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宏遠怔了一下,他指了指床,讓程毓坐下,程毓卻只是搖搖頭,拉出椅子坐在床邊,周宏遠苦笑著搖了一下頭,自己坐在了床沿上。
程毓皺著眉頭,仿佛這些日子以來,他的眉心就從未舒展過一樣,周宏遠看了心里發悶,索性低下頭去。過了許久,程毓才緩緩開口,“宏遠,你已經高二了,有沒有想過以后念什么大學啊?”
周宏遠抿了一下嘴,這件事他們早就討論過不止一次,程毓此時拎出來問他,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他淡淡地說,“S大。”
程毓眉頭更皺了,“你不想去外面的大城市看看么?北京、上海、廣東、南京······那些地方都很好又何必留在J城呢?”
周宏遠自然知道程毓的言下之意,可他卻偏偏不想順著程毓,他抬起頭來,看著程毓的眼睛,“你想要我走。”
聽到周宏遠這句話,程毓眼皮一跳,他的手反復絞著,半天從口中擠出來了句,“我不是這個意思。”
周宏遠不置可否,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他不說,程毓也不敢再問。在他們的關系中,明明程毓才是那個絕對的領導者,可不知何時起,這種關系卻發生了微妙的對調,仿佛那個慌張的、難堪的人不是周宏遠,而是本該站在道德高地的程毓。
周宏遠本以為自己會緊張、會慌亂,可他沒有,他只是盯著程毓的臉,心如止水。他所有的不堪與挫敗,都在這綿長的恐懼與兵荒馬亂中消失殆盡,只剩下一具殼,習慣了也接受了自己最為絕望的愛與欲,而那空殼之下,呈放著他的骯臟與下作。
程毓沒得到想要的答案,周宏遠卻等到了競賽的通知。以周宏遠現在的成績來看,上S大很是穩妥,可他才高二,一切尚沒成定數,往后的事誰都說不準。拿到競賽的名額,若是得了獎,日后參加自主招生,就算多了層保障。周宏遠迅速從報名表上填上了生物兩個字,交給老于。競賽不是填張表就可以參加的,還要通過學校的選拔,而學校選拔之后,會組織學生暑期一起去北京培訓,待到九月份才是真正比賽。
周宏遠心里沒多大波動,現在的他,怎么都想不到,就是這次培訓,就是這場比賽,徹底改變了他和程毓的命運。上帝之手不曾強迫每個人做決定,可冥冥之中,又分明玩弄著世人的真心,取笑著世人的貪婪。
進了五月,學校里的課程陸續結束了,會考將近,半年多不曾學過的史地生又重回舞臺,文科老師鉚足了勁兒,把或是晦澀難懂、或是無聊透頂的知識鉛印在一張又一張、一本又一本的講義上。而學慣了物化生的理科生起先還有些好奇,可背了沒兩節課,就失去了所有的興趣,一個個的昏昏欲睡起來。
周宏遠對政治可謂是煩之又煩,可既然決定了以后要參加自主招生,會考成績又不能不放在心上,只得強忍著惡心,一遍遍背著黨的性質和職責。
三天的會考很快結束了,周宏遠卻不能歇息,緊接著排上日程的是期末考試。
程毓這些日子每天都是副醉醺醺的樣子回家,一身的煙酒之氣,熏得整個房子都充滿著頹廢的氣息。周宏遠起先還說他兩句,到后來,只留下一聲嘆息。
程毓喝醉了也不鬧,只是安安靜靜地倒在床上,可周宏遠就是沒由來的心煩。他強忍著心頭的不滿與埋怨,抄起濕毛巾在程毓的臉上擦了幾下,隨后將毛巾丟在了床頭柜上,推門出去了。
回到房間里,周宏遠盯著練習冊看了好久,卻一道題都寫不下去。每每程毓爛醉如泥地回到家,周宏遠都是這樣的,什么都做不下去,什么都想不出來。他只覺得心里空空的,像是平白在中間爛出個口子,這個口子隨著時間越開越大,最后整個心臟都被這空洞吞噬。
周宏遠索性收了課本,走出房間,回到程毓的房間。他掀開被子的一角,小心翼翼地躺了進去。煙、酒、油膩膩的飯菜味兒,三者混雜在一起,一陣陣地往周宏遠鼻子里撲。他皺了皺眉頭,卻湊得更近了些。他伸出胳膊,將程毓圈在懷里,巨大的滿足瞬間將心中的煩躁撫平,他發出一聲低不可聞的喟嘆。
程毓陷在夢里,沒能醒來。周宏遠撐起頭來,細細地打量著程毓好看的眉眼,最后卻吻上了程毓的脖頸,帶著幾分泄憤似的舔舐一番。做完這一切后,他突然平靜了些許,沒敢睡在程毓旁邊兒,躺了一會兒,就自個兒回去了。
鮑冬瓜對程毓的壓榨愈發過分起來,不止是壓榨剝削,壓榨剝削之后,還要全盤否認程毓的工作和努力。這樣一來,旁人便更是看碟下菜,不把程毓放在心上。自古副手難做,就是這個緣故。
照理說程毓周末不該值班的,可部門里人人覺得他是顆軟柿子,人人知道他不受大領導的待見,便不由分說地拜托他替班。這種事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程毓心里煩,推說自己沒空。可那人卻不依不饒,“你又沒結婚沒孩子,平時什么事兒都沒有,幫幫忙怎么了?”
程毓放下手中的活兒,正色道,“我怎么沒事兒了,侄子念高中,我得在家里照顧他。”
那人白眼一翻,嘴一抿,拿J城的方言說了一句,“哎呦,都說了是你侄子又不是你私生子,這么上心干什么。”程毓既無父母,又無兄弟,卻養著個侄子,辦公室里的人本就對此事好奇得很,各個版本的故事也在支行里廣為流傳,聽那人這樣一說,一個個像是突然抓住了什么頭緒,一副“原來如此”的樣子。
程毓一聽這話惱了,“我侄子比我小十歲,怎么可能是私生子?”
那人明知自己說錯了話,卻無半分愧色,一邊翻著白眼一邊說,“哎呦,你不幫忙就不幫忙嘛,兇什么兇。”
程毓被他氣笑了。這時鮑冬瓜也不甘寂寞地聞聲湊過來,“小程啊,怎么回事?怎么跟老劉吵起來了?”仿佛那個沒事兒找事兒的人竟是程毓一樣。
程毓板著一張臉,也不搭理鮑冬瓜,一邊核對數據,一邊在鍵盤上敲敲打打。鮑冬瓜吃了“閉門羹”,臉上老大的不好看,可他哪里是善罷甘休的人,“小程啊,老劉的孩子病了,你替他一替怎么了?咱們部門,就你沒有家庭的負擔,就你平時清閑,這點兒小忙都不肯幫,以后等你結了婚、有了孩子,可別怪別人不幫你。你不團結別的同志,不把行里的事當成自己的事,往后也別指望別的同志能幫你啊。”
程毓心中的煩悶已到了極點,他哪里是不幫,上周,他幫辦公室的老王值班,上上周,他幫老李值班,上個月,他幫老周值班······這些人人都看在眼里,他只是一次拒絕,他們卻要說這樣的話來讓他難堪。程毓手頭上的工作多如牛毛,不愿再與鮑冬瓜掰扯,索性應允了下來,權當圖個安靜。
回到家,程毓說起周六要值班,周宏遠的神色一變,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急躁,音量也不自覺地高了上去,“你不是上周、上上周都值班了?這次又替誰值啊?”
程毓沒放在心上,只是隨口說了個同事的名字,繼續低頭啃著手里的饅頭。
周宏遠卻把筷子撂下,“你知不知道他們都欺負你?你能不能拒絕他們啊?”
程毓點點頭,卻只是敷衍著說“下次拒絕”。他當然知道旁人專挑他欺負。其實他平時不喜歡跟周宏遠講工作上的事情,一來講了也沒用,平白惹周宏遠生氣,二來他不想周宏遠過早的接觸社會,尤其這些陰暗面。他總想充當個保護者,為周宏遠抵擋傷害的同時,也隔絕所有的黑暗。
周宏遠看他這副樣子心中的火氣更勝,“平時把工作推給你也就罷了,周末也不肯放過你,你就不能硬氣一次?”
程毓笑了一下,他不曉得周宏遠怎么突然就爆發了起來,下意識地去安慰自己的侄子,“沒事兒,值班也沒什么累的······”
“累不累另說,本來就不應該你去啊。我知道你心軟,別人求你兩句你就答應了,可你能不能多想想自己?以前就總是這樣,對孔德諍他們一家這樣,對你領導是這樣,對你同事還是這樣。他們窮你就忍讓啊?他們讓你喝酒你就喝酒啊?他們讓你替班你就替班兒啊,你怎么這么好?你這性格說好聽了是善良,說難聽了就是怯懦、軟弱你知不知道。”
程毓被周宏遠珠簾炮彈似的沖他吼了這么一通,整個人都點發懵,待反應過來了,又覺得有些好笑。他想湊過去捋捋周宏遠額炸毛,卻又覺得自己會再次激怒這個憤怒的小狼。他本沒覺得有什么,待把周宏遠的話翻過來調過去揣摩了許久后,才突然生出幾分厭煩來,垂了垂頭,過了許久,才悠悠地說,“宏遠,其實我們本來就是完全不同的人啊,你現在才發現么?”
其實,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啊。
周宏遠梗著脖子罵了自己的小叔叔一通,待心底的火發完了,才覺出兩分怕來,可這點兒怕卻稍縱即逝,倒是程毓剛剛那句話,讓他如芒在背。是啊,他們本來就是完全不同的人啊。可周宏遠卻不服氣,強忍著心頭的酸澀,生硬地反駁,“反正你這么做,就是不好。”
程毓“噗嗤”笑了出來,點點頭,“嗯,叔叔知道了。”
周宏遠清楚的知道,程毓大概永遠都不會改。而這,正是讓他憤怒而絕望的癥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