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結束后,周宏遠沒能閑著,趁熱打鐵復習了幾天,便馬不停蹄地與吳思源一同趕去參加北約聯盟的自主招生。高考成績還沒下來,兩個人便接到了通知,北大給周宏遠降了三十分,而吳思源則拿到了北航降五十分錄取的優惠。
周宏遠的成績雖好,上北大卻是個玄學,如今有了降分,心理負擔頓時小了不少。程毓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挺開心的,他揉了揉周宏遠的頭發,溫聲說,“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還是你們的。”
周宏遠聽了程毓的話,抿了抿嘴。他不喜歡程毓的口中講出這樣老氣橫秋的話,聽了心里壓得慌,沉甸甸的。
程毓見他不答話,笑了一下,只說了聲,“真好。”
六月二十號,高考成績出來了,周宏遠以六百七十二的高分穩居全班第一,再加上北約聯盟的降分優惠,總共超過北大錄取線近二十分。
省實驗是S省中出北大清華的大戶,招生辦的老師一早就等在了學校里,周宏遠沒多猶豫,在北大的意向表中填上了“金融”兩個字。
沒過幾天,北大的錄取通知書就寄到了學校。拿到錄取通知的那個晚上,周宏遠和程毓都沒睡著,一個是為了未來,一個是為了別離。
程毓在床上輾轉著,開心是真,失落也不假。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說得大概就是他吧。他曾無數次肖想過未名湖畔的綠蔭郁郁,他曾無數次憧憬過博雅塔的倩影精魂,他曾無限接近,卻又從此別過的少年一夢······他為周宏遠開心,而開心之余,未免失落。
說到底,人生來都是擅長自我憐憫的動物,程毓心頭那點揮之不去的郁結不僅僅是為了離別,還為命運這張逃脫不掉的網。
周末,程毓笑著對周宏遠講,要為他辦場升學宴。周宏遠皺了皺眉頭,心中略有不滿,他與程毓并無時常走動的親戚,更不知特地辦場升學宴能請誰,于是狐疑道,“叫誰?”
程毓臉上露出幾絲尷尬,“請我同事,還有同學和朋友。”
周宏遠忍不住吞咽了一下,一瞬間,程毓的形象與周云偉、李艷華夫妻倆交融在一起,這有些荒謬,卻不無原因。他甚至想問上程毓一問,宴請那些平日就厭惡至深的同事是為了炫耀么?為了炫耀你有一個多么優秀的侄子?只是須臾間,周宏遠自己都覺得這個想法有些可笑。程毓怎么可能和他們一樣呢?程毓是那個縱無血緣關系,卻依然盡心照料他、養育他、體貼他、關愛他的人啊,是他在這貧瘠的世間,唯一的牽掛啊。周宏遠的神色不禁柔和了許多,他盯著程毓看了兩眼,嘴邊溢出一個若有還無的笑。
程毓沒猜透周宏遠的想法,卻意外地有些難為情,他垂著頭,過了一會兒才解釋說,“這些年隨了好些份子錢,婚喪嫁娶的,總要往回收一收······”
周宏遠愣了一下,他有些不自然地扭過頭去,不看程毓,“嗯,你做主就好。”得了這個答案,周宏遠心底涌起陣酸,像吃了橙子,胃都是縮起來的。說到底,升學宴辦或不辦,總是與他無關的。
周宏遠的升學宴是八月份辦的,恰好離開學只剩下兩個周。程毓的同學和同事不少,整整請了兩個包廂的人。程毓特意穿了身西裝,頭發梳得板板整整,看上去挺精神的。因著要招待客人,程毓無暇顧及周宏遠,便讓李銳帶著他去老同學那桌坐。
李銳當初一畢業便在恒發廣場開了自己的店,后來生意越來越好,現在在J城,已經有七家分店了。錢包越來越厚,頭發卻越來越少,將軍肚也起來了,大腹便便的,頗有幾分油膩。這些年,李銳時常來尋程毓玩兒,與周宏遠也算熟悉,是以對周宏遠很是照顧,夾菜、叮囑全沒落下。周宏遠卻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應著,每每李銳給他夾菜,他也總是推脫。周宏遠打從一開始就不甚喜歡李銳,總覺得他過于精明,又渾身帶著商人的銅臭味。
酒飯過半,程毓來尋周宏遠。他已經敬了一圈兒酒,此時面色緋紅,走路都有些跌跌撞撞了。周宏遠一顆心也跟著程毓忽上忽下,他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攙住程毓,“怎么喝這么多酒?”
程毓在周宏遠的攙扶下穩了穩,緊接著搖搖頭,示意周宏遠松開自己,周宏遠卻不依,程毓沒辦法,只得任由他駕著自己,說,“吃好了么?吃好了你先讓李銳送你回家。”
周宏遠聽了這話,板起張臉,不言不語的,意味卻明顯,顯然是一副你不回家,我絕不走的態勢。程毓拿他沒辦法,正欲說他幾句,門外就探進來個穿著西裝的男人,莫約三十出頭的年紀,開口便是,“程毓,你怎么來這屋了?”沒等程毓答話,那人的眼神便落在周宏遠身上,“那是你侄子吧,快把北大的高材生帶進來坐坐啊。”
程毓咬了咬下嘴唇,“他小,不懂事兒,讓他先回家吧——”
周宏遠最不愿聽程毓講這種話,直截了當地打斷他,“走叔叔,我陪你過去。”
周宏遠隨程毓去了他同事那屋,一打開門,酒肉之氣,煙熏火燎,統統撲面而來。他幾乎是屏息而行,滿屋的喧鬧與雜亂,讓他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坐首座的是個高且瘦的男人,不必說,是ZT銀行仁安支行的行長,他下面的,是個矮且胖的男人,地中海發型,滿面油光,見了周宏遠,眼睛便提溜溜的轉個不停,嘴上掛著夸張的笑,露出幾顆烏黑的門牙。周宏遠對坐入號,一猜便知他是程毓的直屬領導,人如其名鮑冬瓜。
“小周是吧,你叔叔在辦公室里經常提你,好苗子啊,考上北大了。”鮑冬瓜此言一畢,周圍一群魚蝦便跟著附和。周宏遠不知如何作答,他干笑了兩聲,“沒有沒有。”
鮑冬瓜繼續說,“你可得知恩圖報,在座的這些叔叔阿姨,可沒少幫了你們叔侄倆。”
周宏遠聽了這話,愣了一下,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鮑冬瓜就炮仗一樣地說,“你叔叔為了照顧你可沒少請假,你小子還不知道吧?”
周宏遠皮笑肉不笑,沒搭腔。
鮑冬瓜見沒得到回音兒,還想叨叨些什么,卻被行長打斷了,“來來來,小周,給大家敬個酒吧。”
周宏遠臉色“唰”一下變了。他微微轉過頭看自己的叔叔。程毓雖喝了酒,理智卻還在,正色道,“宏遠年紀小,沒喝過酒,等以后大些,再給您敬酒。”
鮑冬瓜接過話茬,不依不饒,“都十八了,馬上要上北大的人了,還小啊?程毓,你怎么不抱著他吃奶啊?再說了,小周以后是要學金融的人,學金融哪能不交際?不交際不應酬的,那是書呆子,到了社會上,沒用。”說著,剜了程毓幾眼,“是吧,小程?S大的高材生又怎么樣?北大的又能怎樣?北大的那不是還有賣豬肉的么?不懂得人際交往,情商低,哈佛畢業都沒用。”
周宏遠一張臉羞得通紅,他近乎戰栗地從程毓的桌前拿起酒杯來,不及程毓反應,便端到面前。
周宏遠不是沒喝過酒,更不是不能喝酒,這些年,他也曾在春節與程毓小飲兩杯,可那幾瓶啤酒無非是為了消遣,這般眾目睽睽下,甚至帶著侮辱性質的灌酒,還屬第一次。
五十度的白酒入口辛辣,滑進喉嚨里,就像一把熾熱的刀,割喉而過,周宏遠強忍著不適,一飲而盡。
不僅是喉嚨的灼燒感,辣酒入腹,連胃里都像是燃了把火,程毓見狀連忙將酒杯奪走,遞了杯水到他嘴邊,“你逞什么能?”
周宏遠緊皺著眉頭,低頭不說話。
周宏遠坐在程毓邊兒上,那些老油條沒打算就此放過他們。一輪接一輪的勸酒,一波又一波的譏諷與取消,狠狠地砸在周宏遠的臉上。程毓不動聲色地為他擋下了所有有意的、無意的戲弄與譏諷。周宏遠不止一次的想,這就是成人的世界么,這就是他所希冀的長大嗎,卑微、無奈、體面盡失,甚至帶著平庸者甚至是失敗者的齷齪。有幾個瞬間,周宏遠甚至忍不住地遷怒程毓,不解、疑惑、失望、甚至是憤恨,剎那間,全部涌上心頭,種種情緒,交雜著不滿,纏纏繞繞,最后化作條白綾,絞上周宏遠的脖頸,他用力撕扯,這白綾卻越收越緊,而在這揮之不去的烏煙瘴氣中,他終于呼吸不得。
就好比蒼穹中的皎月突然掉在了飯桌上,光潔明亮沾了煙熏火燎,皎月何其無辜,卻再也無人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