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女人叫祝冬安, 父親是周琴的親生哥哥。
周琴出生那年,趕上家里最窮的時候。她上面兩個哥哥,其中一個為了爬樹摘點兒果子, 掉下來活活摔死了。
為了給她一條活路, 也給她另一個哥哥一條活路, 祝家剛生下還未滿月的女兒,送給了沒有生育能力的、周琴的養(yǎng)母。
于是她被起名為周琴,成了周家的女兒。
周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并非親生, 她爸媽對她不錯, 也一直沒有提及她的身世, 八零年代帶著女兒南下討生計,就定居在南方了,直到后來嫁給晏長貴。
這些年祝冬安的父親,也就是晏藜的舅舅, 搞房地產(chǎn)掙了點兒錢, 父母又都過世了, 沒什么血親, 就想著找一找幼時沒見過幾面的妹妹。
祝冬安身為家里的獨生女,知道她爸這個心愿以后, 就開始琢磨著尋親。其實也不難找, 都有蛛絲馬跡, 只不過因為周家舉家搬到南方,祝冬安廢了點兒力氣才找過去, 又聽說姑姑改嫁了, 幾經(jīng)波折,這才找到南平來。
本以為是兄妹相認的大喜之日,沒想到晚了一步, 祝冬安連姑姑最后一面都沒能見到。
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晏藜,聽完這番話,她更加沉默了。
桌子上擺得都是祝冬安帶來的信物。這個二十八歲的年輕女人,按理來說應(yīng)該算是晏藜的表姐,長一副和晏藜七成像的臉不說,連性子都很像——都是沉靜寡言的女孩兒,不過若說晏藜是冬日刺骨的風,那祝冬安就是寒天的暖陽,極溫順極柔軟,留及腰的長發(fā),穿顏色素淡的長裙。
周琴送給周家時,那夫妻倆摁的手印,還有孩子稍微大點兒時祝家夫妻去看她照的老照片,都泛黃卷邊了,不過保存的還算完整——就算沒有,其實單從相貌來看,祝冬安說的話也沒什么好懷疑的。
“小藜,我可以這么叫你吧?”祝冬安坐在晏藜身邊,抬手握住她的,輕撫以示安慰。
“我知道你現(xiàn)在很難過,不過我今天來,也是想轉(zhuǎn)達一下我爸的意愿——原本他是要我來接走姑姑的,但是現(xiàn)在姑姑過世了,你又沒有其他親人,我爸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的話,你可以跟著我回北京,以后就是我們祝家的女兒。”
話音落下,晏藜微怔——這事發(fā)生的很突然,她一時不好接受,也正常。幾十年沒有見過面的親人,突然找上門來,要收養(yǎng)她,任誰聽了都得好好想想。
“而且我聽說,你保送北大了?那不是更好,咱們家這么多年了沒出過什么文化人,我當初也就一個普通的小本科畢業(yè)。你都不知道,我剛才跟我爸……也就是你舅舅打電話說這件事的時候,他真是又哭又笑,你媽去世這事是叫人很難受,但好在是我們又找回了你。”
“我姑姑她泉下有知,也會高興你能有親人和依靠的。而且你想,以后你上大學(xué),生活,都要錢的。我那會兒跟你朋友打聽,說你為了掙學(xué)費每天都去打工,太辛苦了,你還這么小,一個人可怎么過呢?”
晏藜只是緘默,對于祝冬安,她是陌生的。對方因為血緣關(guān)系找上門來,但說到底幾十年都沒見過面沒在一起生活,除了血緣就沒有別的親情了。但她說的話也不無道理,周琴死了,晏藜當真是在這世上完全孤身一人。
她心里空蕩蕩的,是從未有過的孤寂感——而這時候祝冬安來了,告訴她說,她還有舅舅舅媽,還有個姐姐。
祝冬安來的時候帶了許多原本要送給姑姑的禮物,首飾補品,一應(yīng)俱全。現(xiàn)在周琴過世了,她眼里只剩下晏藜這個妹妹。
江卻他們走的時候,程圓圓跑過來跟晏藜說讓她得了空吃點兒東西,別因為太傷心把身體熬垮了——祝冬安聽得清楚,也一直記掛這事,晏藜聽了她說那些話,也不吭聲,她心里沒底,索性先從身后的一堆禮物里找出些吃的放到晏藜手里。
“你慢慢想,先吃點兒東西吧,我聽說從昨天開始你就沒有吃喝,你瘦成這個樣子,哪兒經(jīng)得起這么折騰?”
晏藜吃不下,胸口堵的難受,祝冬安就又拆了一箱牛奶,插了吸管放到晏藜手里。
晏藜嘴唇囁嚅著,好半晌,才有些艱難的開口,喊出那個對她來說有些陌生的稱謂:“……冬安姐,我現(xiàn)在還沒辦法跟你走,我朋友他們都在南平,而且還有我媽的后事,這房子的一半所屬權(quán)……”
說到底,還是有些不甘心的吧,要完全拋棄自己生活了這么多年的地方,還有圓圓他們,去一個對她來說完全陌生的地方……
祝冬安心思玲瓏,晏藜沒說完的話,她即刻就明白了——那會兒她剛進來,看她一堆朋友圍在身邊,尚且感嘆,雖然晏藜命不好,但人緣還不錯,朋友各個都為她赴湯蹈火。這些都是沒辦法一朝一夕就輕易舍棄的。
祝冬安點點頭,“我明白,這些事情都是大人該操心的,我都想好了,房子的另一半,我從你繼父手里買回來,以后你想回來看,隨時都可以回來。等姑姑火化以后,葬禮簡單辦一下,咱們帶著她回北京,外公外婆都葬在那邊,讓她和親生父母團聚,好不好?”
“至于你的朋友們,小藜,你還小,所以把這些東西看的太重。但是你知道嗎,他們沒辦法陪你一輩子的,都是萍水相逢而已,什么,都沒有自己的人生和前途重要。”
晏藜說不出話來,她無法反駁。
祝冬安給晏藜剝了個核桃,硬殼扔在桌上。
她輕嘆一聲,“這一桌的核桃殼,核桃皮,離了核桃肉,都是沒用的東西,留著就是累贅。核桃肉有它自己的前程,核桃殼只能護它半輩子。”
晏藜不作聲,看著那那些殼,伸手慢慢把垃圾清理干凈到垃圾桶里了。
祝冬安看著她,“要扔了嗎?”
晏藜沉默兩秒,“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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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卻到電影院門口的時候,一眼就看見在門口的公共長椅上端坐著的晏藜。
一周沒見,她沒穿校服,身上是以前從來沒見過的裙子,版型、面料都很昂貴的樣子——江卻從程圓圓嘴里知道了晏藜母親的身世,那個年輕女人就是來認回晏藜的。江卻由衷地替她高興,畢竟這樣,至少她能從失去至親的痛苦中恢復(fù)一點兒。
而現(xiàn)在的晏藜看起來比周琴剛?cè)ナ滥菚䞍阂埠枚嗔耍m然眼睛還是無神,但偶爾會象征性勾著嘴角微笑一下。
江卻買了水,還是晏藜以前喜歡的,冰鎮(zhèn)橘子汽水,“怎么突然想起來約我看電影了?”
她母親的后事等,江卻憋在心里沒敢提,怕她傷心,對于兩人當初鬧掰到那種地步,他也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她或許早就回心轉(zhuǎn)意了,在他讓出保送名額,逃課飛奔到醫(yī)院,以及后來陪著她度過母親去世難關(guān)的時候。
他不可抑制地這樣想,他也只能這樣想。
晏藜今天約他出來,似乎也是某種暗示,江卻心想,還好一切還來得及,他們還有的是以后。
晏藜沒看江卻,目光平靜,“還記得以前我們一起看的那場電影嗎,我聽說票房不錯,又復(fù)映了,所以想找你來看看。這次我請,就當是謝謝你把保送名額讓給我。”
似乎都釋然了,經(jīng)歷過這樣的大起大落之后。
江卻松了口氣,臉上是看得出來的歡欣:“好,當然可以。”
影院還是當初那個售票員,不過她早已不記得他們了,桌子上照例放一只鐵皮盒子,里面放著贈送的掛件。這次晏藜沒要,江卻拼命從枸骨叢里撿出來的那只,還在她行李箱里靜靜地躺著。
放映廳里很安靜,因為是復(fù)映,沒有上次那么多人,一片昏暗中,晏藜感覺到江卻伸過來的手,手心滲著薄汗,甚至有些抖,試探性地,輕輕握住了她的。
她沒有躲,只是安靜地看著電影。
到這時候,不知道為什么,面前一幀幀的電影進不到腦子里,晏藜眼前一幕幕閃現(xiàn)地,明明滅滅,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
這短短一年,發(fā)生了太多事。
她想起他第一次見江卻,那樣蟬鳴不止、悶熱的夏夜,有一個穿著高中校服、干干凈凈的少年,坐在一堆亂七八糟的混混里,猝不及防地,闖進了她的生命。
他面無表情看著她的樣子,他在大雨中替她打傘,他低眉順眼地說以后都送她回家,他沖到她家救了她、跟她說“別怕”,他趁她睡著了偷偷碰她的手,他為了她拼命拿接力賽第一,他背著她去醫(yī)務(wù)室時寬厚的背,他半跪在地上、微紅著耳根抬頭跟她說“我喜歡你”,他幫她帶飯,幫她找兼職,平安夜給她送兩個蘋果,元旦晚會附在她耳邊說“元旦快樂”。
很多她以為自己忘記了的、沒怎么放在心上的記憶,在這瞬間統(tǒng)統(tǒng)想起來了。
原來已經(jīng)過去那么久了,原來他們之間,已經(jīng)有過那么多經(jīng)歷了。
去上次給她補過生日的ktv,江卻點了一首粵語歌,是他們第一次在蔡家面館見面時,隔壁發(fā)廊放的《一生所愛》。
“……從前現(xiàn)在過去了再不來,紅紅落葉長埋塵土內(nèi)……”
江卻哪兒會說什么粵語呢,所以唱的很難聽。
但晏藜專注地聽著,她這十八年,說了太多錯話,做了太多錯事,茍活到今日,真的身心疲憊了。
而今她即將實現(xiàn)自己畢生的夢想,跳出現(xiàn)在的階層和人生,踏上另一條繁華明媚的大道。
她不想再和那些痛苦的過去再有任何牽扯了。
——所以對不起了,江卻。
她腦子里唯剩這個念頭,唱了一半兒的江卻回頭看她一眼,還沖她笑了一下,那眼里是說不出的濃重柔情。
等他轉(zhuǎn)頭看向電子屏幕,她張張嘴,無聲一句,“再見。”
不是下次再見,而是再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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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江卻很早就到學(xué)校了,旁邊桌子上的書本什么的都收拾干凈了,空蕩蕩的,江卻心里有些不舒服,但轉(zhuǎn)瞬釋懷——放學(xué)以后和周末他還是可以去找晏藜的,等以后他也考上同一所大學(xué)就好了。
等到打預(yù)備鈴,江卻抬眼就看見程圓圓和宋京墨、孟則三個踩著點進班來。
老師還沒來,孟則從他座位旁邊經(jīng)過時,被他拽住,“睡過頭了,怎么現(xiàn)在才來?”
孟則臉色怪異地看他一眼,皺著眉頭,看的江卻都覺得奇怪了,對方才開口:“你是徹底跟晏藜老死不相往來了還是怎么,她可是要去北京啊,過了今天你就再也見不著人了,最后一面……你也不去送送?”
江卻耳邊“轟”地一聲悶響,他嘴角的弧度僵硬著,他不敢置信地反問:“你說……什么?”
孟則恨鐵不成鋼地嘆口氣,“我的媽呀,你別告訴我你還不知道,晏藜要跟她那個剛相認的表姐回北京了,今天早上的火車,我和宋京墨剛才去郊區(qū)那個舊火車站送她,所以才晚的。”
江卻瞬間手腳冰涼,臉色煞白——他無法形容那種心臟瞬間跌落至谷底的感覺,好像又回到那晚,晏藜和他攤牌,說以后就當他們從沒見過。不論他多痛苦,怎么哀求怎么解釋,對方都充耳不聞的那種絕望無助。
她竟然真的……再一次丟棄他了。
江卻臉上是驚慌失措,像被一瞬間抽干了渾身的力氣,剜心蝕骨一樣的疼,他眼前一黑,手猛地攥住桌角才穩(wěn)住身形。
明明不久之前他們已經(jīng)和好了,他們還去看了電影,去唱歌,以至于他開始幻想他們的以后,幻想他們……還有以后。
但原來,都不過是在告別嗎?
江卻只覺自己的世界天旋地轉(zhuǎn),心里仿佛大廈傾塌般的無助崩潰——她何其狠心啊,走了走了,也不給他見最后一面。
孟則還疑惑呢,不過看江卻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他直覺這事兒不簡單,但還沒等他細問,江卻已經(jīng)一把推開他沖了出去——
動靜不小,推得他都懵了一下,再反應(yīng)過來,眼前哪兒還有人影。
………
郊區(qū)的火車站距離一中至少十五分鐘的車程,江卻攔停一輛出租,瘋了一樣,出三倍的價,要司機以最快的速度去火車站。
似乎連老天爺都在幫他,一路都是綠燈。
江卻下了車沖進火車站,熙來攘往的到處都是人,排隊買票的,等人的送人的,摩肩接踵下周圍盡是喧鬧,他呼吸急促,沒頭蒼蠅一樣在候車廳亂找亂跑。
沒有……還是沒有,到處都沒有……
這時頭頂?shù)膹V播突然出聲:“各位旅客,您好,本次您乘坐的,由南平開往北京的k622次列車馬上就要出發(fā),請您持票立即上車;送別親友的旅客,請您不要在車上逗留,謝謝合作,祝您旅途愉快……”
江卻轉(zhuǎn)頭就往火車站臺的方向跑,車廂入目的瞬間,火車已經(jīng)發(fā)動,緩慢向前移動——江卻跌跌撞撞地,邊跑邊往車窗里一個個看過去,就在他完全絕望的這刻,他看到晏藜——
他做夢都會夢見的那張臉,透過車窗,他看的清清楚楚。這瞬間江卻徹底崩潰,他向著那個方向,雙眼猩紅地嘶吼出聲:“……晏藜——”
周圍都是人,四面八方異樣的目光全都聚了過來,江卻好像看不見似的,還在跟著已經(jīng)發(fā)動了的車狂奔,還在撕心裂肺地叫:
“晏藜,晏藜——”
不知道叫了多少聲,耳邊是火車巨輪滾過鐵軌巨大的轟鳴聲,終于在火車加速的瞬間,江卻看見她回頭了——
但也只是一瞬,火車就像離了弦的箭一樣呼嘯著沖了出去。
江卻沒停,他明知道他根本不可能追她回來,也根本不可能以人力追上火車,但他還是在追——像他當初為了討她歡心拼盡全力跑接力賽那時一樣,他跟著火車沖出站臺,在郊區(qū)的田埂上飛奔。
晏藜起初并沒聽見有人在叫她,只是想最后再看看她長大的地方,回頭的一瞬,她看見江卻。
她沒想到他會追著火車跑,她也不知道對方在奔跑中是否還能看見她,但她一直回身,眼睜睜看著江卻追在后面。
他們之間的距離在慢慢拉大,她看見他拼盡全力的痛苦模樣,看他一直在喊著什么——她聽不見。
祝冬安察覺到她的視線,看了一眼過去——離得太遠,只能看到一道人影了。
她問,“你認識他嗎,你朋友?”
晏藜眼皮抖了抖,還是沒回頭,“……不認識。”
很突兀地,晏藜突然想起那時候她和江卻兩個在ktv,退包廂前的最后一首歌,江卻只唱了兩句:
“……你說下輩子如果我還記得你,我們死也要在一起……”
遠方的人已經(jīng)變成一個黑點,看不見了。
她鼻腔一酸,明明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但還是低著眼輕輕說了句:“……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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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卻回去一中,他看見晏藜喂養(yǎng)過的那只流浪狗大黃。
被飛馳而來的貨車軋死了,紅黑色的血流了一地,腸子都看得見。
那天的人都很倉皇,也變天了,下很大的雨。
他回到班里,桌上放了一封信,程圓圓拉著孟則期期艾艾地湊過來:“江卻,那個,孟則給你請過假了,你不用擔心。還有就是,這是晏藜走之前讓我捎給你的……你看看吧。”
江卻渾身都濕透了,雙眼無神地坐下,那封信被他握在手里,沒有打開,他越握越緊,直到最后整封信都被抓成一團。
他咬著牙撕碎了那封信。
他這輩子第一次愛上一個人,這年他十八歲。他的外表是年輕的,卻在心里把一輩子的生老病死都和她走完了。他那么地愛她,他沒想到,他被她視如草芥。
…………
新城區(qū)某家酒吧包廂。
空蕩蕩的房間里,只有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沙發(fā)上。
江卻沒穿校服,普通的短袖長褲,一眼看得見的年輕稚嫩。包廂也不如其他房間那樣吵鬧,只開了一個冷色的燈,很暗,江卻就坐在那兒,一杯接一杯、不要命似的喝。
包廂門被從外面猛地撞開,穿著校服的孟則和程圓圓兩人進來,聞到房間里濃烈的酒氣,還有地上、桌上四處滾落的空酒瓶,臉上是顯而易見的擔憂。
孟則幾個大步?jīng)_過去奪走了江卻的酒杯,江卻抬著爛醉的眼看他一秒,轉(zhuǎn)而去拿桌上的酒瓶,仰著脖子往嘴里倒。
孟則氣得把玻璃杯重重地放到長桌上,兩相碰撞時發(fā)出“哐”的一聲脆響,江卻仍毫無所覺似的,仿佛那瓶酒是他唯一能救命的藥。
孟則拔高了聲音:“你瘋了吧江卻,晏藜走了,你就不活了?!!”
事實上自從晏藜離開南平那天起,江卻已經(jīng)整整一周沒有再去學(xué)校,請了半個月的病假。但孟則比誰都清楚,江卻哪里是身體病了,他是心病了。
孟則不懂,感情這種事,你情我愿,就算愛而不得,至于痛苦成這副模樣?但江卻的樣子,仿佛感情于他而言不是過活的調(diào)劑品,而是必需品。
他在這樣一個人生關(guān)鍵的節(jié)點發(fā)瘋,瘋起來沒完沒了,頹廢酗酒,要死要活。
江卻的父親遍地找不到兒子,這才求到他頭上——他原本以為江卻難受,喝點酒疼一疼也就過了,可是過去那么多天了,江卻仍沉浸在虛妄痛苦的沼澤中無法自拔。
孟則閉著眼嘆口氣,轉(zhuǎn)身讓程圓圓先回避一下:“你先回家去吧,不然太晚了。我在這兒勸勸他,我怕他待會兒發(fā)瘋嚇到你。”
等到程圓圓一走,孟則把門反鎖,坐在江卻旁邊,舍命陪君子一般放話:“行,你要喝,我就陪你喝。你心里有什么難受的,你都說出來,不要憋在心里,行不行?”
江卻這副模樣實在太嚇人了,一聲不吭地,像是下一秒就要想不開干出什么事兒來。
是聽到最后那句話,江卻那如同死水一般沉寂的雙眼終于微微有了些波瀾。
他眼神沒有焦距,環(huán)視一周,像是在努力思索著什么,茫然無助的樣子,讓人看了就心酸。
“……孟則,她不要我了。”開口第一句,聽得孟則心里一抽。
他幾時見過,光風霽月的江卻這副慘痛模樣?
“……她一直在騙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數(shù)都數(shù)不清。”江卻垂著眼,說這話的語氣,不知是在控訴那個無情的晏藜,還是在自嘲他的不中用。
“我不怕她騙我,我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真的。”
這個十七歲的少年,曾幾何時意氣風發(fā),如今難免苦澀,發(fā)紅的眼眶,和酒氣熏天的軀殼——他已然淪為被求之不得的愛情沖昏頭腦的廢人。
“她只是去了另一個城市,你以后可以和她考一所大學(xué),你也可以去找她。”不忍好友如此煎熬,孟則好言相勸。
江卻的眼神終于在這刻微微有了焦距,他看著孟則,忽然笑了:“……我可以去找她,對,我當然可以去找她,那如果她不想見我呢,我還能找得到她嗎?”
孟則瞳孔一縮,“怎么會,你們平時感情那么好,你也對她那么好,她怎么會……?”
江卻悶一口酒,“假的,全是假的。”
什么平時感情好,都是逢場作戲。晏藜以獵物的身份出現(xiàn),以獵人的身份抽身,掉進陷阱里的,從始至終只有他一個人。
“……我前幾天找來她新家的電話了,我以為我至少可以跟她道別。但是孟則,你知道她說什么嗎?”
江卻掀著眼簾,眼神空洞。
“她讓我不要再打擾她,說她不想見我。” “她這次連撒謊哄我都懶得說了,我知道,我明白的,她有新的家庭和人生了,我沒有一張底牌可以抓住她。她功成名就了,就狠狠踹掉了我這個累贅。”
“假的,都是假的!”
越說到最后,他情緒和表情猛的失控。
伴隨著摔酒瓶清脆的碎裂聲——“都他媽是做戲!!!”
他雙眼猩紅著,目眥欲裂地,狠狠摔了手里的瓶子。
“……她為什么要騙走我的愛?她為什么要騙走我的愛?!”江卻早已失去了往日清風明月的從容模樣,真正像個瘋癲一樣,又哭又笑。
最后,無力地癱在沙發(fā)靠背上,嘴里輕聲呢喃著,他喝醉了,聲音低的不像話,孟則湊過去,聽到他口齒不清地:
“……我愿意被她騙的,我愿意……只要她還愿意撒謊騙我,我就也愿意被她騙……”
“……我可以認輸,我什么都認……可是她走了,她不要我了……”
孟則眼神復(fù)雜地扭頭看向江卻,又瞳孔微縮,眼睜睜看著江卻閉著眼,眼角倏忽流下兩滴眼淚來。
………
十月,舊操場柵欄內(nèi)的薔薇花被鏟平了。
據(jù)說是當初宋京墨來一班,他爸答應(yīng)學(xué)校的工程,現(xiàn)在開始動工了。
班里有看過熱鬧的女生在教室里這樣嚷嚷著。
很平常的一句話,江卻筆尖頓著,很久沒有動。
他不知道有多久沒想起晏藜了,但是因為這句話,他腦子里塵封已久的記憶忽然如潮般涌出來。
——那你什么時候能喜歡我,光明正大的,像我喜歡你這樣?
——明年,舊操場薔薇花開的時候。
她這樣說。她早就知道那片薔薇來年不會有重開之日了。
他記得夏天的風,記得她干凈清爽的校服上香皂的味道,記得她額邊的碎發(fā)、皙白的皮膚。
——操場角落的野花年年盛開,你說等明年,薔薇花再開你就會喜歡我。但從此我無法再見薔薇花開,也無法再見你和你的愛。
有種流不出淚的悲哀,無法用語言詮釋,安安靜靜地埋在心底最深處。只是在日后某個難熬的橘子味苦夏,某個梧桐葉落的深秋,某個大雪紛飛的隆冬,他看不到喂流浪貓的女孩兒,看不到那個站在臺上溫容善目的雕塑冠軍,看不到給雪人戴圍巾帽子的棉襖團子;
悲傷就洶涌而至,把他淹的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