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過后,劉家院子外頭走來個手拿草帽的中年漢子。
他上身穿著條無袖的汗衫,下身穿的是沾了泥土印跡、褲腳卷起的舊長褲。
劉家院門是敞開著的,大漢一腳邁進自家院子里,熟門熟路的鉆進了廚房。
他用葫蘆水瓢從水缸里頭勺了水,給自己仰頭灌進了嘴里,冷水沖入腹中,這才令他身上跟著的熱騰騰的暑氣散去了些。
等到他喝完了水后,伸手一摸嘴,這才想到自家婆娘和兒子人不在院子里。
興許是天太熱,這兩人都躲在屋子里頭休息了。
哼,這大熱的天,他一個人下地干活才回來,這對娘兒倆在家歇著倒是快活!
大漢嘴里犯了嘀咕,出了廚房的門便朝著家里的主屋走去。
主臥房里頭,劉母正坐在桌邊整理著一小摞鮮艷的紅紙,這紅紙被她一層層的折好后用米糊粘在了細竹篾兒編成的燈籠骨架上。
不多時,一個完整的大紅燈籠就在她的手里頭成型了。
這時候的燈籠只能說是有了外形,內里用來燃燒的芯兒還沒有準備好。
只見劉母不慌不忙的打開了桌子上的一個繪著梅花報春圖樣的漆盒,漆盒的最上層擺著幾件零散的小首飾,首飾盒下頭還有一層。
她將上層的首飾盒取出來,從下面的隔層里取出來一個被細布包裹住的東西。
等到她將細布一層層的打開,里頭的東西才徹底露了出來。
那是十來張被剪成了人形的紙,還有一個小巧光潔的蛤蜊殼。
劉母先取了一張人形紙,再將蛤蜊殼掀開,將這里頭油亮亮、白盈盈的不知是用什么東西制成的霜狀物,用小指頭扣出來了一小塊,并均勻的涂抹在了人形紙的兩面。
當她將涂完油霜的人形紙小心翼翼的放進燈籠里時,那張紙自動便在燈籠底端立住了。
沒待劉母細看幾眼,門外突然傳來“吱呀”一聲門響,驚得她差點沒拿穩手里的燈籠。
從外頭推門進來的是個穿著汗衫的中年大漢,他正是劉全栓的父親。
劉母扭頭看清來人后,當即白了自家男人一眼,“我說你這人進屋前就不能先敲個門、吱個聲嗎?突然一聲不吭的就進來了,你想嚇唬誰呢?”
進屋后的劉全栓隨手拿了條汗巾擦汗,聽到妻子的話后,他不以為意的回道,“就你還怕被人嚇唬?你連咱家院子大門都沒關,這要是進來個壞人,我倒要看你該怎么辦……”
劉母聞言輕啐了一口,“我呸,這青天白日的,哪來的壞人?就你嘴碎亂說話!”
劉父將汗巾從左手換到右手,擦干了身后的汗漬水漬后,這才抬頭看到了劉母手中拿著的紅燈籠,他本來想丟下汗巾的手一下子就僵在了半空中。
在他的腦海里,忽然不受控制的冒出來一堆過去的記憶片段。
那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小心避開別人的視野,偷偷去敲一個小木屋時的畫面。
木屋里住著的,是男人的親娘。
與其說男人的娘住在木屋里頭的,倒不如說她是被關在里頭了。
在他們這個鎮子上,有個流傳下來不知多少年的老規矩,那就是每家每戶若有上了五十歲的老人,那必須得把人進貢給鎮北的那棟祖宗宅。
祖宗宅一旦收了誰家的人,就能保得那一家的家宅平安,子孫后代無憂無病。
男人的娘老了,她在鎮上已經生活了整整五十個年頭了。
雖說她當年也曾是一把屎一把尿的將孩子養大的母親,但當她的兒子有了媳婦,媳婦給自己添了孫子,連孫子也日益長大的時候,她便知道自己是時候要走了。
鎮北那片孤零零隔開的小木屋們,都是為她們這樣的老人準備的。
男人的娘,是自己進的小木屋。
因為怕人會跑,木屋只在頭頂上開了個口子,叫人先爬梯上房頂,再用繩子拴著人,將人送下去木屋里頭,順帶再放下去一些水和吃的。
男人的娘,便是他自己用繩子拴著,一點一點的放下去。
他娘屋外掛著的那塊上頭寫了吉時的牌子,也是他自己親手寫的。
“娘,兒子要走了,您就不出個聲嗎?”
站在木屋外頭的男人,還想聽自己的娘說句話,但里頭的人就是鐵了心的不吭聲。
男人不知道他娘是不是在心里頭記恨了他。
他回來后那幾天,夜里頭一直都是翻來覆去的睡不好覺。
直到他給他娘選的吉日過了,等他再帶著自家婆娘去到木屋那里時,木屋上的牌子已經不見了,那是屋子里的人被祖宗宅里的那位來翻了牌子,后者已經將人給帶走了。
男人順著梯子爬到了屋頂,又順著連接外頭的一條繩索向下進入到了木屋里頭。
那僅鋪著一張薄席的木板床上頭,正靜靜地擱著一枚小小的蛤蜊。
男人認得這蛤蜊的樣子。
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娘便是用這蛤蜊的脂膏給他抹紙人、點紅燈籠,說是能夠保佑他平平安安的長大。
可現在,那個曾經看著他大口吃飯、笑得眉眼彎彎的娘已經沒有了。
她唯一給他留下的東西,只剩下這顆裝滿了脂膏的蛤蜊。
男人彎下腰拿起蛤蜊殼后,他并沒有急著離開,而是在他娘最后住過的這個木屋里繞著走上了幾圈。
他發現放在屋子一角的那罐水街開蓋后,里面竟然還是滿滿的。他用手一摸里頭,才發現內壁濕滑無比,都快要長出青苔了。
水罐旁邊用來裝馕餅的罐子,他掀開蓋子一看,里頭的馕餅也早就硬似鐵石的玩意兒,以老人的牙口,根本就吃不了這些。
從水和馕餅的分量來看,很明顯住在木屋里的人根本就是不吃不喝的捱過了這些天。
男人本以為自己在家睡不好覺已是十分難捱了,卻沒料到他娘竟是獨自一個人在這黑暗的小木屋不吃不喝的待上了好幾天,直到死亡的那一天到來。
那一刻,男人雙膝發軟,人跪在了地上,臉上早已是泣不成聲。
可等他哭完了,從木屋里出來后,這件事情漸漸的也就過去了。
男人有自己的家,他有自己的媳婦和兒子,還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不可能時刻去想自己那位已經去世的老母親。
而此時此刻,他也是在看到了妻子手中拿著的那枚蛤蜊殼后,才回想起了之前的那些事情,人也跟著愣怔了許久。
這頭的劉母已經徹底做好了紅燈籠,只等著夜里頭天色黑下來,再將燈籠掛出去。
能在紙片人上抹脂膏的人家,在每晚掛一次燈籠之前,都是可以許一個小愿望的。
劉母今晚想許的愿,便是求祖宗保佑,求祖宗能讓自己的兒子娶到他中意的那個姑娘。
做完燈籠后,劉母小心翼翼的將那個蛤蜊殼重新收回到自己首飾盒底下,再將上頭的那一層壓好,最后才關上了漆盒的蓋子,在外頭上了把小鎖。
這時,劉父慢慢的踱著步子走到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你今天怎么忽然給燈籠上脂膏了?”
劉母起身將漆盒放進自己的衣物柜,頭也不回的應道,“你今天中午的時候不在家,所以不知道你兒子領回來一個外地來的漂亮姑娘。我看咱栓子眼珠子都要粘在人家身上了,索性便替他點個燈籠,向祖宗求一求。”
“外地姑娘?”
劉父神色一怔,“外地來的人怎么會進到咱們鎮子上?”
“許是走迷了路來的唄。你忘了咱們鎮上十年前不也來了個外地女人嗎?不過十年前的那個瞧著都有三十歲了,哪有這次這個十六七歲的大姑娘看著水嫩?”
聽到劉母說起十年前的那個女人,劉父的額下兩道粗眉漸漸擰了起來。
十年前的那一天,他們鎮子上是來個陌生的女人。
只不過這個女人在這里人生地不熟,又沒人愿意接納,最后被一戶人家看中下了黑手,拿她進貢了祖宗宅。
不過那戶人家沒有光顧著自己吃肉,也帶他們鎮上的其他人喝了點湯,算是不錯了。
這一次時隔十年,鎮子再次來了個外地女人,這兩者之間,會不會有什么關聯呢?
這個念頭在劉父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后,很快又被他甩了出去。
不,這兩人不可能有什么干系的。
這都十年過去,先前那個女人若是有兄弟家人,要尋來的肯定早尋來了,說不定那就是個無家可歸的女乞丐。
想到這里,劉父將雙手平攤開分別擱在雙腿上。
他看向放完東西后直起身的劉母說道,“我看那個新來鎮上的姑娘,還是得再觀察觀察,不能隨隨便便就把人給訂了。栓子娶親的事情,也不急在這一時。”
劉母聽了這話,由遠及近的朝他走來,復在原先的椅子上頭坐下。
她把雙手往桌上一擱,伸出手指掐算了起來。
“栓子娶親的事情哪能不急?你看嘛,栓子他今年已經十八了。我二十歲生的他,今年我三十八歲,他要是今年能娶上媳婦,最早也得明年才能給我抱上孫子。”
“我滿打滿算活到五十歲,也就最多只能看護孫子十年。若是栓子再晚些成婚,我抱孫子的日子就得再往后延,這哪里等的起啊?更別說當家的你比我還兩三歲,這事兒你該比我更著急才是!”
聽了劉母這一番精打細算的話后,劉父憋著一張有些悶青色的臉,良久過后才吐出了一句話來,“五十歲啊,你難道就不怕那一天嗎?”
劉母身子一震,她自然知道自家男人話里的“那一天”是什么意思。
她同樣也知道自己方才用來給兒子點燈籠許愿的蛤蜊脂膏是從哪里來的。
她還知道,等到自己過了五十歲以后,等到那一天到來,她也終將成為自己的兒媳婦手中、用來給孫兒祈福的那枚蛤蜊殼兒。
一代傳一代的事情,這就是規矩,壞不了的。
這世上哪有母親不盼孩子好,哪有奶奶不盼孫子好的事情呢?
就算外頭真的有,這鎮子上卻是絕不會發生的。
以往她也不是沒從年長的婦人口中,聽說過有個別女人不愿意生孩子又或者生不出孩子,想要以此躲過上貢的命運。
可這些個人最后的命運卻是上貢的比其他人更早,甚至四十來歲的時候就被全鎮人送進了小木屋里頭、掛了寫上吉時的木牌。
年長些的婦人們都說,這就是命。
能生娃的女人,就是要比不能生的女人們命好些,所以才能夫順子孝,活得更長久些。
對此,劉母深以為然并且深信不疑。
所以劉父問出的那一句并沒有嚇倒她,反而讓她想為兒子娶上媳婦傳宗接代的信念變得更強了些。
只聽她語氣強硬的回道,“那一天不是還早的嗎?小栓娶媳婦的事情必須得抓緊起來,我今兒個點了一盞燈籠若是不夠,明兒個、后兒個,我還接著點!我就不信憑咱們劉家的條件,還能找不到兒媳婦!”
對于劉母的話,劉父不置可否。
他緩慢的扶著桌子站起身來,沖她擺了擺手道,“行吧,你要怎么做都隨你。我累了,要先去睡會兒。”
劉母看著自家男人略顯疲憊的神情,本來到口要指責對方不顧家的話語又被她自己咽了下去。
算了,這年頭誰家男人是能幫女人當家顧兒的?
想指望他倒還不如靠自己呢!
劉母這邊還在為自家兒子積極準備娶妻的事情,另一頭,被她視為兒媳婦候選人的外鄉姑娘,此時恰好從鎮上人人敬畏的祖宗宅里走了出來。
祖宗宅外,午后的太陽還在火辣辣的炙烤著大地。
被空氣中彌漫的熱度扭曲了的空氣對流,幾乎能用人的肉眼看見。
但祖宗宅周圍的這片地上,四下卻是一片陰涼。
從舊宅里走出來的人,回頭又看了一眼身后這棟破敗的宅子。
她已經在里頭里里外外都檢查了許久,卻是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的地方。
然而這宅子帶給她的那種詭異感卻是始終消散不去。
正當她低頭思索著要不要去到鎮子上的其他地方查探時,一處離她最近的一座小木屋里頭忽然傳來有人叩擊門板的聲響。
聽覺異常靈敏的姑娘,一下子便抬起頭看向了那座發出聲音的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