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往田港的列車即將進站，請先下后上……”

地鐵緩緩停下，透過玻璃往內望去，里面人頭黑壓壓一片，已經擠滿了人。

車門打開，車內的人潮水一樣溢出來，車外的人打仗一般往里沖。

腳不沾地，就被身后的推力擠入車廂，放眼望去前前后后都是人。

“別擠啦別擠啦！進不去啦！”

“再進去一點！”

車廂內已經完全沒有一絲絲空隙了，可廣播傳來一句“車門即將關閉”之后，又一股推力傳來，愣是在車門關閉前再擠進了十幾人。

這是這座城市最擁擠的一趟地鐵，恰好是下班晚高峰，這里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人，堪稱人間眾生相。

過于密集的人潮讓地鐵內的空氣污濁不堪，有個穿著深灰色西裝、戴著一次性口罩的年輕男人仰著頭，再仰著頭，不甚明顯的喉結都突出一個小點，這才終于呼吸到一絲新鮮空氣。

突然，男子的手機震了，來電顯示上寫著媽媽。

他接通電話，聽筒里最先傳來的是麻將碰撞聲，然后才是：“喂，小風啊，那個，你下班了記得買點豬骨回來煲湯啊。”

地鐵晃動，男子的身體也隨之搖晃，因此錯過了一句“還有買個酸菜壇子”的話。

“買只雞回來清燉，要活雞，你弟媳懷了身孕，要補身體。”

不知道為什么，聽到“身孕”兩個字的男人突然定住了，好像突然被關掉開關的機器人。

“還要買些雞蛋，要新鮮的，買的時候晃幾下啊，散的那些就是壞的……”

“喂？喂？你有沒有在聽啊？記住了沒有？楚風？”

被叫到名字的人瞬間回神：“記住了，媽。”

“你下班了是吧，趕緊回來做飯哈，別餓著了你弟媳……誒誒三筒！我要我要！好啦好啦不說了，快回來啊！”

掛斷電話，楚風再次高高地仰起頭，這是這次不是為了避開前方大叔的口臭，而是為了讓眼里的濕熱快些散去。

一晃，他都已經正式畢業好幾個月了，他們全家人搬到了市中心的新房子，在銀行的實習也已經轉成了正式工作，可是他偶爾聽見與“孩子”相關的字眼時還是留有余悲。

當然，這份“悲”他是能克制的，畢竟現在工作生活都太忙，沒有太多時間讓他“悲”。

五點下班，擠完地鐵六點，路上順路買菜耗時半個鐘，回到家將近七點。

一進門，嘈雜的麻將聲就闖入了楚風的耳朵。

“八筒！”

“我吃！”

楚風提著菜經過麻將桌，見地上滿地的橘子皮瓜子殼，媽媽和幾個鄰居大媽打得正酣，楚風經過喊了她們一聲也沒側目。

“媽，我買菜回來了，我去做飯了。”

“我杠！”

楚風走過沙發，懷孕的弟媳正躺在上面看偶像劇，一邊看一邊吭哧吭哧地笑。

楚風以為弟媳沒有注意到他，沒想到經過時，弟媳頭也不抬地來了句：“怎么才回來呀，快去做飯！餓死啦！”

楚風應了一聲，往廚房走去。

開火，倒油，放菜，打開油煙機，關上廚房門，不讓一點氣味傳到外面。

楚風切好菜下鍋，翻炒后等著燜熟的時間里，他的眼神又放空了。

一門之隔，外面的都是他的家人，他們朝夕相處，自從搬進來后從未有過爭吵，每天看起來其樂融融。

可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嗎？

為什么總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大對？

楚風正式有了工作之后，爸媽就正式退休了，搬過來住后媽媽每天就是和人打打麻將，爸爸每天出去和人喝喝酒，看起來就是老人享享清福，好像也沒什么不對。

還有一件喜事是，有了新房子，弟弟的女友總算答應嫁給他了，兩人辦了一場隆重的婚禮，然后用了最大的一個房間當新房。

婚后不到兩個月，弟媳就懷孕了，懷孕了不方便再工作，于是順理成章辭了職，安心在家養胎。

這也好像說不上有什么不對的，除了楚風每次聽到他們說到“胎兒”“懷孕”之類的字眼時就得找借口回避之外。

爸媽不工作，弟媳不工作，本來楚風和弟弟兩人一起工作，日子還會寬裕些，不過一個月前，弟弟也辭職了。

他的說法是，看到楚風因為讀書好而有房有工作，心中為以前自己不好好學習而懊悔，于是想亡羊補牢、改過自新，爭取考個成人本科。

弟弟想要上進學好，楚風當然不能不支持。

于是就變成了，全家只有楚風一個人有工作，不得不說，壓力真的很大。

在外人看來，他有一套市中心的房子，還有一個國企的工作崗位，但是，只有楚風知道銀行的工作看起來是個香餑餑，卻不是每個人都能吃的。

銀行有業績考核，隔三差五就需要完成一定數額的指標，普通人是根本做不到的，多數情況都是員工的親戚爸媽出錢來幫忙。

說得殘酷一點，銀行這份工作，如果自己本身家境不夠殷實，很難呆下去。

可想而知，楚風的工作業績一直都是最差的一個。

他的爸媽是窮人，他的親戚也是窮親戚，盡管他很拼命拉客戶，他的業績還是墊底。

但是，每到淘汰員工的時候，楚風又總是會被留下來的那個。

于是大家就知道了，這是一個關系戶，還是一個一毛不拔的關系釘子戶。

慢慢的，楚風就被同事們孤立了，上司也總忍不住夾槍帶棒地酸他，希望這尊大佛能自己滾蛋。

楚風怎么會感覺不出來呢，他不用腦袋想都知道早就該被淘汰的自己為什么一直能留下，他知道自己借了誰的光。

但是，再怎么覺得羞恥，他還是得硬著頭皮留下來。

全家人都仰仗著他這份工作活著。

每月工資六千，爸媽弟和弟媳，每人一千，還剩兩千。以前他們還花一千來請傭人，后來楚風實在沒錢了，就只能委婉地說以后他來做飯，不需要傭人了。

于是，除去每天上下班之外，楚風還承擔了傭人的活兒。

很久以前，楚風的夢想著有一天能夠成為家中的依靠和頂梁柱，到那時爸媽就會覺得他很重要，不會再覺得他連累家里。

如今，他的夢想實現了，家中大小事務，所有的一切都要他親自操持，家人吃的每一粒米每一滴水用的都是他賺的錢，爸媽也沒有再罵過他，但是……

他還是不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