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零陵城一路向南的薛沄，疾行趕路，經(jīng)過滄州中心李家主家所在的莫陵城時尤其未敢多逗留。

　　莫陵城不只有李家，還有馮家的人，和……停留在那里的元徹。

　　雖然在莫陵城未敢多留，只疾行而過，薛沄還是在匆匆之下，瞧見了一眼元徹。

　　并未帶隨從護(hù)衛(wèi)，只一個人慢慢行走在莫陵城街頭的金丹后期修士。

　　如今的元徹已是近兩百歲的人，瞧著卻只是普通人而立之年的模樣，穿著一身簡單的青色長衫，身上并不掛什么墜飾，眉眼始終含笑，行走街上嘴角幾乎一刻不曾徹底落下地保持著柔和的微笑，將他的面容襯得和緩下來。

　　薛沄想，若是她沒有從陳州的樓城開始，曉得了這位元徹真君的真正面目，怕也會跟莫陵城內(nèi)大部分修士甚至普通人一樣，對這個看起來如何平易近人沒有架子的元徹真君，分外有好感。

　　薛沄想起了，溫憲說起的那位，叫做上官銘的前輩。

　　也許，當(dāng)年的上官家，也便是被元徹的這副面貌蒙騙了個徹底。

　　薛沄并沒有看太久，只盞茶的功夫便又低調(diào)離去，可偏偏就是這盞茶的功夫，讓她的心頭越發(fā)沉甸甸地。

　　哪怕是當(dāng)初在陳州襄城，瞧見滿城矗立的元徹雕像時，薛沄心頭都沒有這般沉重。

　　莫陵城，滄州李家的地盤上，城中修士卻是大都認(rèn)得元徹，對他的態(tài)度甚是恭謹(jǐn)親近，短短一段路程，已有數(shù)個人拱手見禮，還有上前搭話的，每個人皆是笑容滿面。而元徹此人的樣子也著實做的十分不錯，不論對哪個人都是謙和有禮，微笑以對。

　　看著元徹與另一個路上相遇的修士談笑而去的背影，聽著耳邊偶爾傳來對這位元徹真君的夸贊，對那位被元徹真君瞧上的李家小姐的羨慕，對兩人“天作之合”的祝福……薛沄緊緊抿著嘴攥緊拳頭，終于理解了李嫣然。

　　此刻她也明白，在帶著李嫣檸在李家的授意下“逃”往零陵城之前，以李嫣然的性子，要用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忍得住，沒有當(dāng)街對元徹?fù)]鞭子。

　　然而，李嫣然沒有做什么，薛沄更不會做什么。

　　莫陵城不是她能久留之地，這匆匆一面之后，薛沄重新踏上南行的路。

　　沒有蕭珞陪伴，這一回趕路，她走得比先前辛苦不少，也……孤單不少。

　　在周煙出現(xiàn)之前，剛離開綿州的薛沄心思有些郁結(jié)難解，若沒有蕭珞一路上不時的開導(dǎo)加上插科打諢……

　　離開莫陵城好遠(yuǎn)之后，薛沄忍不住轉(zhuǎn)過身，面朝北方，盡管眼前看著的是莫陵城的大門，她腦海中浮現(xiàn)的卻是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的石門。

　　她的手指忍不住動了一動，可惜，什么也沒有掐到。

　　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身，前路茫茫，只有她自己了。

　　但是她知道，身后的某個地方，有人等她，有人幫她。

　　如此，就好……

　　……

　　疾行離開滄州后不久，薛沄人便出現(xiàn)在滄州以南的另一處州府，頑州。

　　頑州是九州大陸最南端的兩州之一，比緊鄰的苗州略大些，只是頑州之內(nèi)崇山峻嶺密布，人煙并不多。

　　頑州是大千界九州之中又一個有頂級勢力駐扎的州府，頑州地界上最大的勢力，便是陰癸派。

　　雖然按照周煙的話，當(dāng)初是在滄州南邊見到上官渺的，但是照著上官渺當(dāng)時的情形方向看，即便到了臨近滄州邊界之處仍舊沒有停留的打算，多半是不會留在滄州境內(nèi)的。

　　如此，倒也可以理解。元徹是馮家的門客，背靠馮家，清蘊丹的利益又將四大世家在內(nèi)的許多世家捆在一處，上官渺不肯留在四大世家之一的李家的地盤上也是謹(jǐn)慎。

　　當(dāng)初多半不可能，如今就更不可能了。

　　畢竟，此時此刻，元徹和那馮家的人，便正在滄州，雖然，是在滄州中心的莫陵城中。

　　第一次來到頑州，若不是臨行前蕭珞給了她一份他連夜寫的頑州風(fēng)物需要留心之事的單子，薛沄怕在從滄州進(jìn)頑州不久的時候就要栽跟頭。

　　頑州多濕瘴，雖然是修者體魄仍是要格外當(dāng)心，深山林間總有些上了品階可以稱之為靈藥的毒草有藥倒修者的本事，更何況她如今雖有進(jìn)益也不過才如筑基后期，金丹尚未結(jié)成。

　　離開綿州，有蕭珞陪著的這一段路，雖然不算很長，但經(jīng)歷的事情著實不少，在蕭珞有意無意的指導(dǎo)之下，薛沄也的確比剛離開綿州的時候相比，學(xué)到了不少東西。

　　至少，能夠不再焦躁不已地莽撞行事，而是沉下心思等待機(jī)會。

　　雖然手上有周煙給的，六年前見過的上官渺的畫像，但是薛沄顯然不可能真的將這個畫像拿給旁人看去找人。這樣一來，她其實沒有更多的線索，宛若大海撈針。

　　從滄州趕來頑州的路上，薛沄就已仔細(xì)想過要如何找尋更多的線索。

　　重點，還是要放在真假清蘊訣的不同上。

　　清蘊丹。

　　上官家的真本清蘊訣修習(xí)沒有缺憾不會有損傷經(jīng)脈的隱患，自然不需要輔助清蘊丹。而元徹盜取來的殘本清蘊訣對于修行之人來說卻是幾乎一生都不能缺了清蘊丹。

　　只是……

　　明確了這個方向，想要實際去找旁人的不同卻也并不容易。尋常情況下，薛沄不可能看到其他修者的靈根情形，這種只有在資質(zhì)檢測的時候才會做的事情也向來需要法器輔助。不曉得其他修者是否有靈根駁雜的問題，就不曉得他們是否需要修習(xí)清蘊訣，自然也就不能斷定是因為不修清蘊訣而不需要清蘊丹，還是因為修了真本清蘊訣而不需要清蘊丹。

　　不能從人去找，薛沄便只得將注意放在了清蘊丹本身上。

　　于是進(jìn)入頑州之后，一路從邊界往頑州中心陰癸派所駐的腹地而行，她放了最多心思的地方，就是各個城鎮(zhèn)中每一間出售清蘊丹的丹房藥鋪。

　　一連十一日過去，薛沄走走停停，來到距離陰癸派所駐之地不遠(yuǎn)的廣藿城的時候，關(guān)于清蘊丹清蘊訣的調(diào)查，關(guān)于上官渺行蹤的尋覓，仍舊沒有半點進(jìn)展。

　　廣藿城離陰癸派山門所在已只有兩日路程，算得上近，城池不大，城外緊貼著茂盛山林，比其他州府的城鎮(zhèn)都顯得“野”上一些。城中城外能瞧見的穿著陰癸派暗紅色搭著黑緞門派服行走的修者。

　　九州大陸之上，頂級勢力除了四大世家還有三個宗派，清州玄清門，巧州魔殿，頑州陰癸派。不同于四大世家以以隨身佩戴身份玉牌辨識，三個宗派子弟在外行走時，雖也有辨識身份的標(biāo)志，卻也多半會穿著自己門派特有的衣服。玄清門著白底青緞廣袖長袍，魔殿墨底繡藍(lán)紋勁裝，陰癸派多著暗紅色配黑緞的衣裳，形制上倒是更隨意些沒有標(biāo)準(zhǔn)。

　　自然，當(dāng)門派弟子并不欲輕易被人得知身份的時候，不會這么穿，就如同世家子弟低調(diào)行事的時候不會把玉牌掛在腰間一樣。

　　比如蘇潤，薛沄就從未見他穿過魔殿的墨底繡藍(lán)紋的衣裳。

　　薛沄此前從未去過玄清門所在的清州，上一回去流光草山脈雖然算是在巧州卻也只是和滄州相連的邊境，沒有深入腹地，并不曉得另外兩個門派之地是什么樣子，但是眼下確實第一次見到這么多類似衣裳的修者往來，著實新鮮。

　　多日沒有進(jìn)展，盡管不斷告訴自己需要冷靜沉著的薛沄，心中仍是忍不住冒出許多焦躁。正在這個時候，在頑州的霍城之內(nèi)，她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點兒的端倪。

　　那是在她常去珍寶閣在霍城的丹房外守著的時候，瞧見的一個陰癸派的姑娘。

　　自定下要從清蘊丹著手找線索的方向之后，薛沄也認(rèn)真地了解了許多有關(guān)清蘊丹，有關(guān)世家和門派的事情，此時便是因為這些了解，讓她一眼就關(guān)注上了跑到丹房，目的十分清楚單純，只買清蘊丹，還買得不少的姑娘。

　　通常來說，九州大陸的三大宗門收弟子時都是要檢測靈根天賦的，百余年前有靈根駁雜問題的人根本不可能跨過這個門檻成為門派弟子。而百余年前清蘊訣橫空出世，讓許許多多的靈根駁雜者有了修行的可能，但畢竟公諸于世的是元徹盜取了上官家心血后所得的殘本，并不完善存在損傷經(jīng)脈的隱患，必須一生常備清蘊丹，這便仍舊成了宗門將這些人拒之門外的原因。

　　一來這種注定離不開清蘊丹的修士到底太過脆弱，二來供養(yǎng)一個修者一生所需的清蘊丹耗費著實太過龐大。

　　不論怎么算，培養(yǎng)一個靈根駁雜的弟子，都絕對算不上劃算。

　　跟各個世家不同，世家中族人畢竟有血緣牽連落地便在，就算是邊緣一些冷落一些也不會因為靈根問題被逐出家族，可自行選擇子弟苗子的三個門派就自在多了，即便清蘊訣公布百年有余，仍舊并不接收有靈根駁雜問題的弟子。

　　因而，購買清蘊丹，會需要服用清蘊丹的，世家子弟可能，散修可能，但門派子弟，卻是沒有道理。

　　本就正好走到門口的薛沄在瞧見那個穿著陰癸派服裝的女修走進(jìn)丹房，親耳聽到她要買清蘊丹的時候，不再猶豫也抬腳走了進(jìn)去。

　　薛沄只落后了對方幾步，離得不遠(yuǎn)，一直能聽到對方跟丹房掌柜的對話，此時進(jìn)來便不急著湊過去，而是走到另一邊問起了除毒瘴的解毒丹藥。

　　跟丹房掌柜對話的是個年歲估摸著比薛沄略大些的少女，身上穿著陰癸派暗紅色底領(lǐng)口袖口纏黑緞的一身勁裝，干練利落，身后腰間別著一對不算小的雙手刃，隱隱透著寒光，不是尋常兵器，當(dāng)是祭煉過的法器，極可能正是她的本命兵器。

　　若真是如此，她就算是薛沄見過的，第二個會將本命兵器佩在外面而不是收于丹田或識海之內(nèi)。

　　第一個，是李嫣然。

　　“凌姑娘，這是您的清蘊丹，一共五十顆。”

　　薛沄聽到“五十顆”這個數(shù)字的時候，順勢往那邊看了過去，本來正招待著她的伙計也并不奇怪。一下子買這么多的清蘊丹，按照尋常修士的修煉進(jìn)度，大約能用上好幾年了，讓人驚訝一下也不奇怪。

　　那被稱作凌姑娘的陰癸派弟子接過掌柜遞過去的丹瓶，也沒細(xì)看直接收了起來，再抬頭的時候卻是對掌柜問道：“眼下可還有什么缺的？”

　　這位“凌姑娘”的聲音有些沙啞，薛沄覺得盡管她似乎已經(jīng)盡可能放柔了語氣，聽在耳中卻仍是有些金戈一般的生硬。

　　那掌柜笑瞇瞇地：“倒沒什么特別的，還是先前那幾樣靈藥，凌姑娘若是能尋到，拿到這兒來，我們還按這個價換清蘊丹給你。”

　　薛沄看到那個背對著她的凌姑娘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么，轉(zhuǎn)頭大步離開。

　　直到她轉(zhuǎn)身往門外而去，薛沄才短暫地看清了她的樣貌。

　　這位凌姑娘不算是美人，眉眼間墨色濃重，面貌輪廓也顯得很是剛硬，此時臉上不帶多少表情，她身上不見配飾，頭發(fā)也只是粗粗地綁了個辮子，簡單到甚至有些“寒磣”，卻又從里到外透著一股生人勿進(jìn)的氣勢。

　　如果說，容貌艷麗的李嫣然如同一柄銳利的刀，那這位跟李嫣然同樣有將兵器外佩在身的凌姑娘卻像是一把蠻鋒的斧頭。

　　更為粗獷，也更為直接。

　　“姑娘？”一旁的伙計見薛沄看著那位凌姑娘離開的方向，想了想搭話過來：“那位是陰癸派的凌霞姑娘，聽說已經(jīng)快要到筑基圓滿了。”

　　薛沄見伙計愿意說這個話題，便也作出一副好奇感興趣的模樣問起來：“我方才聽……她買清蘊丹？難道，陰癸派已經(jīng)在收有靈根駁雜問題的弟子了？”

　　“那倒沒有。”伙計搖搖頭：“她啊，那不是給自己用的，而且……也不是買的。”

　　“哦？那是給家里人的？”

　　“嗨！哪是什么……不過要硬要說，可能也算？”伙計撓了撓頭：“說起來凌姑娘對那個方公子也真是仁至義盡了，這些年在頑州跑了不少險地摘取靈藥靈物過來換清蘊丹，這幾乎啊每隔兩三個月就能來一趟，今日這趟還算是換得少的了呢！”

　　薛沄微微睜大眼睛：“五十顆還少？那……”

　　伙計偷偷瞥了一眼送走凌霞后就坐到一邊打盹的掌柜，這才繼續(xù)輕聲道：“誰讓那方公子，是個無底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