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環(huán)兒瞪大美目,淚不流了,雨還在下。
“不說了?還是說完了?”小廝踱進(jìn)院中風(fēng)雨,雨水淋得他面目模糊,語氣難掩嫌惡,“那我跟您念叨幾句?這雨啊雪啊的,攢在花葉間取來煮茶,叫風(fēng)雅。落在人啊物啊上頭,澆得透濕透濕的,就叫污糟。您捧在手里要奉還的嫁衣、匣子,臟了污了,可過不得我們先生的手。我代我們先生收下了。”
說著粗魯?shù)膿屵^裝嫁衣、匣子的包裹,隨手拎在指間,晃晃蕩蕩挪到門邊,側(cè)身抬手,口中奇道,“您請吧?這是還有話沒說完?有就大聲說出來!別整彎彎繞繞遮遮掩掩那套!我聽明白了,也好摘去那些個腌臟意思,幫您揀兩句好聽話,好轉(zhuǎn)告我們先生?”
他是下人,王環(huán)兒再是王嬤嬤的干女兒,較真著論也不過是個下人,一聲聲敬稱“您”,滿是嘲諷。
王環(huán)兒又怨又哀的看一眼毫無動靜的屋內(nèi),咬唇而走,羞憤一甩袖,濺起一片隱忍而決絕的水花。
小廝抹了把臉,朝門外怒唾一口,甩手砰的關(guān)上院門,轉(zhuǎn)身手一揚,包裹劃出拋物線,噗通一聲沉入檐下水缸。
他擰了擰淋濕的衣褲,推門入室,看向光線半明半暗的上首,眼中一黯,嘴里恨恨道,“以前看她是個難得的雅致姑娘,如今才知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您何苦要見她這一面,憑白聽了一耳朵惡心話。”
“即便如此,你也不該對個姑娘家口出惡言。”容懷端坐案后,身形隱在百寶閣投下的陰影中,語氣似嘆似笑,“我見她,不過是想當(dāng)面問清楚,做個了斷罷了。有始,總要有終。”
只是沒想到,一向寡言嬌怯的王環(huán)兒,竟張口就要把厚愛、深情這類孟浪字眼往外蹦。
小廝齜牙嘶氣,“您想求個有始有終,所以主動向王爺開口,攬下打點她們出府的事?您就是脾氣太好了!我可學(xué)不來您這君子風(fēng)度!”
所以問也不問,直接把包裹丟了了事。
容懷搖頭,“可惜了。”
小廝咧嘴,“是有點可惜!不如我把嫁衣和匣子再撈出來,擱當(dāng)鋪里換點銀子花花?”
容懷苦笑,小廝成功逗笑自家先生,束手一壓嘴角,說起正事,“竹院要發(fā)賣的下人都暫時關(guān)在門房那兒。竹院管小廚房、收拾垃圾、灑掃院子的幾個管事婆子,汪公公已經(jīng)讓人私下押過來了。我給安置在后頭柴房里。
瞧王爺這意思,是要查王嬤嬤這些年的飲食湯藥?王嬤嬤的病是真病,這事兒莫說給王嬤嬤開過藥的您,就是我也清楚。王爺偏點了您來審問,這這到底想怎么查,查什么?”
小廝喜聞樂見,卻想不明白。
容懷默然半晌,聲音很輕,“聽命行事就是。”
他望著屋外大雨出神。
王環(huán)兒走在雨中亦是心神不寧,頭先虛弱緩慢的步伐越走越快,一身狼狽的扎進(jìn)竹院。
王嬤嬤意外挑眉,“怎么弄成了這副模樣?容先生脾氣軟,不至于連把傘也不肯借你。這是氣狠了?”
氣個屁!
她倒希望容懷氣狠了,來個悲愴質(zhì)問,她再來個雨中訴情,他接著痛苦放手,然后不能自已的憐惜她,贈她一柄遮風(fēng)擋雨的油紙傘,她自然不能受,牽扯間鬧出動靜,傳出她所說的話,坐實她的心意才好!
結(jié)果呢!
沒盼來她的潛哥哥,沒盼來清客、幕僚,也沒盼來外院走動的下人,人都死哪兒去了!
出師不利,事事不順!
王環(huán)兒頭一回受人如此輕慢,即恨且惱哪里肯細(xì)說,只氣得張紅了臉,岔開話題道,“干娘,您身邊只剩一個得用的婆子,真這樣走了,在外人看來多少凄涼多少落魄?還有王爺那里,一句準(zhǔn)話也沒有,我我如今算什么”
“傻孩子,你急什么。”王嬤嬤悠然開口,見她臉紅,只當(dāng)是被容懷糾纏得羞惱,才不愿答話,遂愛憐一笑,嘴角扯出兩道深刻的法令紋,“這事兒到底是打了王爺和容先生的臉。是個男人都該有點氣性。王爺沒對竹院的人用軍法,已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高拿輕放。
以前我能帶出一院子的人,以后去了東北也能再帶出一院子的人手。至于你,流言不過是造勢,好叫人知道你的活路在王爺身上。總不能為了讓你能一輩子承歡我的膝下,立時三刻就要王爺收用你,那就成逼迫王爺了。
總要等風(fēng)頭過去,離了這府里的正妃妾室通房,過上個一年半載的,以后在外頭收用你,可比現(xiàn)在在府里收用你,名正言順有益無害。王爺不來竹院,惱的不是你,是我。
傻孩子,你可知我們出行的車馬護(hù)院等一應(yīng)事宜,王爺交給了誰來打點?容先生!容先生君子,王爺沉斂。王爺這樣費心周旋安排,是愛之深責(zé)之切啊”
容懷對她,是否也是愛之深責(zé)之切?
所以才失了風(fēng)度,那般失禮于她?
裝得倒是清高,還不是放不下她,念著親自為她操持送行。
王環(huán)兒乜眼輕笑,原本對容懷一腔情意的不耐和隱隱得意,化作不恥和濃濃倨傲。
王嬤嬤亦是展顏,示意王環(huán)兒轉(zhuǎn)身,取出珍藏的消淤藥膏,涂藥的動作和她的心一樣輕快,“你這脖子上的勒痕該消一消了。我們走的時候總要拜別王爺王妃,你漂漂亮亮的,叫人看著清爽喜歡,水過無痕,這事兒也算暫時了結(jié)了。誰能笑到最后,且看將來。”
王環(huán)兒抿嘴嬌嗔,背過身露出肩頸。
蕭寒潛也背過身露出肩頸,長臂往后一揚,“媳婦兒,今晚不打拳,我背你去竹林散步。”
下雨天散什么步,下雨天他也沒停過晨練晚練。
散步是假,散心是真。
這三天他名為養(yǎng)傷,實則成日成日待在外書房不知忙些什么,晚上回了楓院就抱著小媳婦兒老實睡覺。
不毛手毛腳,不油嘴滑舌的蕭寒潛,顯然心情不太好。
李英歌心下暗嘆,面上不顯,乖乖趴上他的背,一手撐傘,一手揪著蕭寒潛的衣襟,有意湊趣道,“寡虞哥哥,你是要學(xué)文人雅士,聽雨打竹葉聲?”
她轉(zhuǎn)著傘柄,濺起雨花,星星點點打著旋兒,灑向蕭寒潛的手臉,涼涼的。
蕭寒潛無聲笑,低頭去親拽著他衣襟的小手,沒接話,走進(jìn)竹林且行且沉默,顛了顛背上小媳婦兒,才沉聲開了口,“我跟你說過,我周歲時就被母后送進(jìn)了皇子所。老大、皇兄、老三和我差著年歲,早開始讀書習(xí)武。老五、老六那時還沒出生。皇子所常常只我一個奶娃娃。
王嬤嬤疼我寵我,我進(jìn)御書房開蒙前,幾乎是在王嬤嬤的背上長大的。她對我的好,我一直記著,她對我的好,我不會,也不想懷疑。我給過她一次機會。”
王環(huán)兒和容懷的親事,是他給的第一次機會。
是王嬤嬤自己將機會踩進(jìn)泥濘里,傷了蕭寒潛的心而不自知。
李英歌歪頭靠在蕭寒潛的一側(cè)頸窩里,和他咬耳朵,“你想再給她一次機會?”
“我想再給她一次機會。”蕭寒潛頓足,偏頭蹭了蹭小媳婦兒的側(cè)臉,半是調(diào)侃半是討好的道,“我知道,因著舊常青的事,你不太喜歡她。且看在我的面子上,由著她選將來的路,若她自己行差踏錯,我不會再心軟,該如何處置,只隨你這個內(nèi)宅女主子,好不好?”
皇后對他是生恩,王嬤嬤對他是養(yǎng)恩。
二者孰輕孰重,實乃千古難題。
他要是不心軟個一回兩回的,她可就要擔(dān)心她家夫君的人品問題了。
李英歌微微笑,真心實意道,“你想怎么做,我都聽你的。寡虞哥哥,你別不開心了吧?”
蕭寒潛緩緩笑起來,鳳眸亮亮的,心頭驟然松快,語氣轉(zhuǎn)而憊懶,“媳婦兒,想要我開心起來,光說不做可不行。”
很好。
她家夫君又開始油嘴滑舌了。
李英歌在他耳邊輕哼,撐著他的肩,輕吻他拆了紗布的額角。
蕭寒潛表示不夠,“媳婦兒,我要吃涼粉果。”
李英歌表示羞羞,好久沒聽他說過這個飽含暗示的代名詞了,她紅著臉探頭,去尋蕭寒潛的唇。
蕭寒潛吃著吃著悶悶笑出聲,大感幾乎倒掛他肩頭的小媳婦兒,不像小狐貍像小樹袋熊,他大手一撈,把小媳婦兒翻到胸前,堵住小媳婦兒的驚呼,任由油紙傘落地,抱著小媳婦兒一路吃進(jìn)凈房,再吃上大床。
吃完涼粉果吃山巒,老實了三天兩夜的某人,這一晚連本帶利的壞了個透頂,前所未有的深入“研究”了一番小媳婦兒的身體,直鬧得紅燭顫紗帳亂,天際發(fā)白才放過小媳婦兒。
某人表示開心了,神清氣爽的銷假復(fù)工。
男主子一忙,乾王府內(nèi)宅似是而非、才掀起個浪花就平復(fù)的暗涌,似乎也跟著消弭無痕。
五月的天,一時晴一時雨。
蟬鳴忽而大噪,已是五月底,仲夏時。
李英歌眼巴巴望著擺得老遠(yuǎn)的冰山,只差沒在鋪著納涼竹篦的大炕上打滾撒嬌,期期艾艾的喊謝媽媽,“好媽媽,你給我弄點冰塊來吧。”
“王爺特意交待了,冰山得擺在墻角,冰塊更不能給你吃,這才來完小日子呢!”謝媽媽不為所動,笑瞇瞇的奉上新鮮出爐的涼粉果,“王爺還說了,你要是貪涼,就吃涼粉果解暑氣。王爺就愛吃這口,你也吃,準(zhǔn)錯不了。”
李英歌頓時泄氣。
她家夫君人不在府里,卻不忘對她管手管腳,還拿含義非凡的涼粉果隔空調(diào)、戲她,簡直好煩!
李英歌望天長嘆,拿涼粉果堵謝媽媽的嘴,哼哼道,“我不吃這個,我要喝酒!”
謝媽媽呵呵笑。
她家英哥兒小日子前后最嬌氣,鬧得她心都軟了,忙誒了一聲道,“酒壇子在水井里湃著呢,我這就去拿。”
謝媽媽出門取酒,常青掀簾進(jìn)門,“王妃,那倆幺蛾子要走了,說要來給你磕頭拜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