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予到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咖啡廳了。她坐在角落里,眼神投向半空,仿佛在注視那個彈鋼琴的少女,又好像只是望著一片虛無。葉予在門口站著,不敢往前走,直到有服務(wù)員上前詢問,他才挪動腳步,朝著她走去。
“芊芊……”他走到桌邊,沒有她的允許,他甚至不敢主動坐下。
那飄散在半空的目光慢慢向他聚攏,帶著些許疑惑,最終她緩慢地點了點頭。“你來了。”
葉予將黑色羊毛大衣脫下,掛在椅背上,在她的對面坐下。葉燃低著頭,拇指和食指捏著吸管攪拌杯中的淺綠色飲料。她的大衣放在旁邊的椅子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黑色線衣,整個人看起來瘦弱陰郁,與他記憶里那陽光明媚的紅蘋果一般的女兒大相徑庭。兩人未發(fā)一言,葉予卻已經(jīng)紅了眼眶。
她不愿說話,他說不出話。
直到服務(wù)員前來點單,才算稍稍打破這古怪的寂靜。
“一杯普洱,謝謝。”
葉燃聞言終于緩緩抬頭,“你現(xiàn)在不喝咖啡了?”
葉予慌忙回應(yīng):“是的。我現(xiàn)在年紀(jì)也大了,精神不如以前了,已經(jīng)不怎么喝刺激性的飲料了。”
葉燃點了點頭,沒有說什么,只是又低下頭,攪拌杯中的飲料。
“你,這些年還好嗎?”不想再陷入那尷尬的沉默,葉予拾起了些許勇氣問道。
葉燃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最終還是沉默。她側(cè)身打開背包,從中取出一張支票,壓在食指以下,從桌面推給葉予。
葉予取過支票,看了眼金額,15萬。
“這是你每月匯過來的生活費,我們一分都沒有用過。這些年攢下來也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了,我想了想,還是應(yīng)該還給你。”
葉予和孫碧華離婚后每個月都會從銀行轉(zhuǎn)1000元給她們作為生活費,他沒想過這些年的這些錢她們不曾用過。“這本來就是應(yīng)該給你們的,前幾年你媽媽一個人在B城帶著你一定不容易,為什么要意氣用事,不用這錢呢。”
葉燃皺著眉頭抬起頭,臉上帶著疑惑,不屑,最終都化成了一個自嘲的笑容。“在B城的前幾年的確過得很不容易,并不是因為媽媽一個人工作,而是因為當(dāng)時的狀況下,媽媽已經(jīng)不能上班了。這幾年她一直在接受治療,我一個人賺錢讀書交醫(yī)療費,最苦的時候連飯都吃不上,可還算好,都熬過來了。不用你的錢是因為我過不了自己心里那關(guān),總覺得用了你的錢就好像原諒了你,但你應(yīng)該知道,這一輩子,我絕不可能原諒你的。”
“怎么,怎么會這樣……芊芊,你們沒有足夠的生活費嗎?可當(dāng)年我把紫園的房子和家里的存款都給了你媽媽啊。”葉予想過很多女兒恨他的理由,拋妻棄女,始亂終棄,一手毀掉孩子單純美好的生活,可經(jīng)濟(jì)上的困頓決不該是理由之一。那一年離婚,他幾乎凈身出戶,留給了孫碧華一間房子和20萬的存款,自己只留下了一輛開了多年的舊車而已。
葉燃搖了搖頭,“當(dāng)年我們走的時候,只帶走了20萬的存款,那些錢只夠我復(fù)讀和媽媽前兩年的看病錢。至于紫園,我偶然聽媽媽說起過,那應(yīng)該已經(jīng)是言昭的房子了。”葉燃看著葉予臉上震驚痛苦的表情,想起了婚禮上見到顧若言的時候。她從不曾發(fā)現(xiàn),這倆個在她年少時光里最重要的男人,竟然這樣相像。他們都曾經(jīng)教她善良、勇敢,有著直面一切的勇氣。如今卻又都是這樣無力,頹然。這些年,有多少人帶著悔恨活著。
葉燃該說的,該給的,都已經(jīng)做完,拎起包,準(zhǔn)備離開。
“芊芊,這些年,你究竟過得怎么樣。”葉予從未曾對任何人說過,他非常非常想念葉芊芊。她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從小被他視為掌上明珠,那17年他愛護(hù)她,教導(dǎo)她,寵溺她,他自認(rèn)對女兒的愛不比孫碧華少一絲一毫。這10年他不敢去找她,不是因為父愛淡薄,只是因為愧疚。他無法面對自己一手養(yǎng)大的,朝陽一般的女兒怨恨憎惡的目光。所以他逃避。聽到她要結(jié)婚的消息時,他那樣開心,他在網(wǎng)上搜了很久,雖然只有幾張模模糊糊的照片,可他從中辨別出女兒的身影,想著如果婚禮是上他能挽著她的手交給那個男人就好了啊,想著如果他在現(xiàn)場一定會狠狠的對那個男人說,你記住,這是我最珍貴的寶貝,你不許欺負(fù)她,不許傷害她,否則我絕不會放過你。他又跟自己說,別太貪心了,她幸福就好。自己沒能護(hù)著她一生順?biāo)欤M莻男人可以。年過半百的男人,望著兩張看不清臉的照片,自言自語,哭花了臉。
今天,她回來了,一臉倦容,滿目悲涼,單薄羸弱。哪有一點是被愛被疼惜的模樣。
顧若言再見葉芊芊的時候,憤恨,惱怒,千萬種情緒最后統(tǒng)統(tǒng)都敗給了心疼。
葉予再見葉芊芊,愧疚,自責(zé),怯懦,最后都變成了心疼。
葉燃松開了拎包的手,慢慢坐正身子,眉眼微微向下,目光停留在他手中的杯子上。
“不好。在B城最初的兩年我白天在便利店打工,傍晚做家教,晚上當(dāng)酒吧服務(wù)生。一天睡不到4個小時,到了冬天,手上腳上都是凍瘡,住的房子因為管道老舊,常常連熱水都沒有。即便這樣,掙得錢也只是剛剛夠媽媽的醫(yī)藥費和我的學(xué)費。怎樣才能吃得又便宜又飽,是當(dāng)時最重要的課題。后來我遇到了師兄,他幫了我很多,帶我去他的公司,為媽媽找最好的醫(yī)生,給我一個家,讓我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成為了儒禾建筑公司的總經(jīng)理。只是……”
“怎么了?宋家對你不好嗎?”
葉燃微微抬眼,知道宋家,他果然在關(guān)注我的消息。“宋家對我很好,可那畢竟是一個大家族,人多,是非便也多。師兄作為宋家獨子,原本是騰飛集團(tuán)接班人的不二人選,只是如今許多股東暗潮洶涌,多了很多阻力,而我什么忙都幫不上。我常常會想,如果師兄娶的不是我,而是那些名門之后,恐怕現(xiàn)在也不會陷入這樣艱難的處境。”
葉燃的聲音如同冬季的夜雨,一滴滴打在他的心里,夾裹著凜冽的寒風(fēng),讓他避無可避。他護(hù)著她長大的那17年,芊芊喜歡顧若言,那也是一個很優(yōu)秀的孩子,可以說是天之驕子。那年他去耶魯念法律,一貫溫和嬌憨的女兒難得在自己面前據(jù)理力爭,為的是能去美國,能去耶魯。那個成績平平的17歲的女孩子從不曾自卑怯懦,她喜歡他,便努力走到離他更近的地方。哪怕很難,哪怕很費力,哪怕大家都說放棄吧,你做不到的。
那一年,在昏黃燈光下握著拳頭說要去耶魯?shù)呐畠海屗敲礊殡y,卻又那么驕傲。那才是他教出來的女孩子,善良,坦蕩,勇敢,心中自有一番明亮天地。可如今,這算什么?一個覺得自己配不上丈夫的,傷痕累累的,自怨自艾的女孩子。
她為什么會變成這樣?追本溯源,是因為自己。
“芊芊,對不起。”
“芊芊,告訴我,我還有什么可為你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