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沒有多問……薛沄姓薛,不知……可與四大家族之一的綿州薛家有關?”
方燁突然有此一問,讓薛沄愣了一下。
九州大陸上雖然馮薛李唐并稱四大世家,但并非所有姓這四個姓氏的都是四大世家出身的,總有那么些碰巧同姓但并不同宗的,人們也早已習慣。通常情況下,世家子弟在外行走的時候,報上姓名時為表身份都會直接言明出身,比如薛家子弟在外向旁人自我介紹的時候會說“綿州薛家薛某某”。不特地帶上這個前綴的其他姓薛的人,多半便是與四大世家無關,只是湊巧同姓。
剛離開綿州的時候薛沄還曾擔憂過她貿然暴露姓名會被薛家的人察覺,在樓城與陸巖相識的時候用的就是“李云”這個名字。等漸漸發現薛家那邊并不在意她的死活不會留心之后,在避開各大世家主城的地方她便很少再改用其他化名。
在方燁開口問之前,她也只在蘇鎮那會兒被陳亭和奇山回追問過,其他情況在她只自稱“薛沄”而不說“綿州薛家薛沄”的時候,人們便多半不會認為她與四大世家之一的薛家有干系了。
薛沄很快回過神來笑道:“綿州薛家為四大世家之一,何等風光,與我,卻是并無瓜葛的。”
她這話說起來也不算錯。
綿州薛家的薛沄已死,如今的薛沄是薛鈺之女。
方燁微微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杯以茶代酒敬了薛沄一下,看不出來是信了還是沒信。
倒是坐在薛沄旁邊的凌霞,聽到方燁這么問之后眉頭抖了一抖,轉頭再看薛沄的目光似乎也發生了點兒什么變化。
薛沄面上不動聲色,心底卻暗暗計較起來。
方燁和凌霞,跟薛家有什么恩怨瓜葛么?瞧著兩人的這個反應……當真不像是普通的好奇。
“如此,是我冒昧了,還望薛沄不要見怪。”
“不會不會。”薛沄舉起茶杯:“也不是沒有其他人問過,并不奇怪。”
方燁笑了笑,似乎不經意地嘆道:“說起來……九州大陸上馮薛李唐四大世家同氣連枝,萬千年來一直密切聯系著,薛沄可曉得為何?”
“哦?”薛沄挑眉:“方燁知道?這個我可也是好奇得很,愿聞其詳。”
這件事,薛沄倒的確不太清楚,即便她就是出身四大世家的。
她知道馮薛李唐四大世家從先祖一代起便關系密切同進同退,她知道四大世家彼此往來互為姻親許多子弟都是沾親帶故,比如她和李嫣然。她還知道四大世家正式成型在九州大陸上奠定無可撼動的地位,是因七千年前九州大劫之中聯合在一處化解災禍的義舉。
更多的,她也不知道。
但是眼下瞧著,這個今日才認識的,身上似乎許許多多謎團的方燁,反而知道些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大約,是守著共同的秘密吧?”
“秘密?”薛沄瞪大眼睛,心中有些驚奇。
盡管薛沄分外好奇,坐在對面的方燁卻不再多說:“我也只是猜測罷了。”
薛沄可不覺得,他是“猜測罷了”。
不過方燁沒有給薛沄追問的機會,轉開了話題問起另一樁事:“聽小霞說,薛沄有事想要問她?不知是什么。若是有我們能幫得上忙的,薛沄盡管開口。”
不是方燁這會兒提起,薛沄都快忘了自己先前想到的“問題”。
“其實也沒什么。”薛沄自然地笑著接口,轉而看向一旁一直沉默吃著沒過說一句話的凌霞:“先前在霍城珍寶閣丹房,偶然瞧見凌霞帶去交換的一些靈草,我有些感興趣的想多問問。”
凌霞突然被問起這個,第一反應卻是瞥了一眼方燁。
方燁抿了抿嘴,輕輕嘆了口氣。
薛沄倒是沒有被兩人的反應影響,繼續道:“若是我沒有看錯,那里似乎有兩株上了百年的流光草?”
凌霞放下筷子,又瞧了一眼方燁,才回答道:“是,你想要流光草?”
薛沄搖搖頭:“倒不是,我是想找……流光螢。”
“流光螢?”看薛沄這個樣子可不像是特地想找這種沒什么用處只能看著的玩意兒的人。
“早幾年,我父親,曾給我帶過兩只流光螢做禮物。先前在霍城瞧見,一時勾起回憶,有些惦念。說來,不是什么大事。”
凌霞點點頭,想了一想才道:“我沒注意那里有沒有流光螢的蹤跡,怕不容易給你找到……”
“不用。”薛沄搖搖頭:“不必麻煩,我也是一問,若是可以,自己去瞧瞧便是了。其實滄州巧州邊境的那片山脈生得流光草最多最好,只是那里現在被封了。我先前對頑州了解不多,竟不知原來頑州這里也有流光草的。”
“滄州巧州邊境有事?”出聲詢問的卻不是凌霞而是方燁。
“嗯,馮家為首,還有唐家和玄清門聯合,已經把那片地界封了起來了。”
“馮家,唐家?”略過玄清門,方燁喃喃兩聲,似乎若有所思。
看得薛沄心中的疑惑越發強烈。
方燁和凌霞都沒有再深問,凌霞與薛沄詳細說了兩個頑州境內生有流光草的地方,這頓晚飯便沒有再提其他話題。
天色漸暗之后,先前一直迷蒙著的雨勢突然大了起來,傾盆雨幕之中,昏暗下來的天色底下外界的景物都不再能輕易看得分明。
方燁這里除了他自己和凌霞的,倒還有一間木屋,便客氣地挽留薛沄過夜。
薛沄有些猶豫。
一方面她感覺到方燁這個人有些復雜,尤其對方不知道怎么似乎對自己的身份有了懷疑,可另一方面關于清蘊訣和清蘊丹的事情她還沒有問到。
最終薛沄還是點頭決定留下來,暫住進了三間木屋中空置的那一間里面。
木屋布置簡單甚至算得上粗糙,但卻整理得十分干凈。
只是薛沄卻是衣衫整齊坐在桌邊,皺緊眉頭并不能放松下來。
她一路跟著凌霞最后來到這里,是為了元徹或者說上官渺的事尋找線索,卻不想……
方燁這個人也許的確與清蘊訣清蘊丹有些瓜葛,但卻又比薛沄先前猜測或者說期待的,更復雜一些。
方燁的身體靈力破碎修為盡失的情況,薛沄后來仔細觀察并思考過,結合凌霞不斷大量換取清蘊丹的行為,最大的可能便是——經脈碎裂。
元徹那盜取來有瑕疵隱患的清蘊訣,會給修者帶來的影響。
如果薛沄的猜測不錯,方燁不同于凌霞,是有靈根駁雜的問題的,后來因修習了元徹的清蘊訣,終于能夠同其他人一般踏上修行之路成為又修為在身的修士。按照薛沄聽到的各種消息,方燁的身體出了問題毀掉應該是有些年份的事情了,但直到如今他身上縈繞的靈力仍然能清楚地被察覺,多半是因為在一切盡毀之前方燁的修為已經到達比較不錯的高度,從這一點推測方燁除了有靈根駁雜的問題外,修行天賦應當著實不錯。
但好景不長,不知中途出了什么變故,讓方燁在修為突破亟需清蘊丹穩固溫養被沖擊的經脈的時候,沒能服用足夠的清蘊丹。
之所以認為這個比方燁意外受了重傷損毀經脈的可能性更大些,是基于到如今凌霞仍在不斷地為方燁換取清蘊丹,還是數量巨大的清蘊丹,這行為怎么瞧著怎么像是在錯過了時機之后,仍舊不斷嘗試的彌補。
若真是如此……
薛沄的手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輕輕叩擊,深吸了幾口氣盡可能平復有些躁動的心緒,冷靜下來繼續思考分析。
如果方燁當真是因為未能及時服用清蘊丹而損毀了經脈變成如今這副模樣,變成那些人口中的“廢物”,那他知不知道元徹的清蘊訣是盜來的殘本,知不知道上官家和真本的存在,就又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況了……
方燁在不知因何突然懷疑起她的身份時候的態度……
方燁提起四大世家“共同保守秘密”的“猜測”……
也許,他是知道了的。
雖然九州大陸上的人都知道元徹是馮家的門客,清蘊丹也是馮家壟斷,其他三大世家同樣參與進清蘊丹的生意的事,知道的人不多,但不代表沒有。
若是照這個方向想下去,方燁所說的“秘密”是指元徹盜用清蘊訣,清蘊丹的生意捆綁了四大世家的每一個,那么方燁突然改了對她這個姓薛的人的態度也就能夠理解。
畢竟,算得上“有仇”。
只是……
細想過去,卻又好像有些地方不太通順……
其一,她與方燁凌霞交換姓名是來到方燁住處前路上時候的事了,當時方燁聽她說自己姓薛的時候,因為沒有聽到“綿州薛家”的前綴,并未多想。那在那之后,又有什么特別的事情,讓他突然間懷疑起她的出身?
其二,方燁在懷疑她出身薛家之后,態度雖然有變,但薛沄細細想來,卻并未感覺到什么敵意。
其三,方燁在說起四大世家的“秘密”的時候,語氣平淡,聽不出什么憤恨怒意……
除了第一點,剩下的兩點若不是方燁此人隱藏太深,便當真有些說不通了。
再加上……
安靜下來的薛沄又想起她在踏入這處看著簡陋的小院的時候,升起過的一點兒異樣感覺……
她覺著自己忽略了些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
另一邊,凌霞并未歇息在自己的木屋里,反而悄無聲息地進了方燁的房間,并布起了隔音的結界。
而房間之內,方燁靜靜坐在桌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賴在他懷里不肯走的雪團兒的背,桌面上茶壺旁邊,放著兩盞斟滿了茶湯的杯子。
顯然,他也在等她過來。
凌霞對此并不意外,一直冷著神色的臉上在進門之后也松緩了一點兒,透出些難得的溫暖。
她在桌邊坐下,冷冷地瞥了一眼方燁懷里瞇著眼睛正舒服愜意著的雪團兒。
雪團兒像是感覺到了這道目光,小小的身子抖了一下,睜開眼睛就瞧見坐在桌邊正端起茶盞喝茶的凌霞,哼哼唧唧了兩聲之后,反而更將自己的小腦袋往方燁衣襟處埋了一埋。
凌霞掐著茶杯的手指緊了一緊。
“把它丟出去吧。”凌霞平靜地道:“接下來我們要說正事。”
方燁懷里的雪團兒像是聽懂了一下,一雙小爪子一下子伸出來,死死地巴住方燁的衣襟。
凌霞:“……”
方燁看著凌霞抖動的眉峰,忍不住輕笑:“無妨。”
凌霞吸了口氣轉開眼睛:“……你發現了什么?她是?”
“嗯……至少七成把握。”
凌霞默默放下茶杯攥緊拳頭:“既如此……”
……
獨自呆在客居的木屋里的薛沄,此時終于想到先前她沒能想起來的重點。
此地離凌霞與何師兄他們發生沖突的地方不算太遠,那個何師兄顯然對凌霞很看不慣,甚至有除之而后快的意思,連雪團兒這只小小的絨兔都能攥在手里刺激凌霞……
那,住得也并不遠的方燁呢?
方燁對凌霞而言的重要性,絕對遠遠超過雪團兒一只兔子。
但何師兄他們沒有找方燁的麻煩。
是擔心惹得凌霞不顧一切而不敢找,還是……不能找?
薛沄回想起她被方燁引到小院附近,踏進來的時候隱隱察覺到的不同和恍然間的莫名熟悉感……
恐怕這個簡陋的院落并不簡單!布置了什么,要么能讓何師兄他們忌憚卻不敢靠近,要么能讓他們無法察覺不能靠近。
從他們對凌霞的態度,薛沄更傾向是后者!
方燁不是個簡單的人!絕不是個單純的,元徹清蘊訣的受害者!
薛沄心頭猛地一跳,忍不住從桌邊站起身,渾身緊繃。
正在這時,木屋的房門被叩響。
薛沄被嚇了一跳,而后忍住心中諸多顧慮思緒走過去,面上露出帶著些許疑惑的微笑,打開門,就看到站在門外的凌霞,在她背后傾盆的雨幕中,月亮被烏云遮擋,她的臉遮在陰影之中,看不清楚神色。
“薛沄。”不知是不是薛沄的錯覺,凌霞的聲音有些發冷:“打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