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進病房，沈翼就不是像做錯事的小孩了。
他是真的做錯事了。
他不知道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設，才讓自己鼓起勇氣走到病床旁邊。
沈臨淵背對著自己，沈翼也不敢再繞到爸爸面前去。
這世上有一些東西是生命無法承受之重，對于很多人來說，父母的眼淚大概就是其中一樣。
別看沈翼又熊又皮，好像天上地下就他最大，但他心里清楚得很，他的爸爸是絕對威嚴的存在。
他的爸爸好像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好像天塌下來伸出手就能頂住，跺跺腳就能電閃雷鳴。
就是這么一個，在他心中強大到能呼風喚雨的人，現(xiàn)在正背著他，無聲哭泣。
有什么事情是他爸爸都無法承受的嗎？
“爸……那個……”
沈翼用鞋頭在地上磨了又磨，拖了又拖，終于期期艾艾地把后面的話補上了。
“其實吧……剛才那個楚風，不是你什么小情人……他是你正正經(jīng)經(jīng)帶回家，說要當我后媽的。”
沈臨淵沒有回應，沈翼也不敢指望這么快就有回應。
“那個……其實他脾氣挺好的……蠻老實，應該是看上了你的臉，不是看上了你的錢……吧……”
“嗯……他……和你感情也蠻深厚的，你這次出事，他給你獻了很多血……孩子沒了，也是意外……”
“總之……我覺得……你倆也沒必要散，你倆在一起挺好的，他是個老實人，你就算想不起來以前的事，留個老伴兒也挺好的……”
沈翼越說越心虛，他隱瞞了自己沒有接電話的事情，但是他不知道有沒有人告訴過爸爸。
沈翼說了這么多，說完又等了很久，他覺得自己爸爸要是沒睡著聽得見，那怎么樣也該吭個聲了。
該不會真的睡著了吧？
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眼看馬上就要繞到沈臨淵正對面，沈臨淵突然出聲了。
“那就多給他點錢吧。”
沈翼怔了一下，他怎么都沒想到沈臨淵會是這個回應。
“可是……他好像不貪咱的錢啊。”
沈臨淵的鼻音很重，但說話的聲音卻很輕。
“那就給他房子。給他買套大房子，給他找份好工作，給他找?guī)讉�細心的傭人，好好照顧他……”
說到最后，聲音一哽，但很快又被吞了進去。
沈翼聽得真不是個滋味。
他所站的角度能看到爸爸的小半邊臉，他就是瞎，也看得見沈臨淵臉上反光的淚痕。
“爸……我問一句你別生氣……你、是不是……沒有失憶啊？”
沈臨淵沒有承認。
沈翼大著膽子上前一步：“爸……你沒事干嘛裝失憶啊？”
回答他的是迎面砸來的枕頭。
“出去。”
“哦……”
沈翼嘟噥著撿起落地的枕頭，拍了拍放回床上，然后離開病房。
三天后，醫(yī)生通知楚風可以出院。
除了一堆化驗單，他們還給楚風遞了一罐骨灰盒。
抱著白色的瓷盒，楚風懷著復雜難言的心情，想在出院前再見沈臨淵一面。
起碼他的孩子應該見爸爸一面。
當他來到特級病房前，卻發(fā)現(xiàn)病房已經(jīng)空了。
路過的護士告訴他，這個病房的病人一天前就轉(zhuǎn)院了，具體轉(zhuǎn)去了哪里不知道，但肯定是比這個醫(yī)院條件好很多的地方。
楚風花了很長的時間對著空空如也的病房發(fā)呆，直至走出醫(yī)院后，他還是無法接受沈臨淵悄無聲息地離開這件事。
就像干脆利落地闖入楚風生命中一樣，沈臨淵的離開也是果斷迅速、毫不拖沓。
一點點緩沖的時間都沒留下。
選擇性失憶，真的就能選得那么好嗎？不偏不倚剛好忘了他，不多不少剛好忘了他們相識的日子。
沈臨淵可能只是一臺錄像機，想播放就播放，想暫停就暫停，想快進，摁一下就能快進，想刪除也能精準到秒地刪除。
可楚風不行啊，他是人，有血有肉的人，他忘不了，他的傷口還在痛，他還在痛。
走出醫(yī)院就好像已經(jīng)用完了楚風所有的力氣，往前抬腳一步都變得那么艱難，他沒了支撐，他沒了依靠，他被抽走了脊梁骨，他被抽走了勇氣。
他在醫(yī)院前面的臺階上坐了下來，把骨灰盒緊緊摟在懷中，埋首進膝蓋里，任由眼淚落下。
這就是被拋棄的感覺嗎？
整片天地空蕩蕩，卻無一處可容身。
難怪沈臨淵會被這種感覺逼到神經(jīng)質(zhì)，只要是人嘗過一次就會害怕。
不過以后沈臨淵不用再擔心別人拋棄他了，他很可能已經(jīng)學會了永遠不被別人拋棄的方法——先拋棄別人。
與此同時，在醫(yī)院馬路的對面停有一輛車，車上的司機朝著楚風的方向望了很久，最終忍不住道：“我們要一直等下去嗎？醫(yī)生還在等您……”
靜默片刻，后車廂傳來一個聲音。
“等一下，等人來接他。”
“滴——滴——”
尖銳的喇叭聲引起了楚風的注意，他將頭從膝蓋上抬起，抬眼便見一輛車停在自己面前。
車窗搖下，史密斯教授的臉露了出來。
“楚先生，我們?yōu)槟贫ǖ姆⻊帐侨轿坏模a(chǎn)前到產(chǎn)后都會精心護理，錢已經(jīng)提前付好了，我們會盡心盡責。這是我們份內(nèi)的事，我們將送您前往療養(yǎng)所，請上車吧。”
楚風愣了愣。
他這才想起來，沈家別墅，他已經(jīng)沒有資格再回去了，而教授他們的出現(xiàn)正是時候。
剖腹產(chǎn)后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都需要護理，他這樣的身體回家只會給家人增添麻煩，在他無處可去的時候，有人站出來給他引了一條方向，他只思考了幾分鐘就上車了。
車子載著他的身體奔往一個方向，他的靈魂仍在四處游蕩，去哪兒不都一樣呢。
與此同時，醫(yī)院馬路對面的車關上了車窗。
司機轉(zhuǎn)頭朝后問道：“我們要出發(fā)了嗎？先生？”
坐在后車廂上的人有張玩世不恭的臉，穿著一身奇裝異服，明顯是沈翼的做派。
沈翼聽到問話，他也回頭，望向坐在更后方的人。
“爸，我們現(xiàn)在出發(fā)嗎？”
順著沈翼的目光望去，原來這個車子不是普通的私家車，而是被改裝過內(nèi)部的特殊照護車，車子后方可以用來固定輪椅。
輪椅上的人，赫然是沈臨淵。
“走吧。”
他收回望向醫(yī)院門前的目光，安靜地將雙手垂至膝蓋。
膝蓋下的腿看起來仍舊健全，但是已經(jīng)失去了支撐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