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土屋中,身著五色百花戰(zhàn)甲的少年看著木榻上頑強的產婦,沉吟,語氣幽幽:“你應能感受自己所孕育的生命是何等的蓬勃,如盛夏之際的田野,滿是生機。”
“如此強大的生命,豈能是你肉體凡胎所能孕育?”
抬手,他的蔥白纖細五指輕輕落在產婦滿是汗珠的額頭:“不要害怕,我叫源,此生未殺一人一畜,就連昆羽之類也未殺害過。比之世上任何一個生靈,我是最干凈的那個,從內到外,無點滴怨氣纏繞,你應能感受到。”
“你的丈夫救不了你,我也救不了你。我能救的,只有你腹中的孩兒。而你,就像晚秋的原野,已無點滴生機。燃燒自己,祝福自己的孩兒可好?”
“我不敢得罪赤龍師,將來還要仰仗他的鼻息而存活。其實,我就是找個借口來救你們的孩兒。赤龍師可能會恨我十年、二十年,可三十年后,他就不恨了。”
產婦目光由驚恐漸漸變?yōu)榫鞈伲撊醯耐虏怀鲎郑⑽㈩h首閉眼,兩行淚水滑下。
褐色膚色的少年微微露笑,抬起左手五指化作木刀,緩緩切開產婦腹部。
低矮土屋外,劉家村外圍的戰(zhàn)斗已經開始,更外圍的戰(zhàn)事也已開始交鋒。
松林中,赤龍師楚南公周身遍布烈焰,猶如一個丈高火球,雙手各握一條火鏈揮舞追打,火鏈揮過,一片片松木燃起大火,呼呼作響。
黑煙滾滾,熾焰熊熊。
宋武一張臉已被熏黑,雙手握持格斗長矛左支右擋不斷后退,火星四濺渾身衣物已布滿灼痕,咬牙瞪目全神貫注防備對方的火鏈。
天空上,小青懸著綠娥盤旋飛舞,緊張觀望著,擔心宋武戰(zhàn)敗,也做著準備。一旦宋武戰(zhàn)敗,他就沖下去將綠娥的本體搶回來!
外圍,一處山坳,彭錐左手持盾遮擋脖頸及軀干,右手握劍高舉:“不可后退寸步!更不許離隊追殺!五人一伍,兩伍一什!若有戀戰(zhàn)離隊者,重處什伍長!”
五十余宋兵分作鋒線刺兵、勾兵,次線劍盾游兵,后線弓兵,兩側還有五名盾兵拱衛(wèi)戰(zhàn)陣側翼。
還未接戰(zhàn)之際,彭錐率游兵持盾列陣在前為刺兵、勾兵遮擋箭矢,接戰(zhàn)之際會后退在陣中游走,做撐起戰(zhàn)線的彈性組織。
而這處宋兵單薄戰(zhàn)陣的后面,就是桓沖從猗地接來的一幫東周貴族子弟。雖緊張,也在桓沖率領下持劍列隊,作為預備隊給前線宋兵安心。
山坳兩側的山梁上,左側較低三閭材軍列陣,在韓虎指揮下已經開始張弓,與部分沖在前面的邊夷勇士對射。
箭矢破空咻咻作響,身為指揮韓虎卻是左右張望環(huán)顧戰(zhàn)場,他不僅要守住這里,還要觀察韓非的指令。
三百材軍并不是一個完整的作戰(zhàn)單位,張平給韓虎這批材軍,是當護衛(wèi)的,而不是給韓虎拿去獨力作戰(zhàn)的。所以除了閭將之外,沒有配備其他多余的軍吏,鼓號軍吏、糧草調度、典肅軍紀、作戰(zhàn)規(guī)劃、行營安排等種種相關軍吏都沒有配備。
山坳另一側較高山梁上,韓非提劍高舉,不斷提高聲音:“定!定!定!”
他有節(jié)拍的呼喊聲傳蕩在山梁山,所部弧形列陣的三閭材軍應聲輕喝,或以劍拍盾牌作為鼓號穩(wěn)定軍心;韓虎見了,不等他發(fā)令,所部三閭材軍自發(fā)響應,隔著山坳兩座山梁上的材軍開始了有節(jié)奏的拍打、輕呼聲。
山坳里,一名少年左右扭頭看看,握緊手中青銅劍問桓沖:“桓監(jiān)令,為何公子韓非分軍列于兩處?若是敵寇猛攻一部,豈不是……?”
桓沖神情平靜,他視線內已經看到了遠處山丘背后的烈焰,以及沖來的幾排邊夷,以及他們踩踏出來的塵埃:“你說的有理,可兵法講究知己知彼。你要知道,公子韓非所率乃是韓國材軍。”
“材軍?”
“是啊,材軍。若是尋常正軍、征軍,自然應該合攏軍力據守險要處。可這是材軍,固守一處難以施展,反而有困殺之厄。若是這么展開,互為犄角……”
桓沖提劍指著左右周邊道:“敵軍最多不過兩倍于我,我軍分散布防那敵軍要攻,自然也會散開陣勢。如此一來,最不利于敵軍的就是指揮,反觀我軍兩處守軍相互觀望,不存在軍令延誤的問題。”
少年聽的似懂非懂,桓沖并沒有將如此布防的最大原因說出來。兵法是傳家寶,是護國利器,兵法重要的不僅僅是策略,而是一代代人血淚教訓總結下來的用兵常識。
韓非如此布防,如桓沖所說就是要給邊夷制造指揮困難;然后最重要的兩個原因往往是一般人想不到的。
第一就是接觸面,材軍是全能精銳,若是據守一處被圍攻,能接戰(zhàn)的只有鋒線,鋒線殺傷效率是最高的,接觸面少自然殺敵效率低,又是被圍攻行動不便彼此影響,更會降低殺敵效率。
而材軍雖是重甲,若被圍在一起,那敵軍箭雨落下,再強的重甲部隊,也扛不住這種打擊。
韓非如此布陣就是為了擴大接觸面,降低幾方單位面積內的密度,自然會降低對方的箭雨打擊效果。
最后一點,則是桓沖不清楚的,那就是韓非將軍隊分部在兩處山梁上,追擊時便利!對敵軍而言有壓迫感,可以瓦解敵軍撤退時的阻攔決心。
為什么?
一個點突出去的追兵只是一個拳頭,若是兩個點突出去,會造成一種相互配合、夾擊的錯覺。也不是錯覺,若敵軍留下部分死士殿后,兩支突擊隊夾擊下,可以在最短時間內擊破!
而合理的布防,材軍軍士雖然不多數不知道所謂的兵法,可畢竟是屢歷大戰(zhàn)的老兵,對于陣勢有一種直覺。事關生死,自然知道什么樣的地勢、陣勢適合自己殺敵,而什么樣的地勢、陣勢會把自己坑死。
故而,韓非布陣,材軍沒有阻撓,反倒士氣高漲,就等著接戰(zhàn)后殺敵、剁腦袋、軍功造冊、回家領賞!
而一場戰(zhàn)斗的勝負,除了戰(zhàn)斗時雙方將士的臨陣發(fā)揮外,前期種種準備影響最為巨大。
宜陽戰(zhàn)場,當蒙驁的傳令兵越過張?zhí)埔约俺弟姽伲苯訉η剀姷讓油烷L級別傳令時,張?zhí)凭蛷氐妆患芸樟耍チ藢η败姷闹笓]能力,他已經無法指揮前軍。
蒙驁開出的賞格實在是高,讓前軍將士追擊,所斬首級不分軍民,一律以甲士首級計算軍功。這意味著什么?有著切身利益的秦軍底層軍士都明白,只要帶回一顆人腦袋,那就妥妥的能升一級爵位!
一級爵位,在家鄉(xiāng)意味著國家會給與一頃地,一宅,一個仆人,若是有親人為奴隸,可以贖身;而在軍中,爵位不同,吃的都不一樣!
除了吃的,連軍種分配都不同,沒有爵位只能去當輕兵、前鋒,有了爵位才能轉職成弩手、御手或騎兵,然后是軍官,這意味擁有更高的存活率!
是的,只需要比自己的袍澤跑得快,只要搶到一顆人頭,不管是韓軍的還是韓國百姓的,只要是腦袋,那就能改變自己、自己親人的命運!
張?zhí)埔约俺弟姽伲驮诿沈堒娏钕逻_底層的那么一瞬間,就失去了對軍隊的控制權。他們眼中,到處都是向東追擊的秦軍,爭先恐后!
一些秦軍甚至嫌棄皮盔、皮甲累贅,邊跑邊脫,有的是托付給跑不快的同鄉(xiāng),有的直接丟掉,比起改變宗族命運,一件皮甲不值一提!
為了識別敵我,這些不帶頭盔,只穿著中衣大步追敵的秦軍人人在額頭上扎上黑色抹額。
宜陽城東二十里的山坡上,十日前的大火將這里燒的一片灰燼,如今夕陽下又是一層淺綠。
羨門子高眉目平靜,不帶點滴感情波動,就那么靜靜半仰頭觀望著戰(zhàn)場上空交織、纏斗的軍氣景象。
人人都做出了選擇,各方手頭的軍隊都已經投了下去,就如同旋轉的色子一樣,誰勝誰負,就看誰在色子上做的準備最多,最有用。
蒙驁為了殺暴鳶不計一切;暴鳶為了讓兒子脫身不計一切,而他羨門子高不計一切堪稱百年大計的雄偉計劃,卻在最不該失誤的地方發(fā)生了不該有的失誤!
至今,他還想不明白為什么宋武會突然與他翻臉!
那可是他的嫡親侄兒,唯一的在世親人,他想不明白宋武為什么不要他這個唯一的嫡親仲父!
一旁,朱亥對著面前十八名都尉下令:“當年,我等隨君上救援趙國,就是我等披堅執(zhí)銳先登破陣,只差一步就能擊殺秦將王龁!”
“后,河南之戰(zhàn),我等奮勇沖陣,連破秦軍三個大方!不等我大魏各軍上前接敵,我大魏武卒便擊潰秦軍全線!”
扭頭揚著下巴,朱亥瞥一眼宜陽城,振臂:“河南之戰(zhàn),若我武卒延遲破敵,待君上督兵上前咬住秦軍,必能擒斬蒙驁!君上常言,未能擒斬蒙驁,大憾也!”
“是故,今番直沖蒙驁中軍!隨我直取蒙驁項上人頭,了卻君上往日遺憾!”
朱亥環(huán)視一圈,振臂高呼一聲:“擒殺蒙驁,揚我大魏武卒兇威!”
“擒殺蒙驁!揚我大魏,武卒兇威!”
八千武卒全副武裝列隊下山,為了增加突破秦軍陣線的速率,八千武卒也在行軍中展開陣列,前軍三千,后軍三千,另有兩翼各一千人負責阻敵,為中軍突破爭取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