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喜歡吃奶奶做的雞腿,她在肉上劃開兩道口子,用鹽、胡椒粉薄薄的一抓,再裹上面粉,放進油鍋里,滋啦滋啦,撈起來的時候還滴著熱油,外皮黃黃脆脆的,一口咬下去,什么外焦里嫩,什么食指大動都是廢話。就兩個字,好吃!滿足!可惜對于當年的我們,這一頓雞腿實在太貴了,奶奶只能在每年我過生日的時候炸上一盤。一盤有8個,奶奶一個都不吃,就坐在那里,抿著沒有牙齒的嘴,笑著看我吃。然后再把鍋里剩下的油小心翼翼地盛起來,留著以后一點一點慢慢用
那時候日子是真的窮,奶奶一個月800塊退休工資,要養活一老一小,要供我讀書,還要應付那些時不時上門討債的流氓。我10歲生日那一年,那群流氓又來了,奶奶讓我躲在后面,從懷里抖抖嗖嗖的掏出幾張毛票給他們。那群五大三粗的男人嘴里一邊罵罵咧咧著,當打發乞丐呢,一邊把錢塞進了口袋。
把那不過15平方的家砸了個翻天覆地,一群人終于撒完了酒瘋,揣著奶奶撿了一個月易拉罐才攢下的一點兒錢走了。那一盤炸雞腿蜷縮在家里的四面八方,沾著灰塵,看上去那樣委屈,和那時的我一樣。奶奶佝僂著腰,從地上一根根把它們撿起來,用涼白開沖了沖,哄著我:“燦燦別哭了,來吃吧,吃吧。奶奶洗干凈了。”可那時候我多不懂事呀,又害怕又生氣,再一次將雞腿打翻在地上,咆哮著跑了出去,全然沒有管過我那比誰都難,比誰都苦的奶奶。
晚上,當我餓著肚子回家的時候,桌上不僅有一碟雞腿,還有一小塊蛋糕。奶奶不在家,怕是已經出去拾易拉罐了。搖搖晃晃的餐桌還放著一張紙,上面有鄰居代寫的幾個字:燦燦,吃吧,都是新的,干凈的。我看著那兩樣吃的,想著奶奶不知是怎樣低聲下氣的問別人借了些錢,然后一瘸一拐的買回了這些。想著奶奶越來越單薄的身子,越來越深的皺紋,越來越緩慢的腳步,這些年,或許,我比那個男人更可惡。
大概是從那一天起吧,我盡量不打架了,當然,如果那些小孩兒太過分的話我還是會出手教訓教訓他們的。我順著奶奶的心意努力學習,雖然那些東西對于我來說實在太難了,雖然生活還是那樣貧困,但沒關系,我會長大。等我長大,可以賺錢,一切就會好起來,我和奶奶都可以好起來。
12歲那年,那個男人回來了。那輛看起來很貴的車子停在學校門口,司機走下來畢恭畢敬的為他打開車門,奶奶站在他身邊,佝僂著身軀看起來還是那么矮小,可是奶奶笑了,笑得很開心,比我考試及格時笑得還要開心。就是從那樣的笑容里我明白了,那個穿著黑色西裝,戴著大金鏈子的男人是我的生物學上的父親,金成。
我和奶奶慘淡度日的那幾年金成在外面賺了大錢,他帶回了一箱箱的錢和一個嫵媚的年輕女人,卻沒有帶回我的母親。
“她死了。”那個男人只留下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那個我已經沒有毫無印象的母親,就這樣隨著這三個字消散在了這個世界上。
金成買了很大很大的房子,與我和奶奶曾經住的平房不過一街之隔。以前這個小區的門衛趕我們如過街老鼠,可如今我卻住在了這里。我的房間比我們原來的家還要大,床很軟很高,再也不用擔心半夜會有老鼠爬上來。我再也不用擔心吃不飽,跟那個總是擦著鮮紅色指甲的女人提過一次我喜歡雞腿,家里就頓頓都有,吃到我連看都不愿看為止。
畢業后,金成砸錢讓我上貴族學校,他雖然不常在家,零花錢卻總不少我的。家里有保姆,有司機,有吃,有喝,一切都很好。
一切都很好,除了奶奶。
奶奶病了,一天比一天瘦,我摸著她的手,已經沒有了一點兒的肉,那松垮的皮下是嶙峋的骨頭。金成帶她去醫院,在N市和上海來回奔波,卻沒見任何好轉。奶奶在病床上,滄桑的臉上戴著氧氣罩,她已經不怎么能說話了。我每天放學都會來醫院陪她,每一天都來,我那平常人影都見不到的父親,竟也是日日在病床前照料。久病床前無孝子,我父親這一輩子絕算不得孝順,臨了臨了,也算盡了孝道。
奶奶走的那一天,我在學校上課。班主任步履匆匆,面色沉重的將我從班級喊出去,司機已經等在門口了,我木然的坐在車上。這一天我早想到了,我以為我已經準備好,卻不知道,分別是無法準備的事情。
奶奶是在家里沒了的,誰也不知道這位飽受胃癌折磨的老人為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堅持要回家。他們說,奶奶從醫院回家的時候精神還是很好的。他們說,那叫回光返照。
看著奶奶冰涼的躺在床上,我沒有哭,因為我不相信這是真的。或許是有些渴,我鬼使神差般走到廚房,在那白白凈凈的灶臺上,放著一盤雞腿,一盤有8個。
那個盤子的倒影里,我看到了回光返照的奶奶回到了大大的房子,走進了比舊家還要大的廚房,她站在這里,佝僂著背,拿著剪刀在肉上劃開兩道口子,用鹽、胡椒粉薄薄的一抓,再裹上面粉,放進油鍋里,滋啦滋啦,撈起來的時候還滴著熱油,外皮黃黃脆脆的。
回光返照的奶奶回到這個陌生的家里,只是為了給我再做一盤最愛吃的雞腿。
奶奶真的沒了,我蜷縮在壁櫥旁,抱著這一碟雞腿。我終于相信了這件事情。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為我付出了一切的那位老人真的沒了。
我哭得很兇,聲音驚到了在樓上商量后事的大人們。金成走下來,看著那樣的我,沒有如往常一般暴躁的打罵我男兒有淚不輕彈的狗屁道理。他蹲在我面前,僵硬得抱著我,那是記憶里,他第一次抱我。這個男人,在我的哭聲里輕輕啜泣。
那一盤雞腿,于我而言,是這個世界上再無匹敵的美味。
那后來,我不曾再吃過雞腿。直到我遇到了葉芊芊,和她說起這個故事,那個傻傻的姑娘,哭得比當年的我還慘,短短的手臂環抱著我,鼻涕眼淚蹭了我一身。第二天帶著一盤烏漆碼黑的東西逼著我吃,說真的,如果她不說,我真的不敢相信,那個也是炸雞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