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回歲晚冰霜少,春到人間草木知。
已進二月中旬了,天氣越發和暖,雪翠軒中窗子大開,柔柔的春風從窗子里吹進來,寶珠只覺得神清氣爽。
“姑娘,吃飯了。”菊香前腳進來,后頭便跟著兩個婆子,抬了一個三層高的紅木大提盒。
寶珠便放下賬冊,起身走進西次間,只見花梨木如意圓桌上已經擺了五菜一湯,中間一碗赤棗烏雞湯,一點油星也無,極為清潤,看著就很可口,另有一道小蔥拌豆腐,一道醋溜白菜心,一道清炒素三鮮,最后一道紅燒獅子頭——當然這些菜賣相都是十分可觀了,只是這個……也未免太素了些吧?
“今兒這菜是怎么了?”寶珠坐了下來,在梅香捧著的銅盆里凈了手,又接過蘭香遞過來的干凈布巾擦干凈,笑道:“鄒大娘開始養兔子了?”
梅香忍俊不禁,忙解釋道:“姑娘不知道,這是老太太昨兒個吩咐的,說最近天干物燥,叫廚房多做些清粥小菜來吃,開胃又爽口,還不上火,所以鄒大娘緊著就換了菜譜。老太太還說少爺姑娘們正長身體,不叫全素,咱們這里才有一道雞湯一道獅子頭呢。”
寶珠了然地點點頭。
近來聽說淮揚會館那邊倒了霉,不僅被皇帝強攤下來一百萬兩的“捐資款”,為首的幾家還被御史大人狠狠教訓了一回,說什么生活靡費窮奢極欲的,享受的都賽過皇帝老爺了,簡直敗壞民間風氣,并勒令這些商家整飭家風謹言慎行,否則,官府就要親自管一管了。
于是,被點名的大商家施家、翁家同汪家,便開始了大刀闊斧戰戰兢兢的生活整頓,具體為:
“聽說施家前兒宴客,只擺些蘿卜白菜,連肉食都不上了,翁家更是遣散了家中所有的美貌女婢,如今翁家老爺子跟前伺候的,都是貌丑的老嬤嬤,還有那汪半城,如今也不敢吃雞蛋了,云渺渺也送了人……反正現在凡是有頭有臉的大商人,一日三餐都是粗茶淡飯,什么宴飲嬉游更是不敢沾手,聽說……”
梅香小小聲地道:“二太太吩咐大管家,按著國喪期那種規格來辦,務必要做到勤儉節約,不叫風聞奏事的御史們抓包呢。”
“看來咱們是遭了……什么魚的殃!”最近勤奮學習的菊香很機智地道。
“池魚!”蘭香正為寶珠布菜,聞言沒好氣地瞪了菊香一眼,暗想這家伙肯定背書時又開了小差,今晚得好好看著她背才行!
菊香渾然不覺危急降臨,還樂呵呵地直點頭:“對對!”
“其實……也不一定……”一直沒說話的竹香,此時小小的發表了一下自己的意見。
寶珠深以為然。
如今這個情形一看就明白了,倒霉的都是淮揚幫,秦晉商人一個都沒牽扯進去,那么背后的黑手是誰呢?
搞不好就是自家的親祖母,壽寧堂的老太太呢。
畢竟之前祖母可是說過,要對“車禍”了寶珠的幕后之人以牙還牙,而據寶珠的推斷,這個人不出意料的話,也就是汪東城了。
淮揚會館同晉源會館,一個是江南商人的大本營,一個是秦晉巨賈的根據地,同為京都最大的商人會館,自建立之初便矛盾重重,不合已久。
晉源會館是老牌子商會,在京都成立了幾十年,自然看后起之秀淮揚幫大大的不順眼,而北上的淮揚商人們,也對秦晉商人土里土氣的做派十分反感,直斥秦晉商人都是土老帽,有錢也不會花。
說到這里不得不佩服一句話,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同為武朝子民,秦人晉人經商賺錢之后,行事頗為低調,只在一件事上豪闊無比,那便是買地!
而淮揚商人出身江南,久在風雅之地,也就形成了奢靡享樂的生活作風,什么為名妓一擲千金啦,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啦……那都是司空見慣的事兒,所以這一回不知從哪里射來的暗箭,瞄準的全是平日里素有享樂之風的淮揚商人。
這么精準,必然不是巧合。
淮揚會館也算是吃了一個教訓,不過,人家這個虧也不是白吃的,后來汪東城便利用同鄉之誼聯絡了戶部新任尚書裴慶,叫他提出一個“納銀代米”的鹽政改革之法,一下子就將秦晉會館的葉家打落塵埃,直接造成了葉家鹽引難獲生意難做的局面,最后在程思菡的推手下,葉家鹽號被汪家的鹽號蠶食殆盡,葉家最終在武朝鹽商一道上黯然退場,再無聲息。
不過,那都是以前。
這一回,到底誰笑到最后,還不一定呢。
寶珠撇著嘴角暗想。
吃完了飯,瞌睡便如期而至,寶珠揉了揉眼睛,決定歇個午覺,反正她現在勉強還算個傷者——額頭上的血痂雖然已經脫落,但是傷疤尤在,心中尤痛啊!所以寶珠連閨學也不去上,每日里只吃吃喝喝養養身體,過得愜意之極。
似這樣冷暖適宜的季節,不正該酣然高臥,享受春光保養身體嗎?
所以寶珠無所事事地沒有一點心理負擔,前世是她太蠢,一年到頭成日忙,全為他人作了嫁衣裳,如今啊,她可不能再那么傻了,沒人對自己好一些,就自己對自己好一些吧。
不過,大概這些天寶珠過的太好了,老天爺終于給她找了點事。
寶珠還未躺下,便聽外頭傳來小丫頭的聲音:“杏兒姐姐,你怎么來我們院里了?”
“紅兒妹妹,煩你幫我跟大姑娘通報一聲,我有要事請見大姑娘。”
杏兒的聲音急慌慌的,也不知吳姨娘那里出了什么事。
寶珠便不躺了,只叫梅香將杏兒請進來。
不一會兒杏兒便進來了,只見她臉上紅彤彤的,顯見是跑過來的,一看見寶珠,杏兒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道:“大姑娘,求您救救姨娘吧!”
寶珠一驚:“姨娘怎么了?”
“從前些天姨娘身上就不受用,本來要拜見大姑娘的,可姨娘怕過了病氣給大姑娘,便沒來,她只道撐一撐就好了,誰料昨兒個忽然病情加重,姨娘已經躺了一天了,本來今天早上好了一些,可是中午送了飯菜來,姨娘卻一口都吃不下,方才還暈倒了,奴婢無法,只得來求助大姑娘,請大姑娘幫著請個大夫來給姨娘看一看吧。”杏兒哭得滿臉是淚。
寶珠不解道:“這是怎么說的,難道吳姨娘病了竟請不來大夫?”
“不是,”杏兒搖著頭道:“之前請來的大夫,說來說去總是那么幾句話,而且,若是因姨娘生病了去請大夫,多半今日請不來,可……可姨娘剛才暈倒了,大少爺又不在,奴婢……奴婢也不知該怎么辦了,才來求大姑娘。”
“我知道了。”寶珠穿鞋下炕,一邊穿外裳一邊吩咐道:“蘭香同我去看一看姨娘,梅香出去,叫人請來祝家醫館的祝大夫,注意是祝大夫不是祝老大夫,竹香去芳馨堂跟二嬸跟前的賀盛家的說一聲,免得祝大夫到了進不來后院,菊香去,將今天的燕窩粥熬上,熬好了直接送到吳姨娘院里來。”
分派清楚之后,寶珠便帶著蘭香杏兒急匆匆地向吳姨娘的小院兒走去。
前幾天為著那幾條精美的手帕,寶珠已來這小院中見過吳姨娘一回,還順手將這里缺失的物件一并補齊,但第二回來這里,寶珠還是覺得簡陋。
光禿禿的小院中,一點也看不出春天的氣息,寶珠嘆了一口氣,葉府也不是沒有閑置的院子,為何叫吳姨娘住了這么個又破又小的地方呢?
怪不得前世葉青玉同葉府不親,這樣對待人家的親娘,人家能親近葉家才怪了。
疾步進了屋內,只見狹窄的正堂桌上還擺著三個沒怎么動過的菜,同樣也是小蔥拌豆腐,醋溜白菜和清炒素三鮮,但同寶珠吃過的那三道一比,簡直天壤之別。
寶珠吃的小蔥拌豆腐,小蔥嫩且鮮,豆腐更是玉白嫩滑,十分爽口,而吳姨娘這里的小蔥拌豆腐,小蔥蔫黃,豆腐發暗,一看小蔥就不新鮮,豆腐更可能是以前剩的,還有那醋溜白菜,寶珠那里溜的是白菜菜心,吃起來爽脆鮮香,而吳姨娘這里的卻是白菜幫子,看那樣子……寶珠都覺得難以下箸,最后那道炒三鮮更是一塌糊涂的沒法看。
寶珠只瞥了一眼,便怒從心頭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