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燈確實在找人,這是林歡提出的交換條件,林歡冒險偽造證據,只讓他幫忙找一名精神病患者。
“她叫許燦燦,今年大概24歲,曾經在我這里就診,去年被家人送進了第五精神病院。她原本沒有病,而是性取向得不到理解。對,她是同性戀,喜歡女孩。她的父母發現她交了女朋友,認為她心理有問題,拖著她來看病。同性戀不是病,她堅定自己的選擇,不愿意妥協,經過半年的治療,自然毫無變化。我對她父母解釋過很多次,但他們不聽,也不再信任我……”
“后來呢,她為什么會精神失常?”
“她家人囚禁了她,強迫她結婚,把她嫁給了男人。她于心不安,向丈夫吐露了真相,希望能離婚,反而惹怒了對方,丈夫覺得受到欺騙,不想放她走。三個月后,她懷孕了,她笑著告訴我,她已經放棄掙扎,誰知她丈夫有暴力傾向,經常動粗,還手沒用,報警也沒用,她被打流產,失去了孩子,她徹底崩潰,瘋了。她來求過我,她說,救救我,醫生……我沒能幫到她。”
馮燈抽出兩張紙,遞給林歡:“不是你的錯。”
“馮醫生,如果你去了那里,請你找到她,替我道個歉,給她帶一句話……”
馮燈來醫院三個多月了,由于那場官司,他一開始被關在封閉式病房,封閉式病房收押一些抗拒治療的重性精神病患者,管理嚴格。第一個月,馮燈配合治療,“病情”穩定,沒有自殘或傷人行為,漸漸獲得主治醫生的信任。下個月,他搬進了開放式病房,這類病房收治自愿接受治療的輕型患者,管理較松,允許患者自由出入病區。
馮燈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為了避免引人注目,他很少落單,每天參加娛樂活動,與病友一塊下棋、健身、看電視,他在醫院追完了《外科風波》,每當宋新元出場,他都忍不住多看幾眼。幸好宋新元是個演員,演了個醫療劇。
摸清各個病區后,他開始趁醫護人員不注意,悄悄尋找許燦燦。他遇到二十多歲的女性,裝作不經意地打聽對方的姓名。這兩個月來,他走遍了病區,仍舊一無所獲。
馮燈暗暗猜測,許燦燦也許出院了,也許死了。
過了一周,馮星河又來探視,給馮燈講宋新元的情況:“元元好多了,最近沒夢游,就是經常抱著手機給你打電話,打完自己接,不知道在嘟囔啥……”
馮燈問:“你一個人來的嗎?”
“不是,還有明洲,他在外面等我,”馮星河頓了一下,突然領悟了馮燈的意思,“你是不是想叫元元接你出院?”
馮燈否認:“不是。”
“其實,元元忘記自己把你送進了精神病院,”馮星河瞅著馮燈的臉色,降低音量,“我對他說,你去了國外,所以,他不可能來接你,除非你在機場。”
“……”
馮燈神情淡然,心里卻被宋新元氣笑,他費盡心機滿足了宋新元的愿望,免得宋新元達不到目的,整天絞盡腦汁、愁眉苦臉地在他面前作戲。
他本以為宋新元解脫了,沒想到宋新元剛走出復仇劇的片場,又陷入了另一場戲。
“你的事辦完了嗎,什么時候可以出院?”馮星河給馮燈找了一個臺階,“你同事端午節結婚,發了請帖,是韓樂和沈靈溪的婚禮,他們很關心你,問你好點了沒。你要是決定出院,我下周帶上身份證幫你辦手續……”
“隨你。”
馮燈回病房的路上,一直念著“身份證”三個字。他以前叫程燈,改名為“馮燈”后,換了身份證。
馮燈猛然站住,關于許燦燦,他察覺了疏忽的地方,許燦燦或許跟他一樣改了姓氏。許燦燦的名字很常見,他在醫院碰到過三個叫“燦燦”的人,其中兩個住在開放式病房,是一男一女,最后一位被關在封閉式病房,是個極其瘦弱、頭發稀疏的女生,看起來不到24歲。
早該發現問題的。馮燈假裝在散步,思考見面方法,住封閉式病房的患者沒有自由,他上次見許燦燦是在轉病房之前,距離今天將近三個月,唯有進封閉區才能見到許燦燦。
馮燈記性好,記牢了護士查房的時間和規律,三天后的傍晚,他抓住機會,慢慢靠近許燦燦所在的位置。那是飯后時間,走廊里到處是溜達的病人,他的出現不值一提。
他找到那間病房,聽見里面有人,敲了敲窗戶,連續敲了六次。良久之后,面色蒼白的女生來到窗戶旁,呆滯地望著他。他進不去,而許燦燦出不來,他們只能隔著窗戶講話。
窗戶由鐵桿攔著,可以打開。馮燈示意許燦燦開窗,好在許燦燦尚有意識,推走了一面玻璃。馮燈直截了當道:“你是許燦燦嗎?我是林歡、林醫生的朋友,她說,她對不起你。”
許燦燦轉了轉眼珠子,機械地回答:“我叫王燦燦,你找錯人了。”
馮燈:“林醫生說,許燦燦脖子后面有一片紅色的胎記。”
許燦燦恍惚片刻,搖搖頭:“我不怪她,你走吧。”
“林醫生讓我給你帶六個字,”馮燈握著鐵欄桿說,“別放棄,別后悔。”
許燦燦倏地笑起來:“我的人生早就完蛋了,后悔什么?我寧可去死。”
“你的人生未免太短暫了,你難道不想出院嗎?你只要配合治療,應付過醫生的診斷,使你的家人相信你,就能重獲自由,這對你來說并不難,你自由了才能完成你的心愿。”
“看不出你話這么多,哪來的爛好人,你怎么進了這里?”
“不,我是個醫生,被喜歡的人關了進來,很快就會出院,”馮燈松開手,“我也是同性戀。”
“瘋子。”許燦燦忽然流下眼淚。
“再見。”
他的確是個瘋子,不知不覺間,愛上了一個小傻子。
“只要活著,就有機會。你創造了第一次,就能創造第二次。”
“馮醫生,請你不要放棄小宋。”
“元元每天都在哭,他真的很喜歡你。”
“別放棄,別后悔。”
馮燈腦海中回蕩著各種各樣的聲音,微微翹起唇角。他在宋新元身上廢了那么多心思,當然不會放棄,更不會后悔。
六月中旬,馮星河為馮燈辦理出院手續。馮燈拿回私人物品,用手遮住陽光,說:“我走了,別把我出院的事告訴宋新元。”
在馮星河聽來,馮燈的話意味著:快告訴宋新元,我出院了。
馮星河懶得拆穿他:“那你們怎么見面?你的手機還在元元那里。”
“讓他來找我,親自還給我。”
端午節,韓樂與沈靈溪的婚禮如期舉行,楊希月是沈靈溪的伴娘。她換好衣服不久,聽到電話鈴響,迅速接通,往飯店門口跑。
“馮老師?好的,好的,我馬上來。”
楊希月環視四周,瞧見拐角處的黑色奔馳,連忙湊過去,不等她敲窗,車門開了。
宋新元下了車,他戴著帽子和口罩,左顧右盼,似乎在找人。馮星河接著走下來,拍拍宋新元的肩膀,和楊希月打招呼:“希月,我不方便進去,麻煩你看著他,別讓他沾酒。”
“馮老師,您不用客氣,放心交給我吧。”
楊希月領宋新元進酒店,邊走邊問:“宋新元,你還跟馮老師聯系著呢,他有沒有女朋友?”
宋新元沒搭理她,過了半響,小聲道:“他是我嫂子。”
“……”楊希月忿忿不平地安排宋新元坐在角落里,“婚禮快開始了,我得陪新娘子出場,你待在這里別亂跑,開飯了就吃,別慢慢吞吞的,當心餓肚子。”
宋新元望望周圍,問:“人到齊了嗎?”
“不清楚,我又不是管份子錢的。你咋帶倆手機?沒事給我拍個照,拜拜。”
直到酒菜擺上桌,宋新元依然沒發現馮燈的身影,他不由得焦慮起來,不小心撞倒了可樂,旁邊的小朋友頓時大聲哭鬧。新郎新娘正在敬酒,循著哭聲回頭,看見宋新元時愣了愣。
韓樂低聲抱怨:“你怎么請了那個神經病?”
沈靈溪生氣道:“怎么說都是朋友一場,你尊重點。”
“有他這樣的朋友,真是倒霉死了。馮教授等會兒過來,他們撞見了怎么辦?”
“你懂什么,別瞎操心,喝你的酒吧。”
楊希月跑到宋新元身旁,安撫完小朋友,皺起眉頭:“咋辦,你的白短袖被可樂染紅了,我咋跟馮老師交代?”
宋新元發了一會兒呆,回過神說:“我去下洗手間。”
“我陪你。”
“我去男廁所。”
“好吧,你注意安全,快點回來。”
宋新元點點頭,把手機裝兜里,靜靜走進衛生間,他用水擦洗污漬,沖不干凈,急躁中弄濕了大片衣服。
這時,廁所里響起了沖馬桶的聲音,有人走到他身邊,說:“你好,麻煩讓一讓。”
宋新元沒注意,一字一頓地提醒:“總共有四個洗手池。”
那人咳嗽兩聲,按著洗手臺,強調道:“我想在這洗。”
宋新元猛地捂住左耳,渾身僵硬,許久之后,他緩緩扭頭,與馮燈四目相對。
“你也來了,”馮燈站在宋新元跟前,淡淡一瞥,“好久不見。”
這不痛不癢的問候好似一道響雷,震得宋新元說不出話,淚水無聲地爬了滿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