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以往典籍,修仙之人都極力抑制自己的欲望,尤其是情欲與口腹之欲,因為欲望多了,就難以放下了。
張沌卻絲毫不在乎這些。
桌上擺著八碟精致的菜肴,賣相極佳。
由于一天的跋涉,洛明軒確實有些餓了,還是有些顧及主人的感受,而云濤年紀小一些,一點也想不到這些,頓時狼吞虎咽起來。洛明軒夾起一片菜剛要放進口中,忽然聽到腳步聲,只見兩高一矮三個身影走了進來。
洛明軒立馬放下筷子,站了起來。
門外轉進來三個人,看年紀是母女三人,那婦人一手攙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一手端著盤子,另一個約二八年華的女孩也端著一個盤子。
只見那四五歲的小女孩似乎沒有注意到來了客人,蹦蹦跳跳跑到張沌身邊,從張沌手臂下擠進去,大大咧咧坐在他腿上。
那個年紀稍大一些的女孩看了一眼桌子旁站起來的身影,然后把盤子放在桌上徑自坐在張混生身邊。
“見過……”
洛明軒還沒說完,只聽那婦人笑著說道:“快坐下吃飯,不然菜都冷了。”
洛明軒又訕訕坐下。
事實證明,山上的神仙與山下的凡人其實沒什么區別,餓了都要吃東西,區別在于吃什么,怎么吃。
由于太餓了,洛明軒吃的很認真,吃的很快,就像坐在他對面上首的張沌。房間中沒有其他的聲音,只有筷箸與菜碟碰觸的聲音,氣氛有些沉悶,卻顯得很親切,桌上精致的菜肴很快只剩下盤底的湯漬,洛明軒放下了碗筷。
……
張沌端起放在手邊的杯子,放在嘴邊輕輕的啜了一口,放下手中的書信,半閉著眼睛,像是十分享受。
桌子被清理干凈后,洛明軒看到了桌子本來的面目:琉璃的桌面中間鑲嵌著三尺見方的黑色玉石,透過邊角琉璃,可以看到金色的桌腿上盤繞著一條栩栩如生的金色青龍浮雕。和這張桌子一比,錢懷瑜的父親視為珍寶的紫檀木桌忽然就成了凡品。
……
千峰宗后山是世間少有的不是處于險峻的靈水寶地,卻一直隱藏在千峰宗深部,除了千峰宗內部,知道的幾個人也已仙去,現在世間知道這件事的多是猜測。
千峰宗對于這后山保護不可謂不嚴,每次只有門內長老手下的天資極高的弟子入室后方可進入尋找洗念契機。
錢懷瑜進入后山已有半年多時間了,自從洛明軒離開,紫蘆深感愧疚,教錢懷瑜更加用心。洛明軒的走改變了許多人,錢懷瑜隱隱有些懼怕見到紫蘆。錢懷瑜一直沒有出去,萬里荒山,他也沒有去見什么人,倒是封龍找了他幾次,導致現在他欠的靈石已經長到了三十塊。
“我說,怎么沒見你出去?”封龍舌頭小心的打著轉,繞過口中極苦的靈藥草渣。
錢懷瑜看著封龍身上新的虎皮做的衣服,撇撇嘴:“出去干什么?”
“還真是,出去真的沒啥干的,自從洛明軒走后,整個千峰宗都沒啥有趣的事……”還沒有說完,封龍自知失言,趕緊閉嘴,卻忘記嘴里還有那極苦的藥渣,只見他臉憋得通紅,愣是沒有張嘴。
錢懷瑜覺得很無趣,翻了翻眼皮,轉過身去。
“難道你不覺得我很有幽默感?”
錢懷瑜更加無語了。
……
一杯茶水已經喝盡,張沌仍然顯得意猶未盡,咂咂嘴,戀戀不舍的把杯子放下。
“一路走來,看我茗山如何?”
洛明軒沒有意料到他會忽然開口:“富麗堂皇,平生僅見。”
“無趣!無趣!”張沌說道,“看到你使用玄隱針,抽白術一魂二魄,被千峰宗逐出來,還以為是個有趣的人,卻和人間大部分人沒有區別!”
仿佛這確實是世間最無聊的事,張沌閉上眼睛,竟似乎就要睡去。
“有何無趣之處?”
“我還以為你會回答沉迷物欲,不合修道之心之類的話。”
洛明軒不得不承認,這正是他想的。
“而你卻沒有說。而是與世間大部分人一樣,說些有的沒的,所以無趣。”
“難道我說了,這事便有趣了多?”
“起碼比現在有趣。”
“難道只是為了有趣?”
“你來這里的目的是什么?”頓了頓,“或者你想要什么?”
洛明軒忽然沉默。他突然想起來他從沒有想過自己為何來茗山,自己為的是什么?難道只是因為天芒叫自己過來?難道是白術的事仍然梗在心里,難以自拔?
洛明軒嘆了口氣:“這一生總不能這么碌碌無為吧?”
“這句話我愛聽,在茗山你不會碌碌無為。”
洛明軒沒有說話。
“好不容易來到這里,總該到處走走。”說著,張沌帶頭走了出去。
出去走走,自然只能向上走。
茗山派不像千峰宗一樣,它只有一座山,卻難以逾越,此山上接天意,下接凡塵,如一個隱士,大隱隱于市。
往上走,山勢更加陡峭,山路卻變得簡單易行,不用再像從山下上山那樣艱難。不多時,兩人便已站在山巔。
由于山間霧氣繚繞,站在山下看不到山上的風景,山上卻可以輕易看到山下的情況,若是眼力好,甚至可以看到數百里外的嚴城。
洛明軒站在山巔,忽然感覺心胸開闊了不少,世間之事不過如此,看的遠了,心境自然就開闊了。那種了然于胸的感覺著實令人著迷。山下十幾里處有一處墳場,相同的墳墓中葬著不同身份、不同年齡、不同原因的人。
“每個人都會死,人死了,萬事皆空,因為每個人都會死,所以人人都怕死。死其實和大多數事情一樣,有時相同的人送不同的人離開,有時不同的人為相同的人送別,每個人都經歷過,哭的笑的,卻從沒有人想過這些。”
“從前我遇到一個高人,可惜你卻無緣見到。”
從張沌臉上驕傲的表情,仿佛過這個人是多么驕傲的事情,洛明軒知道這個人肯定是個高人,起碼比眼前這個人高。
“我在山下看月,他在山上看著山下,我就問他在看什么呀?他說在看輪回。當時我就覺得這人真牛逼,于是我也陪他看,山下的燈都熄了,然后星星也熄了,最后連月亮都不見了,我什么都沒看到。”
“第二天,那位高人不知什么時候走了,我就去山下問有沒有人見到一個神仙一樣的老頭,沒想到很多人都知道這個人,我大喜,更沒想到的是,山下的人都嗤之以鼻,那是一個傻子,沒事就喜歡跑到山上,看到有人問他看什么,他就說在看輪回,什么玩意!”
可能這個笑話比較好笑,張沌說著說著自己先笑了。
洛明軒愕然。
沒想到張沌接著說到:“沒過多久,這件事我就忘了。一甲子之后,我又在那座山上看到了那個老人,當時山下的村民已經換了兩代,很少有人記得有個傻子喜歡站在山巔看著山腳萬家燈火。”
洛明軒來了精神,此人絕非常人。
……
“你在看什么?”
“看這輪回。”
“輪回是什么?”
“我正在看。”
“看懂了嗎?”
……
“后來知道,直到他經歷了輪回都沒看清楚輪回究竟是個什么玩意。漸漸的,我也喜歡在這山巔看山下的煙火氣兒。”
“看什么?”
“看人。”張沌無比肯定的說道。
兩人再次沉默了下來,耳邊只剩下呼呼的風聲,高出不勝寒,哪怕是夏天,茗山之巔仍然讓人覺得寒冷,但張沌并沒有要下山的意思。
“你看到了什么?”張沌忽然問道。
洛明軒沒有看什么,所以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于是直接說道:“什么都沒看到。”
“是啊,什么都看不到,或許這就是修道的真意吧。”
“你從千峰宗來,而我所學根基也是千峰宗之物,所以我沒什么教你的。”
洛明軒想要辯解,卻不知道說什么,修道,難道不是修筑自己的路嗎?
張沌接著說道:“我說過你與世間大部分人一樣,其實我也是常人,我不知道不正常的人是不是都與那瘋子一樣,所以我決定教你學會修道。明日你便任客卿長老吧,回去好好休息,明天議事。”
“真的要教他?”孫嵐看著張沌問道。
“嗯。”
“哪怕信上已經說了他丹田被天芒封住了?”
“嗯。”
“有多大把握?”
張沌知道她想說什么,笑著說道:“這世間還有比我更好的選擇嗎?”
“真不知道你們在山頂說了什么。”
茗山的早飯同樣精致,餐桌上坐滿了人,但直到飯后,洛明軒仍然沒有看到張沌。似乎看出了洛明軒的疑惑,張混生說道:“家父每早都會去后山監督那些弟子修煉,所以很少在家里吃早飯。”
洛明軒點了點頭。
“家父有交代過,師叔若是吃完飯可隨我到議事廳去,我想這時家父已經與眾位長老在那里了。”
“有勞師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