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熟了,油煙的氣味完全消失了,楚風這才打開廚房的門,香味一下散了出去。
“哎呀呀,你家飯熟了,我也要回去吃飯去了。”
“走什么呀?留下來一起吃嘛!”
“不啦不啦,我們就不打擾了,下次,下次。哎呀你們家楚風可真能干,又在國企上班又會做飯。”
媽媽笑得樂開了花,連連擺手:“哎呀,就是他喜歡干這個啦,我們家也不是請不起傭人,就是他非說自己做的比較好吃,我們就由他啦!”
“那肯定是國企上班的工作很輕松啦,那還有精力做飯,真羨慕!”
楚媽媽一直被奉承得咯咯咯咯笑個不停。
當打牌的人走了,楚風擺好吃飯的餐桌,問道:“媽,爸去哪里了?怎么還沒有回來?”
媽媽一邊數錢一邊一屁股坐在餐桌旁。
“鬼知道那個死鬼去哪了,肯定又是找人喝酒去了,不用管他,你過去叫你弟下來吃飯,別學習累壞了。”
“好。”
楚風應了一聲,他轉身朝弟弟的房間走去,還沒敲門就聽到了打游戲的動靜。
“叩、叩、叩。”
楚風敲了三聲,然后就站在門口等,一直等到里面的游戲聲結束,打完了一局,弟弟才來開門。
“你不是說在復習看書嗎?怎么在打游戲?”
“我哪有打游戲,你別亂說啊。”楚棟梁不滿地嚷道,嗓門比楚風還大。
“我都聽到打游戲的聲音了。”
靜默一會兒,理虧的楚棟梁磕磕絆絆道:“行咯,聽到就聽到咯。我這是勞逸結合,你沒來的時候我學了一整天了,就是剛剛才放松會兒。”
楚風皺了皺眉頭,雖然他覺得弟弟的話可信度并不高,但是他也確實沒有直接證據。
只能相信弟弟還是有心學習的吧。
“好啦,飯熟了,去吃飯吧。”
“不吃了,你剛才那么兇,沒心情吃了。”
楚風不自覺側頭看了看餐桌邊上的媽媽和弟媳,知道如果弟弟真的不去吃,這頓飯就別想消停,他只能放軟了語氣。
“好,是哥錯了,你學習了一天,累了,去吃飯吧。”
楚棟梁哼了一聲,順著楚風的臺階下了。
餐桌上,媽媽又聊到了楚風工資的事。
“你不是都轉正了嗎,怎么工資還不漲啊,是不是你領導故意給你穿小鞋?”
“媽,轉正本來就是這個錢,別人以前的實習工資只有三千。”
“噫,那看來你們領導還是很看重你的嘛,不過我聽說銀行很多油水的,怎么也沒見你撈一點兒回來。”
“媽,正規企業沒什么油水撈的,就是年終的時候福利待遇好一些。”
“媽,你凈聽哥瞎說,”弟媳插話了,“我看別的在銀行工作的個個都開著豪車買幾套房,怎么可能沒油水。”
媽媽一聽,煞有其事地放下碗筷:“對哦!誒小風,是不是你沒跟領導表示表示,所以人家才沒帶上你?這樣吧,等會兒我帶你去買點好煙好茶,明兒個偷偷塞過去……”
楚風聽得皺起了眉頭,飯都吃不安寧:“媽……行賄是不行的……”
弟弟噗呲一笑:“得了媽,你也別為難哥,他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悶頭讀書這么多年,腦子轉不過彎來的。”
“也是哦,”媽媽又拿起了碗筷,連連搖頭道,“你喲,就是不會來事兒,從小你腦袋就沒你弟弟靈光,人也沒他機靈。他呀,就是不學,他要是好好學習進了銀行,現在早當上銀行行長了,再不濟也當個小領導,怎么可能還拿六千工資。真是老鼠進了米缸都不知道張嘴。”
楚風的這頓飯吃得索然無味,他實在不知道怎么接家人的話,隨便刨了幾口就走了。
回到房間,楚風發了一會兒呆,然后坐到了書桌前。
他也需要看書,他進銀行工作算是跨專業了,他需要惡補一下專業知識。
沒看幾頁,外面傳來了喊聲。
“楚風,我們吃完了,出來收拾桌子啦。”
楚風懊喪地放下筆。
以前還是他做飯,其他人收桌子洗碗的,但是近段時間媽媽吃完就趕著追劇,弟媳說懷孕了碰不得冷水,弟弟說要趕緊看書,爸爸時常不回來吃飯,最終收拾桌子的還是楚風。
楚風又去忙活了半小時才得回來。
再次關上門,門外電視聲、游戲聲、笑聲、說話聲吵吵嚷嚷,門內像是另外一個安靜的世界。
盡管一家人搬在一起住了,楚風印象中還是自己跟自己呆在一起的時候最多。
自己一個上班,一個人坐在玻璃柜臺后處理工作,一個人下班,一個人買菜,一個人做飯,一個人發呆……一個人。
他以前總覺得一個人很孤單,但是現在,反而覺得一個人呆在房間的時間才是最舒服的。
不用面對說教,不用面對壓力,一個人安安靜靜看書,真好。
不對,他不是一個人。
房間里還有一個人陪著他。
桌面上擺著一個小瓷盒,白白凈凈,溫溫潤潤,里面沉睡著他的孩子。
看兩眼書,看兩眼瓷盒,恍惚間他甚至可以聽見孩子的酣眠。
多好。
多愜意。
半夜爸爸回來,把門砸得咣咣響。
楚風半夢半醒,媽媽去開了門,兩人就爸爸身上有酒氣有香水味的事情鬧開了,他們互相指著對方說什么“臨老入花叢”“潑婦”“臭不要臉”“老妖婆”之類的話,吵得鄰居好幾次來敲門。
楚風實在累到不行了,被子一蒙頭,繼續睡覺。
外頭雞飛狗跳,人仰馬翻,簡直像活在一個異次元的世界里,而楚風滿心只想著也只能想著一件事——他明天還要上班。
天塌了他都得爬起來風雨無阻地上班,全家人還都靠他養。
爸媽還是鬧到了凌晨四點,楚風不得不起床勸說安撫了兩人,最終兩人分房睡消停了,楚風才得以再回到被窩。
睡了不到一會兒,鬧鐘響了,楚風又得爬起來。
又是普普通通、忙忙碌碌的一天。
弟弟打著呵欠出來上廁所,看到楚風爭分奪秒地穿鞋拿包出門,他打了個呵欠,懶洋洋道:“都說了讓你買輛車咯!還去擠地鐵,真是不會過日子。”
楚風顧不上搭理他,穿上鞋就出門,后方隱約傳來一句:“對了,昨天讓你買的酸壇買了沒?我老婆想腌酸菜吃,酸兒辣女,肯定懷的是個兒子嘿嘿嘿。”
楚風急匆匆來到公司,終于在最后一分鐘內打上了卡。
有個晚打卡一分鐘被扣了一百塊的同事酸了楚風一句:“你急什么呀,你就是遲到上司也不敢扣你錢,誰敢往鐵公雞身上拔毛啊。”
楚風知道都是因為“釘子戶”的事情才讓同事們這么針對他,銀行每隔幾個月就要淘汰掉一個人,楚風不走,被淘汰的就是其他人。
所有人都把楚風當成了唯一的假想敵,好像只要楚風走了他們就能永遠安全一樣。
楚風臉皮很薄,別人一個鄙視的眼神看過來他臉上就火辣辣了,但是生活讓他學會厚著臉皮做人。
臉皮不厚,全家都得喝西北風了,他和其他人不同,其他人能進銀行的都是非富即貴的,不會像他這樣精確計算每個月工資的每塊錢要怎樣花。
他再次悶頭做到自己的位置上,日復一日地過著機械式的生活。
此時的楚風還不知道,他以為的普通的一天,很快就會變成最后一天。
刻意無視的矛盾不代表不存在,刻意壓抑的情緒不一定能消失,刻意掩蓋的傷痛不代表已愈合。
他終于還是被推到風口浪尖,被迫面對血淋淋的現實。
下班,擠地鐵,買菜,回家,又是重復的日子。
麻將聲,談笑聲,電視聲,游戲聲……打了招呼,楚風拖著機械的步伐走進廚房,反手關上門。
一分鐘后,門被從內一腳踹開。
楚風臉色鐵青地從廚房出來,懷中抱著一個白色的瓷盒,看樣子幾乎就要昏厥過去。
“盒子……怎么會在廚房?”
說的第一句話全是虛軟無力的氣音,喧嘩的客廳根本聽不見。
楚風雙眼充血,青筋暴起,大吼一聲:“誰去我房間拿出來的?”
這次的聲音夠大了,所有人都聽見了,但是大家只是掃他一眼,然后漠不關心地把視線移開。
“我碰!”
“呀又碰了!”
“盒子里面的東西呢?東西呢?”
楚風站在客廳中央,聲嘶力竭地朝在場的所有人質問,但是沒有人把它的憤怒當回事。
“你們把它倒到哪兒了?”
“九索!”媽媽在打出一張牌之后終于懶洋洋睨了一眼,“哎呀吵什么吵什么,不去做飯凈瞎嚷嚷,不就是個泡菜壇子嘛,你弟拿給你弟媳腌酸蘿卜啦。”
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劇的弟媳一抬眼對上楚風的目光,她訕訕道:“看我干嘛呀?我就跟棟梁說想吃酸,他就找個壇子咯,誰知道是你的啊,一個壇子而已,這樣大呼小叫干嘛。”
楚風掉頭就往弟弟的房間沖去,不久后傳來一聲巨響,是門被踹開的聲音。
“盒子里的東西你倒到哪里去了?”
楚棟梁錯愕的聲音傳來:“就、就馬桶啊……”
望著楚風即刻跑走的背景,楚棟梁撇撇嘴:“干嘛啊表情這么嚇人,里面不是草木灰嘛,這不是你給我老婆買的壇子嗎?”
剛才踹門的動靜也震到了客廳的一幫人,幾個打麻將的大媽有些顧忌地道:“那個,你們家楚風沒事兒吧?”
楚媽毫不在意地繼續摸牌:“沒事兒,他能鬧出啥事兒啊,可能在公司受刺激了吧,別理他,一會兒就好了。哎,今晚留下來吃飯唄。”
“哈哈哈不了不了,家里煮著呢……”
所有人又跟沒事人一樣繼續做自己的事情,看劇的看劇,聽戲的聽戲,打麻將的打麻將,打游戲的打游戲,好像別人的喜悲與他們都無關。
他們根本就不在乎楚風跑去衛生間做什么,他們只等著楚風去給他們做飯。
楚風跪在馬桶前,抱著孩子的骨灰盒,哭到失聲。
馬桶已經沖干凈了,只有邊緣落了些灰,也許是最后倒不干凈,又在盥洗臺洗了一遍。
楚風就是在盥洗臺里找到了一根小小的指骨。
捧著那根指骨,他哭得癱倒在地。
是他錯了……是他錯了!
他以為只要忍一忍,讓一讓,不必太計較,自己吃點虧就算了,他不知道他會害到身邊的人。
當別人輕視他已成習慣,別人也會連帶著輕視他所看重的人和物,是他的縱容讓別人得寸進尺,是他的退縮讓別人肆無忌憚。
如果他從一開始就不允許他家人隨意闖入他房間亂拿亂用他的東西,如果他一開始就要求家人尊重他的一切,那么他的孩子就不會有今天的遭遇。
是他,是他自己受委屈成了習慣,還連累得孩子跟他一起受委屈。
“媽媽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他默念著,握緊手心的那根小指骨,緩緩從地上爬起來。
“媽媽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他用顫抖的手去抹臉上的淚,掌心貼上,掬了滿滿一捧。
怎么擦不干,他干脆把頭伸到水龍頭下面,徹底地沖了一遍。
抬頭,鏡子里映出一張扭曲的臉。
螞蟻掘毀長堤,靠的不是一時一刻,而是日積月累的啃噬,終于讓千里長堤土崩瓦解。
他的崩潰也不是一時一刻,是經年累月的冷嘲熱諷,是長久以來的挖苦諷刺,是日復一日的輕蔑漠視。
抱著瓷盒,他走了出去。
剛好,做賊心虛的楚棟梁可能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了,在不遠處探頭探腦。
看到楚風面色陰沉地走來,楚棟梁下意識后退了半步,但他很快想到面前的人可是自己從來沒脾氣的哥哥,于是他又往前走了幾步。
“哥,那盒子里原來裝的是什么呀?看你這么急,不會是鉆石吧,你什么時候買的啊?”
楚風就這么不聲不響地抱著盒子走到跟前,一抬眼,眼中滿是血絲。
“我是不是從來沒打過你?”
“啊?”楚棟梁沒敢相信自己耳朵。
“啪!”白色的骨灰盒在楚棟梁頭上裂成了好幾塊,里面的酸蘿卜酸水混著血流了下來。
楚棟梁愣了一會兒,然后才發出殺豬一般的慘叫:“啊啊啊啊啊————”
下一刻楚風握緊的拳頭打歪了他的鼻梁。
所有的人見狀都驚慌沖上來:“殺人啦————”
人們后知后覺事情的嚴重性,紛紛上來拉開楚風,但是他們拉不住。
楚風手心里握著那根小小的骨頭,緊緊地攥成拳,整個人騎在楚棟梁身上,一拳一拳地往臉上打。
他可以忍,他可以讓,但他絕對做不到在孩子受到這樣的對待時忍讓。
他昨夜還聽到孩子的酣眠,昨夜他們還一起看書,睡覺,而現在他的孩子再一次被殺死了,是被他信任的家人殺死的。
他們全都是兇手!他們全都是縱容的兇手!
打麻將的幾個人早就跑到門口看熱鬧去了,大著肚子的弟媳早就躲進了廚房,來攔楚風的只有爸爸和媽媽,他們口中又叫又罵,滿臉都是驚恐和疼惜。
“你瘋了?你瘋了?你要殺人啊,他可是你弟!你怎么可以這樣打他?”
你怎么可以這樣打他?
小時候弟弟可沒少打過楚風啊,也是這樣按在地上打,他反抗,爸媽就教訓他,弟弟跟你鬧著玩,你認真什么?
認真什么?他痛,他能不認真嗎?
現在反了過來,父母的態度卻是完全不同。
說到底,一個是可以傳宗接代的寶貝兒子,另一個是不男不女的畸形怪胎,對待起來當然也有兩重標準。
此刻楚棟梁的臉上像被打翻了顏料盒,鼻血噴涌,五顏六色,人高馬大的他在真正遇到事的時候居然慫了,只會一個勁地喊“爸媽救我”。
楚風一直打到雙手沒勁了,才被爸媽一把拉開,然后他們哭嚎著抱著寶貝兒子遠離他,像躲避瘟神那樣。
“打120,快,120!”
楚風壓根沒有浪費一秒去看他們,他踉踉蹌蹌地跑出去,沒一會兒從門前找了個鐵錘進來。
爸媽一看見拖著鐵錘的楚風就尖叫連連,他們青著臉抱著兒子往外跑,以為楚風真的要殺了他們,但楚風根本沒有追上去,他進了衛生間。
他掄起鐵錘,一下,一下,把馬桶砸了個粉碎。
他不能允許以后有任何人在他孩子的骨灰上面排泄。
砸完馬桶,然后是盥洗臺,再是鏡子。
碎掉的鏡片四散爆開,也許割傷了楚風,也許沒有,他已經感覺不到痛,也感覺不到累,他掄起那個有半人高的鐵錘,砸爛了整個衛生間的墻壁。
“殺人啦——殺人啦——”
“救命啊——”
爸媽們一邊朝鄰居家跑一邊呼喊的聲音傳進耳里,楚風悶不吭聲。
無數散落的小鏡片中,映出一張扭曲猙獰陰沉的臉,那就是他現在的樣子。
確實很像個冷血麻木殺人狂。
如果真的有頭顱在他面前,也許他真的會砸下去。
但是,他知道除了砸碎別人的腦袋之外,這世上殺人的方法還有很多種,比如用冷言冷語扎穿一個人的心,比如用貶低歧視剝奪一個人的尊嚴,比如用嘲諷說教磨平一個人的個性。
正像過去的二十多年來,家人對他做的事情一樣。
殺人不見血,還讓他不敢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