普通人……
贛城北邊的小半地界被明省谷占據(jù)，爭取時間試圖脫困的時候，這里的居住的普通人不斷有人試圖偷偷逃跑，遠離明省谷的這些人。在發(fā)現(xiàn)結(jié)界的阻擋他們出不去的時候也并沒有沉寂太久，在幾個并不太懼怕他們的人的領(lǐng)頭之下，有不少……
在瞧見他們的時候，破口大罵。
是他們帶來的禍事。
是明省谷的這些敗類連累了贛城。
如果當初他們沒有來，贛城也不會被玄清門和其他各家的大人物記恨。
如果明省谷的這些惡人乖乖不抵抗伏法，他們的城池也不會被毀不會有無辜的城中居民被牽連受傷身死。
都是他們的錯。
哭嚎謾罵，也許這其中也包含著這些人無處發(fā)泄的恐慌，但當有人拿起地上的石塊沖動之下丟過來的時候……
陸巖的心是涼的。
但……
好在，還有人，并沒有讓他們的心涼透。
北城居住的人中，還有一少部分，雖然很多并不十分敢在那些謾罵指責的人面前站出來，但至少，他們很快告知了被蒙在鼓里踏入陷阱里的明省谷眾人真相。
贛城根本沒有瘟疫，沒有普通人染病，也沒有所謂的修士染病，但贛城被玄清門的人盯上又圍了起來，卻是真的。
在贛城之內(nèi)的人們回想起上一次妖獸圍城的情景之后，對于再次被玄清門圍困的情況懷著極大的恐慌，幾乎每一刻都有在生死邊緣徘徊的感覺。就在贛城內(nèi)的眾人開始瀕臨崩潰，一些人開始提出能不能再向明省谷求助。明省谷的人能救他們第一次，就可以再救第二次。
在那個時候，明省谷的人在他們眼中，還是救世主的角色。
但是很快，玄清門這邊又多了許多修士，在贛城的普通人眼中高高在上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仙師大人們，而城中居民有一些還能夠認出……玄清門的那位對他們而言就如神仙一樣的大長老也出現(xiàn)了。
而就在那時候，這些修士在部分人開始動搖絕望而還有一些堅持要想辦法向明省谷求助的時候，那些修士大人們，尤其是玄清門的人，以贛城內(nèi)有人勾結(jié)玄清門邪修的罪名……斬殺了不少人。當初玄清門的那個名叫孫威的修士在贛城內(nèi)認識的人，幾乎被屠盡了。
諷刺的是，這些人并不是自己站出來，也不是被玄清門的人認出來的，而是被他們的左右鄰居昔日好友，被同在那場妖獸圍城的災(zāi)難之中被明省谷的人救下來的其他居民，指認出來的。
指認出這些勾結(jié)邪修的“惡徒”，他們可以在城內(nèi)保命，甚至可以獲得獎賞。
這一場很快結(jié)束了的殺戮之后，玄清門的那位大長老并不如何掩飾地，在城中找了一些普通人“演戲”，讓他們?nèi)ッ缰菝魇」龋郧缶鹊拿x將明省谷的人引來，越多越好，并將贛城“瘟疫”的故事，說得極為細致周到，讓那幾人牢牢記住。
被選出來的那幾個，是從主動指認與孫威和其他明省谷的人有接觸的城中居民的人中挑選出來的。
那幾人在玄清門修士的“護送”之下離開贛城之后，那位大長老直言要在贛城剿滅明省谷邪修，讓贛城這座曾經(jīng)勾結(jié)邪修，害得玄清門損失慘重的城中的所有人，戴罪立功。
一時間，城中哀嚎不止。
即便是不能修行的普通人，他們也是知道仙師大人們真的打起來的動靜會有多大，根本……不是他們這樣的螻蟻能夠抵擋的。
在城中剿殺，雙方對戰(zhàn)起來，城中的普通人……
面對數(shù)十個氣勢驚人的仙師大人，那時候那一刻正站在他們面前主宰他們生死的修士大人，他們不敢也不能對他們做些什么，便“理所應(yīng)當”地將憤恨發(fā)泄在了那些即將被騙來贛城，目的卻是救全城人性命的明省谷修士身上。
跪地磕頭求饒的，哭喊著大罵明省谷修士都是畜生的，指天發(fā)誓自己一定是向著玄清門這邊的……
那一日贛城之中的動靜，讓許多心中還有良知，記得當初是誰從妖獸群的圍攻之下保住了整個贛城的人，心中羞愧不已。
然而，沒有人敢冒著風險說什么做什么，自然，他們也沒有能力做什么。
甚至到了此時，面對這些已經(jīng)被騙來陷入險境之中的，他們曾經(jīng)的救命恩人的時候，這少少的一部分人唯一能做的，也不過是來告知他們這個殘酷而又殘忍的真相。
第一批上門來告知他們真相的只有六個人，其中兩個眼含熱淚愧疚不已地跪倒在地，既是對他們上次相救之情的感激，也是對這次……的愧疚。
來的人很少，不過也是情理之中。
如今這個對比，他們連能有著短暫的安寧庇護都是不易，如何應(yīng)對結(jié)界外那大批力圖置他們于死地的修士呢？明省谷這次被騙來的人大概不能活著離開了，而在這個時候還有膽量朝他們靠近的，鳳毛麟角。
陸巖讓陶寬又布了一道范圍稍小些的結(jié)界陣法，將這些來給他們報過信的贛城居民留在這個結(jié)界之中，免得他們回到外面那群更多的人中……反而不好過。
這寥寥的幾人，大概是玄清門趕來救人的眾人，能夠在贛城之內(nèi)感受到的唯一的一點兒溫暖了。
至少，眾人身死之前，要盡可能護住他們。
其后，這個結(jié)界之內(nèi)陸陸續(xù)續(xù)又多了一些人，北邊城內(nèi)偷偷來給他們送吃的送藥材的，從南邊玄清門那一方掌握著的地界里悄悄逃過來不愿意跟玄清門那邊的呆在一起的……
在李嫣然讓陶寬調(diào)整陣盤讓結(jié)界能出不能進之后，明省谷盤踞的這北城的一小塊地方，很快便幾乎逃空了。
但那些人并不感恩明省谷眾人的放過，即便是離開的時候仍舊罵罵咧咧，出去了之后還有那么幾個在試圖嘗試能不能再次入內(nèi)，想鉆了這個空子告訴給南城那邊的仙師大人們，換自己的安全甚至獎賞。
看過了這些人的嘴臉，最后留在北城的百多個贛城的普通人，對已經(jīng)有些麻木的明省谷眾人而言，顯得那樣珍貴。
一開始還忍不住想要揮鞭子抽爛那些人的嘴的李嫣然，也漸漸變得麻木了下來。
入夜。
今日又阻擋了一波攻擊，雖然外面看不出來變化但結(jié)界內(nèi)的眾人尤其是陶寬本人卻十分清楚，結(jié)界已經(jīng)又弱了許多，怕再撐不了幾次了。
入夜。
結(jié)界之內(nèi)先前受傷的都在抓緊時間療傷恢復(fù)。
北城這邊，人少，安靜，氣氛也有些……凝滯。
不是沒有人想過傳訊回去求援，但顯然玄清門的人也防著這點，在他們開始遭遇襲擊的那一刻，整個贛城雖然還能出入但卻已經(jīng)無法傳訊出去。正如當初妖獸獸潮圍城之前，只來得及傳了一次訊就斷了聯(lián)系，直到蕭珞帶人去找的孫威和葉薔那時。
傷勢較輕，已經(jīng)算是恢復(fù)的李嫣然坐在墻頭上仰頭看著天上的星星，半晌過去，一動不動。
從房中出來的陸巖瞧見，想了想，倒了些水也躍了上去，遞給李嫣然。
李嫣然沒有接，卻是開口道：“……之前，玄清門想用整個贛城所有人的性命獻祭，引妖獸圍城的時候，是明省谷的人幾乎豁出性命救了他們。”
陸巖垂下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是。”
“明省谷還為此與玄清門結(jié)了死仇，當時在邊境若不是……不知要隕落幾個。”
“……”
“即便是現(xiàn)在，姚嵐他們身上的傷都沒有好全，明依還有大半時間要躺著，黃斌先前余毒沒有清干凈壞了經(jīng)脈還要再養(yǎng)幾年才能恢復(fù)……”
陸巖默默地聽著，看到李嫣然的手慢慢攥緊成拳。
“可是你說，他們怎能忘恩負義到這個地步？”
陸巖嘆了口氣，在李嫣然身邊坐下：“不過是因為，自己的命更重要罷了。”
“呵。”李嫣然冷笑了一聲：“他們怕玄清門的人，怕馮家的人，怕陰癸派的人，卻獨獨不怕同樣身為修士的我們。我想了想……也想明白了。大概是因為我們對他們太好了，先前小沄他們來贛城，對他們想必太客氣了，讓他們覺著明省谷的修士都是好說話的善人……”
陸巖沒有反駁：“動輒毫不在意便能對他們下殺手的修士，自然要比講道理不隨意傷人的，更讓人懼怕些。”
“所以……他們才寧可向著那些劊子手？”李嫣然搖著頭笑：“這是什么……神奇的道理啊……”
“……為了自保，丟了良心罷了。”
“呵，說得好！的確是丟了……”李嫣然側(cè)過頭，遠遠眺望南城那邊顯得“燈火璀璨”的地方：“他們口口聲聲罵著都是明省谷來惹事給他們帶來麻煩，卻忘了當初若不是蕭珞和小沄他們過來，這里如今早就是一座死城，哪里還能讓他們站在這兒破口大罵？”
陸巖嘆了一聲：“已經(jīng)過了的危機，已經(jīng)過了的恩情，哪里值得記了？”
“還真是翻臉無情……”李嫣然瞇了瞇眼：“你說……小沄他們知道如今這些……會不會后悔當初來贛城救他們？”
陸巖沉默了片刻，眼中的波濤重新恢復(fù)平靜：“……不會。”
李嫣然有點兒詫異：“哦？”
“其一……明省谷的石碑……遇不到便罷了遇到了我們便不能假作不知。”
“……其二呢？”
“其二……”陸巖的目光轉(zhuǎn)向留在北城的百余人如今所居的位置：“不是所有人都不值得，暗夜之中……還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