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亦儒說不上自己的心情,雖然強撐著,可右側的嘴角還是不由自主的咧開了些。葉燃的心事一直藏得深,也不是隱藏,她只是太想忘記,所以閉口不言。
他以前不在乎,一個工具的過去并不值得關心。可如今,葉燃于他已經不僅僅是復仇的工具,她與他的感情在友情以上,他信賴她,那是在理智與私欲外的情感,是葉燃用百分百的包容換回的等價情感。他漸漸希望她也能對他坦誠過去,雖然那些過去大致的輪廓自己已經了解,卻還是希望她能親口告訴自己,畢竟,在那個輪廓下的細枝末節,才是因果。
葉燃搖著長椅,聲音很低:“我曾經叫葉芊芊,出生在N城,我的父親叫葉予,是Y大的教授,母親曾是一名護士。我母親的病你是知道的,我的外婆也曾是精神病患者,以現在的醫學去分析,我外婆當年就是患了躁郁癥。在那個年代,那個閉塞的小鎮,她是一個可怕的瘋子,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我母親因此有過非常悲慘的童年。后來,她認識了我的父親。她說,當年對我父親算是一見鐘情。你看我長得普通,可我父親卻是生得一副很好的皮囊,而且是師從家訓,很有讀書人的風范。在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我爺爺被扣上了成分不好的帽子,和我奶奶一起,早早就過世了。我母親比我父親年長三歲,為了供我父親讀書,可以說是傾其所有。好在皇天不負,最后總算是有一個好結果。我父親畢業后留了校,一步步,做到了教授。俗話常說嚴父慈母,這在我家卻是恰恰相反,我的母親是個很嚴厲的人,犯了錯挨兩頓打是家常便飯,可葉予卻是非常溫和的。記憶中,那十八年,他總共也只打過我一次。”
“仔細想想,17歲前的自己真的很幸福。在家父母和睦,在外親朋相伴,那時候,最大的苦惱不過是寫不完的物理試卷和背不完的英文單詞。葉予出軌的事情你在我的資料上都看過,但你可能不清楚,因為他出軌,我母親曾經自殘,也是因為他出軌,我母親躁郁癥的誘因被激發,變成了如今的模樣。所以這一輩子,我永遠不會原諒的人,除了我自己,就是他。”
“你曾經問我,身上的傷從何而來,那是我從美國回來以后的事了。我回學校后,周一的升旗儀式上,我被燦燦的父親拖到主席臺上,當著全校師生的面,打到跪地。當時因為他帶了太多人手,當老師帶著警察救出我時,我幾乎失去意識。在家休養了一個月,當我再回學校時,所有的事情都變了。”
“學校里開始有謠言,有的說我在美國被黑人強暴,燦燦是為了幫我報仇才會失蹤;有的說是我騷浪賤,在酒吧喝酒嗑藥,勾引老外,還染上了病;你知道嗎,所有的謠言里,最讓我不能接受的,是竟然有人詆毀金燦,說是他勾引黑幫的大嫂,才會被追殺。師兄,你說說看,那些人是不是看了太多的《古惑仔》,才會說出那樣荒謬的話?當然,在這些流言中,有一個卻是真的,那就是我的父親勾引了自己的學生,做出了不倫之事。”
“總之,我在全校的眼中,變成了一個又臟又賤的女人。那時候是什么情景呢,大概就如同小鎮里,我那瘋了的,被群起而攻的外婆吧。校園霸凌你一定聽說過,十幾歲的孩子,折磨人的時候卻有很多的花樣。那時候,我的外號叫煙灰缸。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嗎?就是學校里孩子們躲起來抽煙的時候都會帶上我,一是望風栽贓,二是用我的身體來按熄香煙。還有很多很多,喝廁所的水,被抓著頭發打,甚至是差點被性侵。青山外校里多的是非富即貴的孩子,那時候,傷害我的人很多都有華麗的履歷,甚至是名校的優錄書,在外他們就是成人口中別人家天使一樣的孩子,可在我面前,都是一群丑陋卑劣的惡魔。”
“你為什么沒有反抗?”葉燃的聲音冷冷的,可宋亦儒捏著杯腳的手卻越握越緊,那是憤怒。而他最恨的,是不反抗的,那個17歲的葉芊芊。“為什么,為什么要給那些人傷害你的機會!”
“那時候,我已經沒有反抗的力量了。我媽和葉予離婚后,我幾乎見不到他,我母親的情況比我更加糟糕,她不傷害自己已是萬幸,遑論幫我。學校的那些老師,你以為他們真的不知道嗎?可那些魔鬼中,太多是他們得罪不起的人了。誰都不想招惹麻煩,都不愿多管閑事。那些孩子傷害我,是人類身為動物,獸性的發泄,而于我,何嘗不是一種自我放棄。你聽著覺得我可憐,可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是我害了金燦。很多次,我站在紅磚小樓的樓頂,看著血色般的夕陽,想要跳下去結束這一切,只是沒有勇氣。”
“后來,我畢業復讀后考到了這里,換了名字,重新生活。再之后的故事你都知道了。”
葉燃隱去了她和顧若言的故事,也隱去了她真正放棄的原因。那段歲月里,讓葉燃真正放棄掙扎,任由別人折磨的,是一個眼神。
那一天,她被拖進女廁,大桶大桶冰涼的水從頭頂灌下來。全身由里到外都濕透了,白色的校服T恤濕了水,印出內衣的樣子,她在始作俑者們刺耳的哄笑聲中抱緊自己,害怕極了。那一刻,她看到了何雪,這是她回國后第一次那么近地看到何雪。她看著雪雪從隔間出來,那一秒,她的心還是跳動的,她還在期待,她的雪雪會救自己。她們,曾是彼此最好的朋友。“雪雪。”葉燃倒在污穢潮濕的瓷磚上喊著她的名字,何雪應聲回頭。葉燃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漠然的,冰冷的眼神,以及何雪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她說,“葉芊芊,你知道嗎?這一切,都是你罪有應得。”
“師兄。那些年的那一切,都是我的罪有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