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武沒等多久,甚至沒等到那白袍少年或妓館主事的現身斡旋,就有一名魏國紅袍重甲挎劍背弓提戟來邀,卻是高姿態先行質問:“宋將軍來我大魏,何不通報縣邑?”
來人是正統的魏武卒招牌裝備,在魏地大搖大擺的武卒打扮,應該不會是秦軍陣營冒充的。
壓下心中猜疑,宋武搖頭露笑,似乎難以啟齒:“不方便提及。”
見宋武連個借口都不找,重甲武卒也笑著搖頭:“宋將軍這里一個不方便,弄得這內黃一縣也不方便起來。適才,聽人言及,似乎宋將軍是荀子門下千里高足?”
“當不得千里之稱,新鄭山門中,荀師門下才能勝我者不下百人,師兄李斯、韓非更是十倍、百倍于我。算起來,我是荀師門下最無出息的那個了。”
宋武謙虛言辭也在表達身份部分信息,武卒只是笑笑卻說:“我家君上聽聞宋將軍乃荀師門下所出,想問宋將軍一事。若宋將軍回應貼切,宋將軍此次入我魏國,各處關節我家君上都可照拂一二。”
武卒的話讓宋武不得不深思,武卒身后的人口氣很大。整個魏國能用這種口氣說話封君太多,但能言行如一的封君只有兩個,一個是魏王的親弟弟、持盾左臂信陵君;另一個是魏王的貼心人,持劍右臂龍陽君。
魏國的國事在此時,在幾年前信陵君二次復出的時候,就成了荀子門下宋武等一幫師兄弟的笑料談資。因為魏國能做主的不是掌政的丞相,也不是魏王,是信陵君這個上將軍。最好笑的是魏國內部唯一能制衡信陵君的不是國相,也不是魏王,偏偏是龍陽君。
宋武懶得管武卒背后的封君是誰,不過之前魏基那句話說的很有道理,這里是魏地,做主的是魏人。
他甚至懶得管趙政死活,反正堂堂龍子真這么被弄死才是咄咄怪事。他跑到內黃縣來,只是覺得出于感情,該來一趟罷了。真遇到了趙政一行人,到底幫誰,其實宋武也不知道。
示意武卒可以發問,這武卒左右看一眼,所剩不多的圍觀人士自覺的后退幾步,距離的更遠后,武卒低聲問:“我家君上問的是,潁上小筑中,那人可在?”
宋武垂眉半瞇著眼,心中莫名燃起妒火,不是仇恨怒火,語氣不善:“你家君上何人?”
“我家君上早有預料,說將軍如此問,便令某如此回答:少年時游學各國,曾有幸聽荀子講學。”
“哼!”
冷哼一聲,宋武起身提劍,橫眉仰頭望天,雙目微微眥圓:“帶路,他托你問話,正好也有人三年前托我問他。”
武卒卻是咧嘴露笑,側身展臂:“果真是荀子高足,宋將軍請。”
妓館對面的棋樓,二樓空蕩蕩一片,只有四個人。
宋武進來時,一黑袍紅紋的華發老人與一紅袍黑紋的青年對弈,兩人背后各侍立著英氣勃發的青年衛士,二人全副武裝面容冷峻下巴微微上抬,左手按劍右手拄戟,威風凜凜。
簡單來說,一個是趙國黑衣衛士紅色綴紫的衣飾風格,一個是魏國魏武卒赤色衣飾主調。時隔十年,再次看到趙黑衣衛士,宋武下意識的駐步,微微蜷縮身軀做出警戒姿態,距離戰斗姿態就差拔劍。
“老朽以為韓人又要來遲一步,這回倒是失算了。”
這次聯軍抗秦中,雖然還沒到決戰時期,但初期這一個月的時間里,在抗秦第一線的韓軍處處反應遲鈍,已成為聯軍中的笑柄。
就這樣的韓軍、韓國,還一天天的滿門心思琢磨著如何‘弱秦’國策,豈不可笑?
韓國給各國的印象就是如此,自強不息是真的,天天喊著‘弱秦’也是真的,偏偏到了實際動刀子的時候,各種跟不上節奏。
龐援放下手中黑子,微微扭頭看宋武,察覺宋武殺氣,語氣自然說不上親善,短短四個字:“老夫龐援。”
他對面的青年,面容妖艷皎潔,無須,雙目神采奕奕扭頭看宋武,輕聲發笑:“某就不自作介紹了,莫要見怪,老將軍今日一早平白無故遭受質疑,心中不甚爽快。”
龐援只是輕哼一聲,扭頭過去不言語。
宋武上前,直身跪坐,商闕劍放在左首,才分別行禮做介紹:“韓國宜南軍裨將宋武。”
他對龐援,對龐援對面的美艷青年也就是當世傳奇人物之一的龍陽君都欠缺好感,前者是趙國之柱石,只要是列國柱石人物,都是宋武的敵人。
至于龍陽君,在國恨家仇中算是一個強力敵手,在師門那一邊兒來算,龍陽君是荀子后期弟子的集體敵人。
宋武毫不掩飾的鋒銳殺意、敵意弄得場中氣氛緊張,龍陽君姬岐卻是無視態度,稍稍沉吟道:“今日一早時,魏縣、內黃縣兩處秦軍人手已撤向衛國。此行徑詭異,耐人尋味。而如今,我三晉難得相聚一堂,一些事情談一談也是好的。”
察覺到龐援抵觸、不滿態度,龍陽君笑問:“老將軍意下如何?”
“不好,老夫知道龍陽君風骨本事,龍陽君也知道老夫秉性。然而,此子何人?有何資格作為韓國表率在此與我等同席列坐、言語?再說,不過區區一裨將,所部宜南之軍軍號不響,老夫聞所未聞。”
龐援說著微微扭頭向右看一眼宋武,說罷又輕哼一聲扭頭向左,一副不愿看到宋武的模樣。
龍陽君眉眼間洋溢著春風一般的微笑:“老將軍有所不知,宋將軍雖是新軍裨將,卻是荀師愛徒。”
龐援一聽,有些擱不下臉面,頓了頓才扭頭埋怨龍陽君:“何不早說,沒想到是故人學生。”
看向宋武,龐援上下打量,他沉肅雙目如針,宋武面容平靜對視,就聽龐援語氣緩緩點評宋武:“有銳氣,有底氣,年青人該有的都有,就像那初升的太陽一樣令我等這類老朽羨慕。不過,為何還有這濃濃積郁戾氣與殺氣?朝陽旭日,卻被一層云霧遮掩,仿佛珠玉蒙塵一般,終究不美。”
“領軍殺伐,豈能無殺氣?執法如山,豈能無殺氣?亂世存身,豈能無殺氣?”
宋武一連三個反問,龐援不待見他,他也不待見龐援,也不待見龍陽君,扭頭看龍陽君:“師兄,要談什么?反正秦國人手撤離,我留在這里也是無趣,若無旁的事情,就告辭了。”
一聲師兄,龍陽君神情欣慰,閉著眼睛眉頭微皺,陷入回憶卻問:“荀師近年可好?”
“兩年未見,兩月前我詢問韓非師兄,師兄說是荀師耳聰目明無病無災,除了惦記在外闖蕩的諸位師兄外,再無憂患。”
宋武這個故人弟子毫無禮敬態度,態度堪稱狷狂無端,讓脾氣、心情本就不好的龐援越發不滿,抬起右手拍拍梧桐木棋盤,啪啪作響:“私事稍后可敘,說說眼前的事情吧。”
他很不滿意宋武一副要殺人的姿態,尤其是宋武的劍,竟然放在左首。劍放在左首是為了右手拔劍方便,宋武更是直身跪坐,是極為方便起身戰斗的坐姿,也是最無誠意的坐姿。
不像龐援與龍陽君,兩人的佩劍都放在右首,都是盤坐著。
若在趙國,有誰家后輩如此張狂,龐援說不準早就一巴掌抽過去了。
龐援的急脾氣讓龍陽君呵呵輕笑:“老將軍不必著急,岐這里只是想再三確認師弟身份真假而已。”
龐援聽了瞥一眼宋武:“這疏狂莽撞性子倒是跟荀況當年類似。”
荀子名況,字卿,趙國人。
龐援在那里擺資歷,就是告訴宋武,我跟你老師關系不錯,連他年輕時做下的糊涂事情都知道,你難道就不能對我禮貌點?
宋武一副沒聽到的模樣,看向龍陽君:“師兄要說的,大致是什么?畢竟,韓國的事情也就那樣,我非韓國強力宗室,這里還真無法表率韓國。”
“事情也簡單,是關于聯軍內部的。”
龍陽君話題一開,美麗到妖艷的面容也嚴肅下來,目光不帶感情波動:“到目前為止,此次聯軍主力還是三晉為主,與會盟前各國統計的百萬大軍相去甚遠。齊楚,當世大國也。然而,兩國出軍距今為止,抵達大梁聯軍大營的止有兩萬。”
宋武聽著挑眉,忍不住咧嘴笑笑:“用心齷齪。”
龐援也是如此看法,緩緩點著頭,目光不善:“齊楚二國是吃準了我三晉不得不力戰呀,此番聯軍討秦,開頭就如此不順,五國面和心不齊,恐怕最好的戰果也就是止步函谷關外。”
宋武更直言不諱惡意離間,語氣自嘲:“若聯軍大破蒙驁所部之三川軍團,勢如破竹能破函谷,想來齊楚二國會反戈一擊。”
龍陽君不置可否,語氣頗感無奈:“齊國不出兵,是因為薛國的事情。齊王私下表示,若是我三晉支持齊國合并薛國,齊軍可出二十萬赴戰。”
薛國是孟嘗君田文在他父親薛君、齊國丞相、齊威王之子田嬰留下的基礎上,經過狡兔三窟策略,硬是從勢如中天的齊國版圖中分裂出去的一片國土。
充當齊、趙、魏、楚四國緩沖的宋國滅亡后,這個緩沖、中立國的使命落在了薛國身上。可以直言不諱的說,沒有宋國滅亡,就沒有薛國割據、中立的先天氣候。
龍陽君話語里涉及到國家外交態度,龐援不言語表態,宋武也不言語。面對用心險惡的齊楚蓄意損耗三晉國力的陽謀,他們三晉可以大方的說,大方的罵。可涉及到外交,這就不是簡單的事情了。
很不巧,這里龐援、宋武都無資格代表韓魏外交態度,龍陽君卻能代表魏國表態:“薛國的事情且不去管他,有薛國堵在那里,齊軍也就別想著效仿當年舊事,我等這些盟國也能安心不少。”
當年舊事,無非就是討秦失利的五國聯軍撤軍途中不宣而戰,奇襲宋國一事。這事兒可以理直氣壯的去做,但還是怕認死理的人窮追究,終究是道德有虧。
龍陽君又說:“還有楚國那邊,有兩件事情要明白。首先是楚軍違約的因由,春申君黃歇有意做聯軍副帥,我三晉也是無可無不可。然而,楚國國中貴戚多方阻撓,這才使得楚軍出兵一事拖延下來。這其二,如今秦華陽太后是楚人,新王子楚又系華陽太后嗣子,多方親善國中楚地貴戚,尤其是楚王之子熊啟兄弟。”
看一眼沉默的二人,龍陽君神色嚴峻:“眼前最怕的就是我三晉主力集結河南,而楚國背盟響應秦國。這種事情不是沒有可能,偏偏這也是齊軍不愿出征的借口之一。”
龐援聽著眉頭皺的更濃,但也早有這種準備:“這么說,這次名為五國聯軍,實際上還是我三晉的事情?”
龍陽君頷首:“是這樣,然而齊楚用心之險惡,不僅僅在于這里。”
龐援稍稍詫異:“他們還想做什么?唇亡齒寒,我三晉倒下,他們誰都難逃。”
宋武也好奇:“師兄,三晉流血已經是莫大的犧牲了,齊楚若還不知足,難不成非要逼迫韓國倒向秦國不成?”
三晉內斗爭奪中原霸權的時候,韓國背后的老大就是秦國。只是,秦國有時候對救援韓國一事不會太上心,導致韓國被其他國家揍狠了,才乖乖跟著一起抗秦。
如果形勢太差,韓國還真有再次倒向秦國的可能。
畢竟,現在秦王子楚沒有正式確立王后,而韓姬育有王子成蛟。若秦王子楚確立韓姬為王后,王子成蛟成為法定嫡子,今后的秦王身上流淌著韓王室血脈,那韓國上下對秦國、新秦王必然心懷好感。
心懷好感后,那還好意思做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