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宏遠很快入職了J城一家叫做長宇的大型上市公司。長宇發展至今,已有了十幾年的積淀,經營狀況平穩,相較于剛剛起步的萬清,各方各面都規范不少。長宇給周宏遠開出的無論是職位還是年薪,相較萬清要低出一些,但相應的,工作量和復雜程度也遠遠比不上萬清。
周宏遠在程毓家長住了下來,漸漸地,他的東西將小小一間書房塞得滿滿的,很是不方便,程毓沒辦法,只得做出了妥協,讓他睡回了以前的臥室。
兩個人的日子平淡而安寧。周宏遠朝九晚五,上班的時間比程毓晚上不少,是以他每早都會先將程毓送到S大,目送程毓離開后才走開。起先,周宏遠每天都開著自己那輛邁巴赫,后來程毓學校里便漸漸傳出了流言蜚語,學生們看待程毓的眼神也甚是古怪,甚至有不少愛搗蛋的男同學還當堂起哄,問他是不是私下里開了家大公司,否則怎么會有司機開豪車接送。程毓對此很是難堪,第二天,周宏遠再提出送他時,他便支支吾吾,半天才說出是周宏遠的車太過招人眼。周宏遠沒辦法,只得換了程毓那輛十幾萬的代步車,這樣一來,程毓才終于肯讓周宏遠送了。
程毓博士畢業以后,學校里不少老師都打起了他的主意,一個挨著一個的等著給他做媒。程毓推脫不掉,只得答應了。事后他又覺得別扭,畢竟周宏遠對自己的那份心思,他又不是不知道,更何況周宏遠現在日日跟在自己身后,看他看得委實緊,又怎好對周宏遠說,自己要去相親?
周五,一回到家,程毓便開始愁眉不展起來。周宏遠是何等的人精,不過一會兒就覺出了程毓不對勁兒,故意擺出副乖巧又可憐的模樣,耷拉著腦袋問程毓,“叔叔,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程毓本就擔憂這件事,聽了周宏遠這話馬上皺起眉頭,他咬了咬嘴唇,到口的假話又憋了回去,“嗯,同事給介紹了個姑娘。”
周宏遠撇了撇嘴,愣了半天,才說,“那,那你什么時候去?”
程毓抬眼瞅了周宏遠一下,瞧他不反對,才舒了口氣,“周六中午,一起吃個飯。”
“那我送你。”
程毓剛要說不用,便對上了周宏遠有點陰郁的小表情,一瞬間,拒絕的話便說不出口,生生咽回了肚里。
第二天,程毓本還有些擔憂,生怕周宏遠搞出什么幺蛾子,惹得人家女方下不來臺,誰知周宏遠連車都沒下,只是把車停在了停車位,然后眼巴巴地對自己說,“叔叔,我在這里等著你。”
程毓瞧他這副樣子,心里發緊,說,“你不用等我,我吃完了自己回去就行。”
周宏遠卻不依,只說要等著他才安心。
程毓心里發毛,一步三回頭的走進商場。他輕松找到了那家約定的飯店。等了不一會兒,蘇娟就到了。蘇娟三十五六歲的模樣,從介紹人那里得知,經歷過一場閃婚閃離。
蘇娟在S大對面的省師大里教現代漢語,長得清秀文雅,聲音溫溫柔柔的。程毓好久未曾與女性單獨吃過飯了,不免有些緊張,矜持地叫她蘇老師,蘇娟也從善如流,管程毓叫程老師。
菜品雖可口,蘇娟也是個極好的女伴,可程毓心中記掛著周宏遠,一會兒擔心他在車里餓了,一會兒又怕他等煩了,一頓飯吃得心神不寧。蘇娟年紀不小,甚會察言觀色,窺探出程毓的魂不守舍后便不再自討沒趣,吃完飯便提出自己有事要先回家。
程毓自然答應了,結過賬后,又重新點了道菜打包,然后一路小跑地回到停車場,一走近便看到周宏遠正皺著眉頭從車里往外瞅著自己。
程毓的心臟像是被人攥了幾下,他打開車門,坐在副駕駛上,將打包盒往周宏遠手里一放,說,“餓壞了吧?”
周宏遠低下頭看了看程毓打包來的菜,小聲說,“我不想吃別人吃過的菜。”這個別人說得是誰,兩個人都心知肚明。
程毓頗有些不忍,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知道,這是我專門給你點的。”
周宏遠這才放下心來,扯了一個略顯勉強的笑,狼吞虎咽起來。吃到一半,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頭來,小心翼翼地問程毓,“叔叔,你喜歡她么?”
程毓咬了咬嘴唇,他看著周宏遠這副謹小慎微、小心對待的模樣,心中涌動著一種微妙的感情,自己喜不喜歡蘇娟都不重要,沒有蘇娟也總有下一個。可他現在到底是在做什么?一邊利用這周宏遠當司機、當保姆,一邊又當著周宏遠的面相親,自己與玩弄旁人的感情又有什么區別?他明明知道周宏遠喜歡自己、愛著自己,又毫無愧怍地與周宏遠住在一起,日日接受周宏遠對他的好,卻又給不了周宏遠想要的。自己這個樣子,究竟算什么?
程毓垂著眼眸,糾結、苦惱、掙扎,多種情緒在心間纏成毛線,再撕扯不清。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變成這樣一個人,這么自私而懦弱。哪怕周宏遠口口聲聲說自己什么都不求,就算周宏遠對著一切的奉獻與痛苦都是甘之如飴,可周宏遠什么都不求與程毓對周宏遠的心意視而不見根本是兩個問題。
程毓深吸一口氣,他看著周宏遠,緩緩說,“宏遠,要不然你還是搬走吧。”
周宏遠怔了幾秒鐘,他拿著一次性筷子的手輕微地顫抖動了幾下,隨后將自己的頭深深地往下埋,直到程毓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才吸了吸鼻子,說,“嗯,叔叔你說什么就是什么。”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說話。程毓看著窗外的景物一點點后退,突然覺得鼻子好酸。他才剛剛與周宏遠恢復以前的關系,他才剛剛找回一個親人,就要這樣,將周宏遠推開么?
可如果不推開,他們又能怎樣呢?難道自己要一輩子不結婚,再耗上周宏遠的一輩子么?還是說,他們要一輩子在一起?
這個想法讓程毓毛骨悚然,一種怪異的情緒在他全身的血管中涌動著。他的皮膚因為這個驚世駭俗的念頭變得通紅而火熱,久久難以平復。若是與周宏遠一輩子在一起,若是一輩子不結婚,又能怎么樣?左右他們都是沒有家的可憐人,左右他們都無牽無掛······
可他真的能走出這一步么?他對周宏遠真的抱有了同樣的感情么?他真的能有朝一日愛上周宏遠么?程毓覺得胸好悶,像是一團火,要將自己烤化了。這一刻,他甚至有些自暴自棄的想,倘若自己可以,那么一切的問題豈不是迎刃而解了?
周宏遠回到家,沒多做停留就開始收拾衣物,程毓看著周宏遠在臥室里進進出出,看著那間塵封已久的臥室重新變得空曠,他的心仿佛也隨著這間臥室一起空了,像是被生生挖走了原屬于他的一塊兒。
柜子里的衣服一件件地被收走了,陽臺上晾著的毛巾也被團成了團,塞進了箱子里,連衛生間里并排放著的牙刷,都少了一只。
周宏遠每收起一件東西,程毓的心就變得更空曠一點,直到周宏遠干脆利落地將自己生活過的所有痕跡都一一抹去,直到這一切重新恢復原樣,程毓才回過神來,而下一秒,他只覺得自己弄丟了半顆心臟。
周宏遠站在玄關處,套上自己的大衣,拎著那個從北京帶來的箱子,深深地回望了程毓一眼,而后強迫自己別開頭,用了幾秒鐘平靜,而后才緩緩對程毓地說,“叔叔,再見。”
怎么能這樣就再見呢?
他們好不容易才相聚、他們好不容易才和好,他們好不容易才跨越了十年、跨越了五百公里的距離,怎么能這樣就再見呢?
程毓難以置信地看著周宏遠,他不明白周宏遠怎么能這么輕易地接受這一切,他不明白這個明明為了自己可以放棄年薪幾百萬的工作、放棄打拼已久的事業的周宏遠,怎么能這么平靜地、果斷的接受這個結局,毫無留戀的離開。
他怎么可以這樣呢?
程毓狠狠地咬著自己的嘴唇,幾乎要滲出血來了還兀自不覺,周宏遠則筆直地站在門前,不動,卻也不回頭。似乎是在等待一句寒暄、一聲挽留,又或者是一個體面的告別。
程毓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一雙干燥而溫暖的手覆在周宏遠的手背上,他聲音顫抖,“不,不用這么急吧,你還沒有住的地方——”
周宏遠的肩頭抖動了兩下,而后沉靜地說,“叔叔,我愛你,你想要我搬走,我就絕不猶豫。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愿意滿足。”
程毓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著,他心臟中交織著、撕扯著兩種聲音,一個讓他放手,一個卻逼他挽留。他向來是感情中的鴕鳥,若是沒有一計猛藥,他就只想拖著、藏著,就像以往無數個日日夜夜,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必抉擇。如今,周宏遠的決絕卻突然突破了他的舒適區,將他推到了最難面對的刀口,他逃無可逃、躲無可躲。
周宏遠不敢回頭,他生怕自己回過頭去便再也不舍得離開了,他生怕程毓的一時猶豫、一時不忍,造成日后更大的痛苦。
長痛不如短痛,他愿意替程毓做出這個決定,他也愿意替程毓承受這些必得抉擇的痛苦與掙扎。
“啪嗒”一聲,周宏遠打開門,程毓想去捉他的手,卻撲了個空,而后,那筆直地背影,一點點遠離,最后,這扇厚厚的防盜門,將兩人再次隔絕。
程毓忽地懈了力氣,蹲**子,軟軟地靠在門上,他抱起腿,將臉頰深深埋了下去,而他不知道的是,僅僅是一門之隔,周宏遠亦靠在門前,久久不肯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