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雨勢漸少,天空白蒙蒙。
宜陽城中,暴渠以次將軍之尊,懸掛韓國唯一的上將軍印走遍城中各處,與每一名閭將都完成了指揮權確立的儀式。同時,他也一一慰問傷員,鼓勵傷員好好養病,按著暴鳶的吩咐,盡可能的將一軍主將的職責完美展現。
整個過程對暴渠而言是沉肅壓抑的,尤其是慰問傷兵一行后,心中更是哀傷。強壓著哀傷,回到北城守將府邸,向暴鳶交令,匯報心得。
守將府議事大廳,暴渠盤坐低頭,面前小機上擺著黑漆做底朱漆紋飾的餐盤,沒有胃口暴渠講述著:“父帥所部四千三百八十二人,入城者止有三千二百一十二人,其中半日內病歿過百,另有重傷三百余,極難存活。”
“除去輕傷不能戰者,父帥所部,如今能戰之士將近兩千。另有大量軍械、鎧甲損毀,需三五日時間修繕。目前城中最大的困難在于羽箭儲備不足,只有不足八萬。”
這時候暴鳶開口,語氣不善:“宜陽乃我韓國邊塞重鎮,為何羽箭儲備不堪一用?還有,大戰之后軍械損毀也是常事,為何不開啟武庫補充,卻要修繕?”
沒有足夠的箭,那就無法壓制秦軍潮水一般的瘋狂沖擊。
“父帥,孩兒鎮守宜陽不足兩年,這批羽箭還是孩兒就任時督造。而城中武備始終不過兩千套,多是輕兵軍械。孩兒屢屢向國君請求軍械補充,都城方面不撥軍械也就罷了,還明文指責孩兒蓄意挑釁秦軍。”
越說越怒,也越感憋屈,暴渠垂頭雙目瞪圓看著漆木餐盤中的飯菜:“國中決策的,無不是國之碩鼠!畏秦如虎,皆言宜陽難守,更有甚者,認為補充宜陽軍資武備,無異于資敵!”
暴鳶聽著緩緩點頭,卻道:“作為一名老將,如今國中內外形勢,非我這老朽所能干預。此時此刻,作為一名老將,能告誡于你的只有一點。”
暴渠抱拳,俯首做聆聽狀。
“作為一軍之首,你的喜怒哀樂無不影響軍中氣氛,你要戒怒。易怒者,如火燎原其勢鼎盛可令鬼神辟易。然,倏忽而興,倏忽而盛,疏忽而滅不足道也。我只望你戒怒以明智,戒言以存身。不是不可怒,不是不可言,而是怒則號令九天克敵制勝,言則定人生死禍福。”
似在懷念,暴鳶語氣低沉緩慢:“為將統兵之道,不論小兵技擊之術,還是大兵指揮韜略,所求不過一擊制敵而已。渠?”
“孩兒在。”
“可曾明白?”
暴渠緩緩點頭,因憤怒而扭曲猙獰的面容漸漸舒展,強壓著胸中對國都方面的憤恨。
暴鳶面綻微笑,蒼老面容紅潤泛著喜悅:“好,甚好呀。你可知為何世人稱我為勁韓立國以來第三名將?不是我天生能統兵有方,天賦秉性適合統兵。而是我活得久,生性謹慎從不冒險。五十年來多少同輩英杰,后進新銳都一一戰歿沙場化作黃土,而我卻活著,如今,列國無不稱贊一聲國之柱石。”
暴鳶的教導也簡單,管好嘴才能活得長,活得長才能積累經驗智慧,有足夠的智慧,殺敵殺同僚,自然也能手到擒來。
感慨中暴鳶沉浸在回憶中,片刻指著木幾上餐盤:“吃,吃飽了才能打仗。”
暴渠點頭,伸手拿起筷子,心中還是堵得很:“父帥……孩兒見了劉氏家兵,劉褚可是戰歿了?”
“……”
暴鳶眼神疲倦,半垂著頭,只有粗重、沉悶的呼吸聲。
“父帥,為何偏偏戰歿的是劉褚?而不是旁人?”
暴渠追問,暴鳶微微扭頭看過去:“吃飯,要細嚼慢咽,要心平氣和。”
下意識的俯首以示服從,暴渠還是追問:“父帥,孩兒只求一個答復,不求真相。”
“昨夜全軍生死不定,我信不過其他人,只能信劉褚所部戰力。”
暴鳶說罷閉目養神,暴渠眼皮跳了跳,垂首用餐,不再問什么。劉褚所部的慘重傷亡,是形勢所需,可受益最大的不是旁人,正是他暴渠。
四旅精銳,一旅是暴氏家兵,最為驍銳。這就是外來的力量,劉褚所部與暴氏一族關系最近,戰事所需所以劉褚所部打光了。也因為劉褚所部打光了,材軍另外兩個旅將才會支持暴鳶的決議,同意推舉暴渠為次將軍,并執掌最為要害的上將軍印。
其中關鍵之一也在于暴氏家兵,這支精銳部隊保存元氣,就沒人敢造次。
上將軍印象征的東西太多,宜陽守軍突圍后,暴鳶戰死或病死,那手持上將軍印的暴渠,又有累累軍功,將占據極大的優勢,憑借手中上將軍印與國都方面進行談判。
等暴渠吃完,暴鳶卻問:“若昨夜是你指揮,又該如何?”
暴渠下巴揚起,目光堅毅:“回父帥,孩兒將集合四旅之軍,強沖一路,可殺熊啟。”
同樣是夜襲戰術,暴渠的戰術更為偏執,發起的攻擊自然也是非常犀利的。若不能按計劃沖破熊啟中軍營壘,可能等不到秦軍各部合圍,自身士氣就崩潰瓦解了。
而暴鳶的戰術,則是三路并進中軍猛攻,以中軍旅作為突破點,左右兩翼牽制、騷擾秦軍,虛張聲勢給不明真相的秦軍極大的壓力,以點帶線席卷而去,接連得手形成駭人氣勢,導致混亂秦軍崩潰。
論戰術成本,暴鳶的高,需要更多的軍隊鋪開填充戰線。昨夜不能一舉擒殺熊啟,就在于暴鳶手中兵力不足。不要三千,再有兩千材軍,乃至是一千暴氏家兵,暴鳶就敢在天色明亮時繼續猛攻熊啟中軍營壘!
論戰術成功率……夜襲是不得已,實在是沒得選才會發起的賭命戰術,成功率部分在軍隊素質,大部分看運氣,看敵軍給不給你這個機會。
論戰術風險,暴渠的成本雖低可風險最大,面對建制完整,指揮體系明確的秦軍。若不能一舉攻入中軍掐斷秦軍指揮中樞,那他必然被合圍、聚殲;暴鳶的成本高,因戰線鋪開,不會被聚殲。只要不貪,選擇斷尾求生,最少能將近半軍隊拉出戰場。
昨夜成功的夜襲很大因素在于熊啟部懈怠,這讓暴渠堅信自己的判斷。熊啟已經給了機會,抓住這個機會慢慢繞過周圍營壘防線,足以一擊致命。
只要攻入熊啟中軍,也就無所謂成本高低、風險如何,或者成功率。
兒子的堅持,只是讓暴鳶笑笑,疲倦擺手:“所以我才是勁韓名將,名動列國。只想著勝利,再勝利的將軍,哪怕治國韜略獨步天下。若不懂得人心,也逃不出吳子厄運。”
“忙去吧,我就在這里看著蒙驁如何取死。”
“喏!”
南城外,十里地。
這里地勢稍高于北,戰車上蒙驁細細觀察炊煙繚繞的宜陽城。可他真的老了,看不清到底有多少處密集炊煙,每處煙點規模又如何、大約多少人使用等等之類,都因為他看不清楚而無從推算。
現在,對于任何一個將領來說,重新計算、核實守軍軍力、守將風格都是當前首要大事。軍隊數量決定了守軍的糧草壓力、布防壓力以及戰術選擇;守將風格直接決定作戰時戰術選擇,有風格就有特點,有特點必然就有缺點!
抓住敵軍疏漏、缺點進行攻擊,是一個將領的基礎素質;而完善自身填補疏漏,不給敵人可乘之機,則是大將、名將的水準。
一方大將,不需要你攻擊如何犀利,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能守住疆域,能扛住戰線!
而名將,就就兩個字足以形容:無漏。
名將之間的戰斗,打的已不是戰術,而是國力、外交。
灰蒙蒙的天有些刺眼,蒙驁揉了揉眼眶,對身邊張唐道:“暴鳶入彀在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他所率不過兩部七八千人,何其勢窘?韓國有一暴鳶而不敢重用,合該國滅。”
張唐捏著八字胡末端,瞇眼看著宜陽城,疑惑:“左將軍,張唐想不明白的是……暴鳶為何咬鉤?其所部軍力,熊啟那邊說是七八千或近萬兵馬,必然夸大其詞。以張唐看來,暴鳶所部可能不足五千之數。備受韓國猜忌掣肘,卻舍生忘死效力,張唐想不明白暴氏圖的是什么。”
自白起死后,列國公認的名將級別將領屈指可數,秦國只有王龁、蒙驁、王陵三人;趙國沒人,廉頗逃到楚國還撐了幾年楚國的局面,齊國有觸子,燕國基本上不攪合列國戰爭,就算有能人也會才華深藏,沒機會脫穎而出。
魏國有信陵君,韓國有暴鳶,齊國的觸子,算上秦國的王龁、蒙驁、王陵這就是當世的六大名將。
張唐自負從戎以來從未一敗,可他欺負過趙軍,欺負過信陵君不在的魏軍,每次都是繞過韓國去趙魏境內耍威風,卻始終沒有與暴鳶交手。對于暴鳶這名老將軍,張唐自然不缺少研究。
每一名名將的名聲都是累累白骨堆積血液澆鑄而成的,干掉老一輩名將,是新銳將領揚名列國、升官發財的最佳捷徑。蒼老的暴鳶,自然是所有有志將領的研究、打倒對象。
張唐的疑問,蒙驁露出微笑:“他不得不來,那么多兒子就剩了兩個,他不來,他暴氏一族嫡脈可就絕了。”
撫須,蒙驁下巴揚起,聲音略略干啞:“我三川軍團雖有大河之利,向東攻掠不愁輜重補給。然而,南北無友軍策應,向東打多少土地,到頭來還得吐出去多少。是故,今年重創韓軍、固守洛陽才是我等該考慮,也切實可行的策略。”
“先殺暴鳶以重挫韓軍士氣,再下滎陽重鎮足以令韓軍膽裂。如此,洛陽以東最少可得三年太平。三年時間,足以攻伐河東,側衛三川軍團。待三川軍團東進時,河東之軍足以牽制河北趙軍,這才是國內今后三年的目標所在。”
張唐細細聽了緩緩點頭,暴鳶被殺韓軍士氣大幅度衰敗,再攻打滎陽,韓軍抵抗力度自然不強,可以極大的減少損傷。
說的血腥一點,宜陽這邊折損一萬人能弄死暴鳶,那滎陽那邊折損可能不足五千;若讓暴鳶活著回滎陽,三川軍團十萬人拼光,也不見得能攻下滎陽,或令韓國屈服。
突然,張唐笑問:“左將軍,三年內穩固三川、河東兩地,這應該能算兩郡之地。天下不過三、四十郡,或許快一些,我大秦能在大王治下一統天下!”
在蒙驁目光下,張唐抿抿嘴試探著問:“到時,大封功臣,是效仿古制裂土封侯,還是維持國策,僅僅賞賜名號爵俸?”
這是個尖銳之極的問題,蒙驁瞇眼:“自春秋以來,天下動蕩幾近四百年。張副將所求的,也是人人所求的。不過,天下未定想這些無用,反倒分心壞了正事。”
蒙驁微笑著看張唐:“不過話又說回來,三十年內大秦一統天下,我蒙氏一族,你張氏一族也不過再等一代人,這開國富貴少不得你我二族,可對?”
張唐還不到四十歲,就算熬不到開國封侯的時間,以他如今的軍中地位足以保證第二代的地位,自然該他張家的東西都少不了。
他點著頭,蒙驁又說:“為少出變動,這天下一統越早,越利于我等老人。而此次出關,涉及到三年內三川郡、河東郡建立,關系今后戰況走向。可謂是失之毫厘謬以千里,三年、兩郡,二者少其一,可能統一天下的國勢,會生波折。”
“波折,老夫不喜歡意外的波折。”
“左將軍不喜歡,末將也不喜歡。”
波折意味著一統天下的時間延后,意味著他們宗族后裔在秦國享受開國紅利的幾率在降低。
扭頭向東,蒙驁枯瘦手掌拍打戰車護欄:“是故,為我大秦偉業,暴鳶必須死在宜陽!”
張唐抱拳,卻不言語,在戰車掉頭時看著宜陽城,遙想著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