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鳶要主動出擊,這在暴渠看來此時出擊并不是一個合適的時間,起碼秦軍首日攻城,銳氣正盛,故而反駁。
暴鳶指著暴渠一身染血的盔甲,語氣凌厲:“渠,我雖老卻不糊涂!秦軍尚未登城,你這血染的衣甲又是何故!”
暴渠垂下頭,城中已經出現持異議,主張開城投降的士民,都已被他殺了。
暴鳶冷哼一聲:“若是秦軍登城而戰,宜陽民壯能殺秦軍三兩人,雖九死一生,猶有敢戰者。而秦軍今日擺列云梯以作恐嚇,逼得你不得不將宜陽民壯填到城墻之上。結果呢,秦軍專以器械攻城,宜陽民壯徒增傷亡卻難傷秦軍一人!換做是你,白白上墻受死,你愿意么!”
“蒙驁小兒要的是你我父子項上人頭!不是宜陽!你若堅守有方,蒙驁若許諾宜陽百姓事后不究其罪……這宜陽城將不攻自破!”
暴鳶言語描繪著凄慘下場,神情卻透著陣陣興奮,渾濁雙目微微外凸:“如今,天色將暮!秦軍勞累一日,而我軍休整一日;秦軍又有大量器械要護衛,而我軍可擇機而行,或燒秦軍器械,或突圍而出……我軍在城中挨打,主動在敵;若我軍出城,秦軍因器械而有利,也將因器械而飽受拖累!”
“出城邀戰,自然主動在我!”
暴渠聽著,思索著,反問:“父帥能看到戰局變化,蒙驁、張唐應該也能。若蒙驁有準備,為之奈何?”
暴鳶緊咬著牙齒,嘴唇裂開露了一個笑容:“就怕,他沒準備。”
暴渠稍稍沉吟,重重抱拳:“還請父帥,下令!”
“渠率主力出東門,持我旗號,全軍徐徐而出,分列五軍,以我暴氏家兵千余為前導,宜陽婦孺為中繼,宜陽民壯為殿后,再以材軍為左右翼。朝山林移動,秦軍合圍之際不去管他,且戰且退自有接應之軍!”
“那父帥?”
“我將率千余敢死之士,送蒙驁小兒一死!”
暴渠沉默片刻,抿嘴不言語,將頭扭過去,不愿接令,也不想開口問什么。
暴鳶瘦的只剩下骨節的手拍著暴渠肩膀:“中原紛爭,去齊國或燕國吧。”
宜陽東門外,只有秦軍騎馬斥候巡哨游動,捕殺東門怯戰潰逃之民。
申時,累了一天的秦軍斥候有的已經等不到回營,就拿出干糧果腹,而這時候,宜陽東門緩緩開啟,一千出頭的暴氏家兵沖出列陣,緊接著是材軍編成的左右兩翼部隊,三支部隊布成三角陣勢拱衛城門時,他們踩踏出來的煙塵還未消散,東門處煙霧繚繞。
后續宜陽婦孺緊隨,擔任殿軍的宜陽民壯再次分化,輕傷一律堅守城墻迷惑秦軍,做最后突圍的棄子、死士。
東門外暴氏家兵陣列,暴渠看著遠處奔馳起來的秦軍哨騎,忍不住回頭看一眼宜陽城墻,城墻上下兩部新舊明顯,上部分是一月來陸續加高的,每一層泥磚,都壓著最少一條人命。
北門外,張唐指揮戰車處,斥候來報。
熊啟被排擠去做了郡守,熊啟的楚系軍隊可不能跟著熊啟走,現在就在張唐的指揮序列,他很謙虛,又民主的詢問楚系校尉、副將:“斥候來報,說是暴鳶旗號出于東門,要逃。諸位,有何看法?”
一校尉試探著說:“可能是聲東擊西之計,何況我軍攻城器械比之宜陽更為重要。器械在,攻取滎陽不過三五日。器械不在,必然耗時長久,各國援軍入韓,攻拔滎陽大計必然落空。還望次將軍,以攻拔滎陽為重,勒軍自守!”
張唐捏須沉吟,瞇眼看著宜陽破碎的北城樓:“是呀,作戰一日,軍中人困馬乏且腹中饑饉,這追擊守軍,對我部而言,著實有些為難。”
副將又進言:“次將軍,不妨傳令西門大方抽出兩個中方,一中方援北門,一中方援南門。北門抽一中方步軍向東追擊,再抽騎軍一方繞擊阻攔;南門大方抽兩步軍中方交替掩護而進,進逼東門潛逃之韓軍,驅趕他們。”
一個大方一萬兩千人,屬于混編,有能力進行單獨戰役;一個中方兩千四百人,也是混編,小方五百人,除了突擊混戰單位外,其他的小方都是純兵種單位。
副將的調兵方案只是簡單的算數運用,保證所部三個大方能有足夠的兵力自保、保護器械歸營。追擊韓軍并殲滅,完成蒙驁目前最大的戰略設想即擊殺暴鳶一事……與他們有什么關系?
現在攻城器械在他們手里,只要開赴滎陽城下,縱使攻城首功不在他們身上,可苦功是實打實的:沒必要再拼命,這么大的戰役只要打贏,照規矩不更爵位以上的軍官都會升一級,沒必要太拼,穩扎穩打就好。
只有不更爵位以下的基層屯長、什長、伍長、甲士、奴隸會充滿斗志,他們提升爵位只能靠敵軍甲士的首級,而不是戰役整體評功。
而軍官戰后根據戰役整體評功提升爵位的傳統是非常重要的,否則戰爭過程中,底層軍士干出為爭搶敵軍首級而內斗,或干脆就割戰死、重傷袍澤首級充功的事情不足為奇;那軍官階層為了爭功相互掣肘、坑害也不足為奇。
軍官階層戰后集體提升爵位,是秦國刺激軍隊作戰時精誠合作的重要、有效、也是唯一的手段!
這一戰三川軍團攻下洛陽不算功,拔取滎陽才是戰役目標,只要滎陽到手,戰后人人提升爵位。沖突在于,蒙驁要用暴鳶的首級打擊韓軍士氣,以最低的成本攻取滎陽達成目標。
而張唐,現在更看重攻城器械的力量。他不認為暴鳶的首級能嚇壞韓軍,只要韓國的丞相還是張平,那死一個暴鳶無關輕重。
至于誰對誰錯,一個是屢屢與暴鳶交手的秦國宿將,一個是從未與韓軍交手,卻逢戰督軍游動于敵后破壞對方補給線,晝伏夜出的行家里手。明面上蒙驁有深厚的對韓經驗,可張唐率軍擾亂敵后,這種任務需要勇氣,更需要卓越的目光對目標進行取舍。選錯目標,代價可能就是死亡,而張唐至今無敗,可見他對戰爭的敏銳觸覺。
至于張唐與蒙驁的約定……抱歉,熊啟已經被趕走了,兩人一個摘除了心患,一個上升一級,各有所得。而張唐的舊部編在關中軍團,他現在要么老老實實聽蒙驁的話,借蒙驁的勢頭鎮壓所部楚系軍官;要么借楚系軍官的力量,做他們的代言人,給蒙驁找點不痛快。
張唐真正敢違逆蒙驁意志的原因不僅僅在此,更在于中樞。他怕華陽太后,他怕華陽太后會成為第二個宣太后;他也怕傾向于楚人的秦王拿他出氣,戰后秦王不好收拾蒙驁為熊啟出氣,可收拾他一個張唐還是不難的。
最關鍵的在于,張唐怕華陽太后,怕秦王,唯獨不怕蒙驁的后臺,國相呂不韋!
而作為立志成為秦軍統率的新銳將領,張唐有著太多抱負。偏偏,他上頭沒人,他只能獨樹一幟。若安心做蒙驁副手,到頭來秦國、列國只知蒙驁,誰又知道他張唐何許人也?
他,必須要有自己的獨立見解,可以是愚蠢的,但絕對不可與蒙驁相同!
張唐端坐戰車之上,雙手交疊柱在劍柄上,承受著惹怒蒙驁的巨大壓力,看著北門本部大方變動,一個中方二千正軍及各級軍官家兵護衛四百人,各兵種混編,在朝東移動中進食、飲水,行動緩慢!
一個騎軍方分作四個五百人小方,組成前一后一,左右各一的菱形陣勢,故意拉大間距朝東做大弧線運動,煙塵彌漫吞沒這兩千騎軍,能看到的只有煙塵。
秦軍北大營,背負兩根赤紅負羽的斥候,背負三根大紅長羽的傳令進進出出,馬蹄踐踏,煙塵在遲暮金色陽光渲染下泛著金黃。
“將令,左右大方追擊,務必全殲!”
中軍大營轅門處最高指揮木塔上,旗號官聞令,手持兩丈長,旗面寬四尺,長七尺的黑底秦字大纛揮舞。
每一次揮舞結束,就有一個中方以號聲響應,整整十個中方秦軍,分作南北兩路涌出各處營壘,繞開宜陽城向東緩步前進,在行進中五個中方組成的大方一共含有二十二個小方,小方交替組成適應性最強的魚鱗陣。
鼓點聲指揮著步點聲,整齊步點聲踩踏出的煙塵遮蔽視線。
秦軍步軍以圍巾遮住口鼻,只能看到前后袍澤,能見度在行軍煙塵中大幅度降低,全靠行軍慣性、鼓號聲的指揮行進。
中軍轅門處,蒙驁端坐戰車,平靜目光看著東邊一片煙塵:“無風,天燥……不適合火攻,卻有礙視線。”
他雙目微微外突,輕喝:“傳令次將張唐,盡發車騎之軍,務必纏住韓軍!另,遣飛騎強令前軍十二校尉,只留兩方重甲,其余車騎、輕兵一律追擊!所斬首級不分軍民,悉數以甲士首級計較!”
此時此刻,首陽山東麓邊緣,劉家村北十余里處。宋武記恨楚南公襲擊韓非,一路朝南追來,卻發現了意外的東西。
山間松林中,遲暮之時,稠密的松林中已黑暗一片。
宋武緩緩松開雙手,拖著還抽搐的尸體輕輕放到在枯枝腐葉地上,左右看一眼,抬手摘去葛布黑青陳舊面巾,不由皺眉。
韓非抬手摸著死尸漲紅的面龐,面頰兩側各繡著一條蔓狀刺青:“是他們,襲擊了黑龍子趙政。”
宋武點頭:“是塞外邊夷沒錯……他們埋伏周邊,是想對付我們,還是那楚南公?”
韓非看向宋武,緩緩搖頭,瞇眼沉吟:“可能子武低估了,應該是想殺我等,以及楚南公。”
“那就讓他殺。”
吐出五個字,宋武手扣在死尸面顱下壓,將整個腦袋壓入腐朽松針黑土中,一股股血液從他指間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