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新元瘦得可怕,兩頰癟癟的,身體骨骼分明,明顯沒好好吃飯,夜里忙著打騷擾電話、夢游,自然也沒好好睡覺。
厲明洲與馮星河看著這樣的宋新元,不忍心罵他。厲明洲轉悠幾圈,指著宋新元的鼻子問:“出了事為什么不說?你眼里還有你哥嗎?”
宋新元有點不高興,坐在沙發上,沒有吭聲。
“宋新元,你會不會說話?你馬上連飯碗都丟了!你到底——”
這時,宋新元的肚子發出不滿的咕嚕聲,打斷了歷明洲的訓斥。
馮星河笑了笑,緩和氣氛:“餓了嗎,想吃什么?我給你做。”
宋新元把食指塞嘴里,思考良久,蹦出倆字:“蛋糕。”
“好,你先休息,要看電視嗎?想不想喝奶茶?”幸好馮星河學了烘焙,閑暇之余會做些甜點。
厲明洲氣沖沖道:“別慣著他。”
宋新元瞪了一眼厲明洲,晃晃腦袋,躺在了沙發上,睜著眼睛發呆。
厲明洲跟馮星河走進廚房,煩躁地撓頭發。馮星河溫聲安撫他:“解鈴還須系鈴人,我上午打電話問了,醫院已經準許家人探視,我明天去找馮燈。”
“趕緊讓他滾出來,別躲醫院裝死,都是他造的孽。”
“一個巴掌拍不響。”
“兩個巴掌行不行?”厲明洲撞了兩下馮星河的后面。
“滾,腦子里想什么呢?嚴肅點兒。”
“要不是宋新元搗亂,我哪會這么欲——”剩下的字被迫吞了回去,厲明洲正經道,“必須盡快解決這件事。”
厲明洲的別墅有三層,一樓是客廳、廚房及客臥,他與馮星河的臥室在二樓,三樓是書房、健身房等。當宋新元吃完巧克力奶油蛋糕,他們讓宋新元住進了挨著主臥的次臥。
晚上,厲明洲、馮星河關了燈,沒有睡覺,一直聽著宋新元的動靜。零點左右,外面忽然傳來陣陣敲門聲,從最偏僻的門開始,一路敲到主臥的門。
床上的倆人面面相覷,一動都不敢動。
宋新元在夢游,他敲不開門,用力推了幾下才離開,繼續去敲其他的門。
馮星河:“元元不會上三樓吧?”
厲明洲:“他上不去,我鎖了樓梯門。馮燈的手機放哪了,沒在他臥室吧?”
“沒有,在抽屜里。”
馮星河剛拿出手機,手機就響了,是宋新元打來的。厲明洲迅速奪過手機,關閉音量,沒有接。
誰知,宋新元在走廊里叫了起來:“哥哥,你在哪……別藏了,好不好?快開門,開門呀……”
兩人被嚇出一身冷汗,厲明洲說:“我去揍醒他。”
馮星河抱住厲明洲的胳膊:“別,你會嚇到他的。”
“這他媽誰嚇誰?”
“元元是不是舊疾復發了?”
“不對勁,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現在就像個——”
馮星河捂住了厲明洲的嘴。
宋新元喊了一會兒,得不到回應,啜泣著走了。
“元元回房間了嗎?”
“不管他,睡覺吧。”
“明洲,我睡不著,太難受了。”
厲明洲摟著馮星河,講述宋新元的故事:“他七八歲時和正常的小朋友一樣,學會了調皮搗蛋,總叫我給他背黑鍋,氣死我了。自從家里有了他,我就決定將來不要小孩……”
“多可愛啊。”
“你喜歡小孩?那咱倆努努力,爭取明年生一個。”
“滾,我是說元元可愛。”
“可愛個屁,糟心玩意兒。”
“有你這么當哥的嗎?”
“他又不認我,找的不是我。”
“原來是吃醋了,幼稚,意義不一樣。”
“我明白,傻瓜。”
翌日,厲明洲在客廳的沙發上瞅見了宋新元。宋新元似乎跌了一跤,鼻青臉腫的,他完全不在意,一句話也不說,塞完早飯就回了臥室。
厲明洲送馮星河去第五精神病院,他不是患者家屬,也不是監護人,沒資格進去探視。
馮星河在會見室等了半小時,終于見到了馮燈。他仔細打量馮燈,問:“瘦了,最近好嗎?”
馮燈:“還好,每天打針、吃藥、睡覺。”
馮星河著急道:“為什么要打針、吃藥?”
“如果不配合治療,你就沒辦法來見我。”馮燈轉移話題,“我媽他們怎么樣?”
“一切正常,我騙他們說,你很快就回國。我和你的主治醫生聊過,她說你的癥狀基本得到控制,對自己的行為、言語有正確的認知,你的病情已經穩定,住院也超過三個月,再觀察一段時間,就可以考慮給你辦出院手續……你本來就沒病吧?”
“我暫時不想出去。”
“為什么?你快點出來,元元每天都在哭。”
馮燈愣了愣,淡淡道:“他哭什么,進來的是我,不是他。”
“宋硯青去世了。”
“死有余辜。”
“聽我爸提過一些舊事,但那些跟元元無關啊,你和他交往的時候,沒認出他是宋硯青的兒子吧?”
馮燈:“認出來了,所以才和他交往,我想利用他報復宋硯青。”
馮星河為馮燈的口是心非感到無奈:“我了解你,你如果認出來了,絕對不會跟他談戀愛。你應該早就發現了,他心智不健全,你和他嘔什么氣?”
“別那樣說他,他不傻。”
“對不起,但他真的很喜歡你,半夜哭著打你的電話,問你為什么不找他……”
馮燈想起了宋新元找他約會那天,宋新元說,哥哥,要是我丟了,你會去找我吧?一定要找我,否則我會傷心死的……他不放心,去洗手間找宋新元,結果中了宋新元的圈套。
小騙子。
“他還夢游,挨著挨敲門找你,嚇死我們了,”馮星河糾結道,“是不是你那年春節撇下了他,給他造成了心理陰影?”
馮燈嗤笑一聲:“哥,那年春節,我哪里都沒去,一直在他身邊,陪他看完電影,帶他回學校。”
馮星河倏地抬起頭:“元元撒謊了?不,他怎么會撒謊?”
“他不是故意的,他學會了想象而已,為了給自己的做法找借口,他更改了記憶,捏造了假象,他找我是過不了自己那一關,他入戲太深,走不出去了。”
“那怎么辦?他快崩潰了,之前白天還好好的,現在不肯說話。你回來開解開解他,把真相告訴他,把你的心里話都告訴他,你也喜歡他,對不對?”
馮燈沉吟不語,最終妥協了:“把我的手機交給他,打開相冊,密碼是……”
馮星河疑惑道:“你為什么不打算出院?”
馮燈:“我要在這里找個男朋友。”
馮星河走出醫院,將談話內容講給厲明洲。厲明洲勃然大怒:“他要是找別人,我打斷他的腿。”
“他開玩笑的,他有事。”
馮星河一回家就去找宋新元,當宋新元開門后,他拉著宋新元坐在床邊,拿出馮燈的手機,引誘宋新元說話:“元元,你看,這是誰的手機?”
宋新元盯著手機,表情苦惱:“是、是……”
“對,是馮燈的手機,”馮星河打開相冊,牽著宋新元的手指頭,“你來輸密碼好不好?你知道是什么。”
宋新元不知所措地移動手指,在“0”和“1”上方徘徊許久。馮星河握住他的手,按下四個數字:0101。
一月一日,是宋新元的生日。
“成功了,我們在偷看馮燈的隱私,等他回來,你千萬別告訴他。”
“他……去哪兒了?”
馮星河想起馮燈的話,宋新元并沒有忘記馮燈在精神病院,只是不愿意接受事實,因而修改了自己的世界,太狡猾了。
“他出國參加救援工作了,元元養好身體,等他回來行不行?”
“哦。”
宋新元忽略馮星河,呆呆地戳開某個圖集,一眼望見自己的照片,有五百多張,全是他。他接著點開另一個圖集,也是他。他看著看著,不禁翹起嘴角。
馮星河順便瞅了幾眼,馮燈不僅保存了宋新元從大學到工作的日常照、自拍、劇照,而且收藏了一些不可描述的照片,有宋新元吃冰棒的,還有……他不好意思地站起身,將不明所以的厲明洲拖出房間。
馮燈送走馮星河,回到病房,與病友打完招呼,躺在床上。他枕著胳膊,想起了孔琢。
孔琢去世前一晚,懇求馮燈:“馮醫生,我想和你說幾句掏心話,能不能請你不要放棄小宋?”
馮燈問:“孔導,您為什么這樣講?”
“這要從去年說起,在西照縣拍外景期間,你答應當劇組的指導醫生,某天進了組,”孔琢笑著說,“有一次,我去車上找東西,撞到小宋偷親你,你當時睡著了。”
馮燈的確不知道有這回事。
“我觀察幾天,慢慢琢磨出來,小宋稀罕你,難怪他那么依賴你。你也稀罕小宋吧,否則不會向我推薦小宋演《外科風波》,雖然你的推薦不是我定演員的主要因素,但是那天,如果沒收到你的建議,我應該不會聯系小宋……”
去年春天,在厲明洲與馮星河的喜宴上,馮燈和宋新元重逢。馮燈不確定宋新元會不會來,他抱著幾分希望,接受了馮星河的邀請,最終幸運等到了那個膽小鬼。他暗想,他和宋新元分手是對的,宋新元獨立幾年,終于長大了。
他本打算和宋新元見一面,看看宋新元過得怎么樣,但宋新元顯然不太好,生活殺死了曾經的宋新元,還給他一只擔驚受怕的小兔子。
第二天凌晨,馮燈給秦展鴻做完手術,從宋新元跟前走過去。回值班室后,他無論如何都忘不掉宋新元的眼神。宋新元怨他、恨他,這在他的預料之中,卻令他難以釋懷。
上午,李院長通知各科室主任到醫院開會,說有個劇組即將在醫院拍戲,李院長相當重視這個合作項目。馮燈走向會議室的時候,在回廊與孔琢幾人擦肩而過,隱約聽見孔琢說,“哈哈,地點確定了,男主角還沒找好,蜜瓜文化推薦的周崇不太合適……先取景,小吳,拍這邊……”
馮燈停下腳步,轉身問孔琢:“不好意思,請問你們是劇組的人嗎,你們在找男演員?”
孔琢見他身穿白大褂,心生好感,隨口一問:“對,醫生,你有喜歡的演員嗎?”
“有,他叫宋新元,”馮燈拿出手機,指著宋新元主演的《搜兇記》劇照,認真道,“您是導演嗎?可以考慮一下他,他很擅長演戲。”
孔琢非常驚訝,太巧了,他的好友方停舟剛向他推薦了宋新元,他有些遲疑,因為宋新元過于瘦弱,和男主角的體格不匹配,宋新元那時還掛在黑熱搜上。
“他很乖,不會給劇組添麻煩,方便您調教。如果您對他感興趣,希望您多多了解他,打擾了。”馮燈說完離去。
孔琢結合方停舟和馮燈的話,斟酌許久,安排助理:“把劇本發給宋新元的經紀人,編個理由給他打電話,瞧瞧他們有沒有意向。”
宋新元因此獲得了面試機會。隨后,他和馮燈不期而遇,在孔琢的提議下,他順理成章地回到馮燈身邊。
所有的陰差陽錯都有跡可循。兜兜轉轉,宋新元所謂的復仇機會是馮燈幫他創造的。
“那天下午,我問你們互相認識不認識,你回答不認識,小宋說認識。我就在想,你們之間是不是有嫌隙?”
馮燈回過神來,說:“主要怪我。”
孔琢搖搖頭:“是小宋問題比較大,我能看出來,他不正常……我希望你不要放棄他。他講話語速太慢了,眼神飄忽,不敢跟人對視,容易跑神,有很多小動作,和普通人不一樣。我起初以為這是他演《搜兇記》的后遺癥,他在里面演自閉癥患者嘛,也許一時沒走出來。但是我聽老方說,他進《搜兇記》劇組時就是那個樣子。他經紀人私下告訴我,他因家庭變故受了刺激,不擅長和人打交道,好在他確實擅長演戲。”
馮燈:“他沒事,有點社交障礙罷了,這很正常。”
孔琢口吻沉重:“他哥每次來探班都叮囑半天,買給他很多東西,像照顧小孩兒一樣;我碰到過他和他父親吃飯,他父親十分溺愛他,和他說話的語氣,壓根不像對待一個快三十歲的成年人……還有你,馮醫生,你對他很有耐心,習慣放慢語速,一點一點引導他……放心吧,我是個將死之人,不會泄露秘密。”
馮燈緘默許久,掀了掀眼皮子,坦誠道:“他心智不太健全。他五歲時被查出自閉癥,他是高功能自閉癥患者,除了不愛說話、有社交障礙,其他方面與正常人差不多,他記憶力強,如今發掘了演戲天賦;他七歲時從樓梯上滾下來,傷到大腦,記憶受影響,他忘了自己得過病,性格變開朗很多,學會了依賴家人。他家人盡量把他當正常孩子養,卻擔心他哪天舊疾復發,總是小心翼翼的。他爸入獄后,他大概受到刺激,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情,行為舉止越來越不自然、重復刻板,他意識到自己不正常,喪失了自信心,加重了精神問題,他除了自閉,還有抑郁、精神分裂的可能……”
孔琢長嘆一口氣:“唉,怪不得……自閉癥患者似乎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擅長回應別人的感情。”
“是,他很偏執。為了逃避現實,他給自己創建了一個精神世界,喜歡臆想、篡改記憶,漸漸分不清過去和現在,搞不懂真實和假象,他的心智有時變回幾歲、十幾歲,有時停留在二十幾歲。”
“真可憐。馮醫生,你肯定為小宋花了不少心思,”孔琢問,“你好像很了解小宋,你是不是早就認識他?”
“對,從他出生那天起,我就知道他的存在……”馮燈垂下眼眸,目光復雜,“我十歲那年見過他,第二次見面相隔十幾年……我沒有認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