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芊芊是個很有意思的女孩子，除了個子矮，腦子笨，相貌平平，看男人的眼光差以外，其他都還挺好的。尤其是能吃，每天和她搶東西吃是我在學校最有意思的事情。我一直不喜歡那些哼哼唧唧的小女生，年紀不大嘴巴卻碎的厲害，三五成群的聚在那里，也不知從哪兒能弄來那么多的小道消息。還好葉芊芊和她們不同。那些人傳播黑料，而她呢，只要坐在那兒就是一大坨黑料本身。

奶奶走的那一年，我重新開始打架。我找到原來欺負我們的那些人的孩子，俗話說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那幫小崽子十個有八個也是在學校里作威作福，橫行霸道。我天天在學校門口堵著，也不帶人，就一根木棍。逮著他們勒索同學，打。逮著他們偷東西，打。再后來，他們收斂了許多，但我仍不解氣，逮著他們逃課，也得打！當然也有被打的時候，但我那會兒腦子空蕩蕩的，滿心都是幫奶奶報仇，憑著殺敵一百自損八千的狠勁，總算把那些人治服了。

金成那陣子又開始神龍見首不見尾，家里那個妖艷的女人也是一樣。我常常一個人一身傷的躺在那個空空蕩蕩的房子里。那時候，我真的很想奶奶。

也是從那時起，班上輿論的風向變了。總是青一塊腫一塊穿梭在學校的我成為了新的靶心，他們議論我，他們避著我，他們試圖在背后用唾沫淹死我，卻又連和我對視的勇氣都沒有。其實這樣挺好的，起碼葉芊芊能解放了，我也能落個清凈。那些閑言碎語，我真是不在乎。

可葉芊芊不這樣想，這個姑娘智商一貫堪憂，風口浪尖上，她毫無避忌，天天紅著眼睛滿學校堵我，往我傷口擦亂七八糟的不知名膏藥，稍不留神就把一只手臂裹成木乃伊。我吼過她，罵過她，最過分的時候還出手傷過她。可她一反常態的不犟嘴，不反抗，只是紅著兔子一樣的眼，狠狠的拽著我的腿不撒手，直到我讓她處理傷口為止。

我受傷的次數太多，她的手法從生疏到熟練，雖然還是紅著眼，卻在包扎的時候已經能開玩笑。“你看，我無師自通，手法這樣嫻熟，看來以后是做醫生的料呀。”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就你的智商，求求您，放那些患者一條生路吧。”

她嘟著嘴生氣，打結的時候故意用勁，可一雙眼卻越來越紅。“燦燦，還能看見你笑，真好。”

那一天，她如往常一樣幫我包扎，她如往常一樣沒有勸我，她如往常一樣翹掉歷史課陪我坐在花壇邊。算了，我暗暗地想，鬧了那么久，我也有些累了。

我不逃課，不打架，葉芊芊的眼睛終于不再像兔子了。這樣也挺好的，我趴在課桌上看著她一晃一晃的馬尾辮，在教室里睡得很香。

可為什么這世界上總有不識眉眼高低的人呢。我進，他退。我退，他們肆無忌憚。學校里的流言，一字字傳入我的耳朵。他們可以說我爸是黑澀會，他們可以說我是流氓，可是他們怎么可以說我是被乞丐養大的？即便在最窮的日子，即便我們每天都吃不飽，奶奶都不曾去乞討。她情愿用布滿老繭和皺紋的手在散發惡臭的垃圾里翻找著廢品，也沒有想過要靠乞討而生。她說，只要自己還有手，就可以靠勞動養活我。她說靠勞動生存，是一個人最后的尊嚴。她說她會為我守住這最后的尊嚴。

這樣的一位老人，怎么能由這些衣著光鮮的垃圾詆毀？

只一天的時間，我從我們班的男生一路打過去，不用兩拳，他們就交代了流言的始作俑者。一個和我從一個學校升上來的小胖子。他們班的人看不起暴發戶出身的他，他就借機中傷“黑澀會”出身的我。誰都不愿做食物鏈的最底端。可很不幸，他選錯了對象。

我壓在他身上的時候，那些同流合污的人，沒有一個挺身而出。他們就在那里看著，尖叫著，甚至是，笑著。

當那群老師把我拉開的時候，他的眼鏡已經被我打碎，一只眼睛腫得很高，嘴角邊還流著血絲。那一刻，我腦子一片空白，第一個想起的事情是，那個傻姑娘，眼睛又要紅了吧。

事情鬧得很大，那家人在辦公室又哭又鬧，他媽媽拽著我的頭發打我。我看著她傷心的模樣，如果我也有媽媽，此刻她也會這般難過嗎。金成也從上海趕了回來，帶著一幫肌肉快將襯衫爆開的兄弟，穿著黑西裝，畢恭畢敬的在老師辦公室站了一排。說真的，如果不是臉太疼了，這個陣仗還是蠻值得笑一笑的。

當然，辦公室也只有我能笑得出來。一分鐘前還耀武揚威的家長此刻都噤了聲，他家和我家只隔著一條街，金成“威名遠播”，他們怕也是早有耳聞。

金成雖然看著兇狠，此刻賠禮道歉卻很是干脆，“無論怎樣，在學校打人都是金燦的不對。所有的治療費用都由我出。如果你們有什么要求也請提出來，我們都接受。”

“都接受？他打斷了我兒子的一只手，現在你讓我們打斷他的，我們就不再追究。”

胖子媽媽又開始了吼叫。金成淡淡地說了句：“好。”還做了個請的姿勢。我在心里冷笑，這個X裝的我給滿分，誰敢在這一群壯漢的注視下打斷我一只手，我真得敬他是條漢子。

還是胖子他爹理智些，拉了拉他老婆，推了推眼鏡，反復強調暴力不能解決問題，他家也不缺錢，只要把我送進警局，接受“公正的審判”就好了。我是不在意的，進少管所待幾天也不會少塊肉，可金成對警局兩個字卻十分敏感，我和他一起待了幾年，此刻他神色一冷，我知道他動怒了。

他放棄了與那對胖子夫婦再費唇舌，拎起包直接往外走，壯漢叔叔們也順勢將我團團圍住，一人一個胳膊的將我帶了出去。出辦公室好遠，我還能聽見那個媽媽的吼叫聲，可金成，連頭都懶得回。

回家后金成看著我一身的傷，終是沒再下手打我。他和我聊了挺久，最后決定將我送到上海讀兩年國際班，畢業后直接出國。

“好好想想吧，換個環境換下心情。”臨走時，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嘆了口氣。

去上海，再出國，其實挺好的。一個人在他鄉，在異國，可以更自由。這個地方，我確實也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了。第二天傍晚，我翻墻溜進了學校，奶奶留給我的珠串我丟在了課桌抽屜里，實在是不放心，決定還是把它拿回來。

一只腳剛踏入后門，我便看見一個女孩子趴在我的座位上。她今天沒有綁馬尾，長長的頭發披在肩上。我現在不太想見她，可又著急拿回珠串，只能在樓梯道上躲著。過了挺久，腿都坐得有些麻了，才聽到樓下傳來下樓的腳步聲。我回到教室，從抽屜里翻出珠串，準備離開時看見了我那被刮成花臉的課桌。依稀還能從痕跡中辨別出幾個難聽的詞。

我的手覆蓋在斑駁傷痕之上，想象著那個傻姑娘趴在這兒，發絲被微風挑起，額頭有細細的汗珠。她拿著小刀，一點點幫我刮掉那些修正液寫下的臟字時眼睛一定又是紅紅的吧。

學校里混在矮樹中的一枝枝四季桂散發著溫柔的香氣，梧桐已經開始落葉，薄薄的鋪了一地金黃。我想起這個城市，原來還是值得留戀的。

“爸。我不想去上海。我想留在這里。”

“為什么？”

“一個男人，不能遇事只會逃避，總要面對的。”

“唔，好。”老金這次仿佛轉了性，無論我說什么都贊同。錯身時，他再次拍了拍我的肩膀，只是這次更加用力。“你好好在學校上課，外面的事，爸爸幫你解決。”

這樣想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喊他爸爸。

我在家休息了一周，回去時小胖子已經退學。老金用了什么手段，我不想知道，只是青山外校再也沒人敢說金家的是非。

那張課桌我用了很久，從初中部搬到高中部，從高一搬到高二。每次被那個傻丫頭氣到說不出話來的時候我就趴在桌上，想著那一天，微風下搖曳的發絲。

算了，人總得認命。或許，葉芊芊被我高超球技砸中的那一天，也是天降大任于我的日子吧。

那一日，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恰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