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沒有回答。
洛明軒問完之后也沒準備他回答,仔細吃手里的肉脯。
老人咽下嘴里的肉,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洛明軒忽然一震,立刻豎起耳朵聽他下面的話。
“有人叫我老不死,有人叫我老家伙,還有人叫我天善,也有人叫我天邪,這么多名字,誰記得究竟叫什么。”然后喝了一口酒,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說道,“還有人叫我老妖怪。”
洛明軒從這么多名號中選了一個好聽一些的,天善。
但他還是有些奇怪,老人的行為有時確實不怎么正常,但怎么也不應該是妖怪,于是問道:“為什么叫老妖怪?”
“老而不死是為妖,別人都死了,只有我活著,不是妖怪是什么?”老人笑道,恍惚間,老人又變成了那日高深莫測的人。
洛明軒搖了搖頭,發現眼前的人還是那個老頭,于是他看向那小男孩問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是你師兄,你也可以叫他暗仆。”
洛明軒更覺得奇怪,這么干凈的一個孩子,你卻說他叫暗仆這么隱晦的名字。
都是怪人!
“師兄怎么沒有修行?”
“緣分未到。”天善說道。
“什么時候會到?”
“該到的時候。”
天善看著洛明軒說道:“再試一次。”
“再試一次?”洛明軒試探著問道。
“再試一次。”天善平靜的說道。
洛明軒再次站到兩個月前的那個地方,腳邊的骨頭不知道被泥像下的螞蟻搬到了什么地方……
洛明軒向前邁了一步,然后落下腳步。
他出現在一丈之外。
常人走路,一步不過二尺,洛明軒平時也不過能跨四尺,而現在他輕松的走了一丈。
他成功了。
雖然相對于天善前輩那樣的步伐,就像是剛剛學會走路的孩童與成人之間的差別,但洛明軒非常高興,他知道自己以后必然也能走的與天善一樣快。
但笑容露出不久,就慢慢從洛明軒臉上褪去。
因為他知道,一旦自己學會了禹步,師傅就要離自己而去,而自己再次失去師傅。
老人看著洛明軒同樣笑了笑。
洛明軒覺得很難受。
這一天,洛明軒沒有再去跑步,而是早早的就回去了。回到住處,洛明軒來到自己煉丹的地窖里,從一塊有些潮濕的泥土里挖出一個陶罐。
這個陶罐是他剛蓋好這木屋時埋下的,因為當時趙吉祥說搬了新家,就要與鄰居一起慶祝一番。但洛明軒沒有鄰居,于是就一直埋了下來。
陶罐里面是酒,是很早之前就釀制的玉葫蘆里面的酒,這壇好酒經過窖藏之后,還沒有開壇就已經溢出誘人的香味,清澈的酒水比一開始濃稠了很多。
洛明軒早就想好了,等到自己學成了,就把這壇酒送給師傅。
……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洛明軒就急急起來,然后就向著破廟跑去。
他用的是禹步,他怕自己去遲了,師傅先走了。
然而老人還是先走了……
破廟里空空蕩蕩,泥像下的螞蟻依然不知疲倦的來回搬運著碎骨,泥像腳面上的泥土越積越多,臉上如淚痕般的凹槽也變得模糊……
師傅走了……
洛明軒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在臉上,臉上立刻顯出五個指印。
他怪自己昨天晚上為什么沒有來,昨天晚上要是來了,師傅肯定沒走,他肯定能喝上自己釀的酒。
……
噗通!
洛明軒對著泥像跪了下來,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
洛明軒失魂落魄的上了山,看到張沌第一句話就說:“他走了……”
“我知道。”
“我沒能留住他。”
“這不怪你,沒有人能留住他。”
“我本來可以把最好的酒給他喝的。”
“他現在若是想要喝你的酒,必然會等你;既然他走了,說明他想你把酒留著。”張沌看著山下薄薄的霧氣說道,“他總有一天會找到你,然后向你討酒喝。”
“古人說:‘話不說盡。說盡了,緣分就盡了’。這壇酒就是他留給你的緣分。”
……
山路上,一個穿著嶄新的卻很臟的衣服的老人,帶著一個外面穿著破舊衣服,里面卻是極好料子的棉衣的小男孩晃晃悠悠往前走。
一邊走,老人一邊咂嘴,唉聲嘆氣說道:“可惜了一壇好酒啊!可惜了……這小子怎么不早點拿出來?可惜……”
小男孩白了他一眼,說道:“你要是真想喝,現在還來得及。”
“你小子怎么說話呢!”老人氣憤道,然后回過神來說道,“現在還不是喝這壇酒的時候啊!”
小男孩都懶得理他。
……
茗山下已經很久沒有下雨,當然也沒有下雪。
寒風凜冽的冬日沒有人喜歡下雨,雨日地面濕滑,泥濘難行,特別是快到了春節,一些一年到頭都不曾走動的人也想出去走走,所以他們更不喜歡下雨。
天如人愿。
天一直沒有下雨。
虞國統慶二十五年臘月二十三日,晴空萬里。夜至,南方有明星,是夜無光。主兇。
今日是祭灶的日子,茗山凹的村民早早就起來準備,今年的祭品十分豐盛。
在茗山凹老一些的村民印象中,從來沒見過這么豐盛的祭品,比之虞國祭天時的太牢也不遜色。只是沒有牛,因為牛十分重要,在村民的一致建議下,把本來牛的位置換成了驢。
在村長的帶領下,村民紛紛來到了木樓的頂層。木樓還是洛明軒主持修建的那棟最大的樓,因為找不到更高的地方,村民自覺的把地點安排在這里。
擺祭品,燒香,叩拜……
這是祭灶神。
祭完灶,大家又來到樓的另一邊,擺上另一副祭品,這一次祭天,祈雨。
山間氣候干燥,沙土很難留住水分,因為那些大樹被砍掉,蓋成了腳下的房子,沙土直接暴露在空氣中。
由于長期晴朗的天氣,茗山凹出現了許多開裂的地面,一片一片,就像村里幾個小孩手上的凍裂的疤痕。
本來長勢不錯的谷物,現在有些干枯,在寒風中蜷縮著身子,就像狼窩里的兩頭幼狼,耷拉著耳朵。
又是一陣祈禱,叩拜。
不少年輕人身上都開始出汗,顯得很不耐煩,只有幾個年老的還一絲不茍的主持祭祀。
村長終于把祭文念完,揮揮手,示意大家可以起來了,大家才匆匆起來,一哄而散。
村長與別的老者看著這些急躁的年輕人,無奈的搖了搖頭,想當年,自己與別的年輕人都是守一夜的。
時間過的很快,但等到晚上大家都吃完了包著肉的餅時,天上上仍然沒有落下一粒雨……
村長再也坐不住了。他再次發動村民,去村西的河邊祈禱。
既然雨神不應,河神應了也一樣。
這就是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
大家伙抬著各種祭品來到河邊,對著干涸的河床,跪下,然后默默禱告。
守了近一個時辰,天空依然沒有發生任何變化。現在不只是年輕人,就是那些已愈不惑的人也不愿在這寒風中再跪下去。他們紛紛要求回去。
就在這時,河對岸刮來一陣風,并不像往日那樣如同刀子一樣,而像春風一般拂過村民臉龐,帶著淡淡的濕意。
眾人安靜了下來,抬頭看著河對岸,等著那舒服的風再次吹來。
沒讓他們等太久,又是一股風吹來,比剛剛那股風更大,更加濕潤,眾人仿佛能摸到臉上的水汽。
村長帶頭磕頭,感謝河神的垂憐,于是村民也不停磕頭,大聲感謝河神,并許諾來年豐收,必定設太牢還愿。
風越來越大,干枯的樹枝直吹的紛紛而下,接著巨大的樹干開始猛烈的搖晃,好像隨時斷掉。
天空越來越暗,剛剛還掛滿星辰的夜空向從西邊慢慢扯上了一塊黑布,漸漸的把整個天空都遮住。
狂嘯的大風把村民的禱告掩蓋下去,村民只能相互攙扶著才能勉強站立,然后匆匆往家里跑。
大風狂嘯,木屋吹的咯吱咯吱響,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被吹垮。村民相互緊靠著擠在那間最大的木屋里,恐懼的看著外面幾乎能看得見的風,然后更加恐懼……
不多時,天上開始打雷,無數道閃電落下,慘白色的閃電在這夜幕中更加慘白,更加滲人,就像在天空撕裂了一道口子。
然后,大雨像是從那些口子之中傾倒出來,落在茗山腳下,拇指大的雨點猛烈的敲擊著木屋屋頂上的木板,就像當日木匠在屋頂砸釘子……
村中小一些的小孩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哭聲在這樣的環境中很有感染力,接在那些大人也開始哭……
雷聲雨聲混雜著哭聲,說不出的詭異,說不出的陰冷!
咔咔……
啪!
終于,不知誰家的房子沒有挨過這狂風的摧殘,然后倒了下來。
這一聲碎裂聲就像是一種信號,接著又有好幾聲這樣的聲音傳來,又有幾間房屋倒下……
房間中的村民緊緊擠在一起,守著房間中最后的光明,不停搖曳的燭光在眾人眼中顯得那樣明亮。而眾人看著燭光,就像緊盯著希望。
終于,蠟燭也燒完了。
整個世界都暗了下來。
整個茗山凹就像是一個死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