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已過了將近一整個月,可春節的鞭炮不曾響起,國人仍是沒知覺的,只當是舊歲未辭,而新春新春,總是充滿活力,又給人無限希冀。
都道瑞雪兆豐年,除夕前夕,J城下了一整夜的大雪,整片大地銀裝素裹,掩蓋了這座城市固來的臟亂差,也冷卻了平日數不盡的嘈雜與喧囂。
叔侄倆照舊忙成一團,誰都沒閑著,如今,周宏遠個子抽得愈發的高,只差薄薄一個頭皮,就要趕上程毓的個子了,對門的老太太見了周宏遠就要夸,你們叔侄倆個頭都高,不像我孫子,只橫著長!
周宏遠力氣大,還異常的條理細心,做起家務來也是一把好手,袖子一擼,比程毓還要麻利。程毓以前整日學習,現在是整日伏案工作,肩膀和腰早積勞成疾,三天兩頭的痛上一痛,他雖不常與周宏遠說這些,但周宏遠是看在眼里的,所以,他平日總不許程毓掃地拖地,怕他腰上吃力,晚上又要疼得睡不著了。
叔侄倆這次包水餃,要比去年嫻熟了不少,一個搟皮兒一個包,配合的天衣無縫。包出來的餃子一個個雖都是趴著的,卻也只是樣子丑了些,煮在鍋里,竟沒有一個破了皮兒,任誰都說不出個差來。
飯吃到一半兒,春晚開始了,他倆都不愛看歌舞,對相聲小品也興致缺缺,是以心思都沒放在電視上,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沒什么豪言壯語,都是些日常瑣碎,卻也溫馨動人。
程毓是個實干主義,從幼年起,就是做得多,說得少,說也只愛撿些家長里短與雞毛蒜皮,而將那些熱血與柔情,統統藏在了皮囊之下。他寧愿去講今年的肉價與電費,都不愿將那些抹不掉的恩情與昨日的輝煌掛在嘴邊。
周宏遠的性子與程毓大相徑庭。他喜歡展望,有雄心,也有抱負。這也許是骨子里帶出的冒險家的天性,又也許是童年的遺產,對于歲月起點的他來說,能擁有的,也只有無限的展望與暢想了。他有無限的抱負,數不盡的雄心,他想見識更廣闊的天地,也想擁有更廣袤的世界。可他知道,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未來,這些未曾吐露的豪言壯語,都是程毓不喜歡的。程毓只喜歡一步一個腳印,所以周宏遠就只能腳踏實地,將那些生機勃勃的、屬于男孩子的憧憬,統統咽回肚里,然后對他的小叔叔說,這次的餃子比上次好吃多了。
這一年多的時間,他們倆都在改變,同時也都在妥協。周宏遠學會了示弱、習慣了撒嬌,程毓則學會了抽煙喝酒,習慣了社會險惡。他們兩個都在摸索,一個學著做個合格的小孩,一個學著做個規矩的大人。
細細想來,也不過是相識了一年半,在熱騰騰的蒸汽中,在電視機里熱熱鬧鬧的歌舞升平里,在窗外綻放又熄滅的煙火中,他們卻不約而同的生出幾分恍若隔世來,這個想法有些荒謬,但此時此刻,兩個人卻都覺得,他們仿佛已經在一起了很久很久,他們的血脈,也早已鏈接在一起。
程曼紅還在時,程毓總會跟她一起守到零點,后來程曼紅病逝,過年便只剩下程毓一人,了無生趣,看著萬家燈火,只襯得自己更加凄苦,還管什么零點不零點,守歲不受歲的呢?往肚里灌上幾瓶青啤,倒頭睡了完事兒,直到第二天天不亮,被討命的鞭炮催起來,再拿枕頭蒙著頭,一邊罵罵咧咧,一邊追趕周公去了。
再后來,周宏遠來了家里,家里有了個孩子,身邊有了個親人,一切自然都不一樣了,哪怕程毓心里門兒清,真論起來,周宏遠跟他算不上哪門子親人,可人活著,總要有個念想。
若是連念想都沒了,程毓的人生,未免就太過可悲。
吃過年夜飯后,兩個人說說笑笑守了歲,最后在倒數聲中,一起拿了掛一千響的鞭炮到樓下放。
樓下早已是“噼里啪啦”響成一片,此起彼伏,一會兒都不停歇;更別說一個又一個飛上天的禮花,綻放地短暫而又絢爛。空氣中彌漫著揮之不去的硝煙味道,聞到鼻子里,一股股的惡心往上翻涌,再往外走兩步,連眼睛都熏得生疼。程毓使勁眨了兩下眼,才勉強能看清,他迅速將鞭炮放好,拿火機點了引線,隨后,拽著身邊的周宏遠縮回樓道里去。
叔侄倆注視著慢慢變短四處飛炸的鞭炮,雙手則緊緊捂著耳朵,一掛鞭炮響盡,兩個人相視一笑,回房間去了。
晚上一直有鞭炮和禮花的聲響,兩個人都沒太睡著,直到三四點鐘,困意才慢慢變濃,無奈初一的鞭炮又響得早,剛剛睡著,則又被驚醒。
兩個人拉著被子蒙上頭,在第一百次入睡失敗后,認命地從床上爬起來。
隆冬之際,起床著實費勁,兩個人磨磨蹭蹭大半天,才終于穿戴好,洗漱后,簡單塞了幾個昨晚剩下的餃子,一起去了大悲寺。
大悲寺的前身是片荒廢的寺廟群,后來不幸塌陷,直到民國時期,復又修復起來。在J城,大悲寺算不上香火旺盛的寺廟,卻因著人少,平添幽靜,是以程曼紅生前最愛來這里,開心了拜拜,不開心了還要拜拜。
程毓是個徹底的無神論,凡事將因由法則,何必苦問鬼神,他雖不信這些,卻奈何要做孝子,常常陪母親過來走動。如今母親不在了,心里倍覺掛念,竟動了來寺廟看看的主意。
得益于大悲寺游人少,這些年發展緩滯,一直沒怎么商業化,就連大門,都是個臨時搭建的,看上去略顯得滑稽,只不過佛門重地,程毓倒不好真得嗤笑出來。
寺內只有幾間禪房,最中間的位置,是個菩薩的塑像,程毓認不出是哪位菩薩,周宏遠就更是無從得知。塑像的一旁支了張桌子,桌前坐了個男人,穿著袈裟,架著眼鏡,有模有樣的臨著經書,卻沒剃光頭,男人手中攥了把香,游客來了,就給上三根,不必買,香火錢也隨意捐,并不強求。
來這里上香的,多是老弱病殘和家庭婦女,臉上都掛著苦大仇深,總要跪在蒲團前,跟菩薩說上好一陣子話才了事,然后扭扭捏捏的,從兜里掏出個一塊五塊,塞進功德箱里。
程毓沒打算上香,更沒打算跪拜,他站在菩薩前看了許久,久到那“假和尚”
都看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說,“那個,你要不上兩根香?”
程毓這才回過頭,沖“假和尚”笑了笑,說,“不用了”。緊接著,他往周宏遠手里塞了一百塊錢,讓周宏遠放進功德箱里。周宏遠有些詫異,卻還是照做了。
離開前,“假和尚”建議道,“錢都捐了,上柱香吧。”
程毓卻只是搖頭,也沒作偽,說,“我不信這個。”
“假和尚”的嘴張了又合,最后只喃喃說,“真是個怪人。”
叔侄倆離開寺廟時,周宏遠忍不住問,“叔叔,你又不信佛,又沒拜菩薩,給那么多錢干什么?”
程毓的情緒很淡,看不出難過或是開心,他摸了摸周宏遠的軟發,說,“以前你奶奶總愛來,我只當是替她來的。”
周宏遠對程曼紅毫無印象,只在家中的相冊里,見了幾張她與程毓的照片,看著照片里慈愛溫柔的女人,他總忍不住地想要親近,親近之余,又忍不住地去想,若是當初她不曾逃離周鎮,是不是也會像程毓一樣心疼自己,保護自己呢?
這個答案,永遠不會有了,而他,也永遠不是周家的親生血脈。這點,他早就心知肚明。
程毓環視四周,又絮絮叨叨地說,“這就是個小寺廟,不收門票,也沒什么撥款,給點香火錢,廟里的工作人員也好繼續維系。”
周宏遠沒程毓這樣的心思。他只覺得,連自己的飯都吃不好呢,干嘛要管一個廟能不能經營下去?可他又無從反駁,只得悶聲說了聲,“嗯”。
打春后,周宏遠開了學。初二的課業壓力比初一重了不少,新加了物理化學課,生物歷史和地理也要結業考試。周宏遠如今在學校里游刃有余,每天只需要跟著老師的節奏,并不覺得有多苦多累。
他依舊每天放了學留在操場上打球,依然聽著吳思源和鄭明坤從早嘮到晚,依然收著一封又一封的情書,再將它們統統丟進小區門口的垃圾桶里。
打完球后,周宏遠淌了一身的汗,衣服濕溻溻的掛在身上,分外難受,他拿起自己的水杯,灌了半瓶水,這才看到身前站了個小個子的女生,是他自己班上的,叫李薇揚。李薇揚長得白白凈凈,梳著個馬尾辮,五官還未張開,算不上精致,卻清新可愛,分外惹人憐愛。
周宏遠皺了皺眉頭,朝李薇揚抬了抬頭,說,“有什么事么。”
李薇揚舔了舔略顯干燥的嘴唇,將手中的黃色包裝袋推給周宏遠,說,“這個給你。”
周宏遠的眉頭皺地更深了,他想都沒想,就要拒絕,卻被一邊兒的鄭明坤推了一把,說,“給你你就快接著啊。”
李薇揚到底是害羞,一張臉漲得通紅,將手中的東西推出去便頭也不回的跑掉了。
李薇揚離開后,鄭明坤才撇撇嘴,沒什么好氣的說,“滿操場的人看著呢,你不收人家李薇揚多難看?”
周宏遠看著手中的樂事薯片,心中煩躁不堪。
鄭明坤又拿胳膊搗了搗他,接著說,“再說了,人家李薇揚多好一姑娘,喜歡你那么久,真的不心動?”
周宏遠想了想,“沒什么感覺。”
鄭明坤嗤笑,“我不信,你就端著吧,我看你啊,早晚得上鉤。”
一旁的吳思源冷笑了兩聲,鄭明坤和周宏遠都覺得莫名其妙,正欲問他發的這是哪門子的神經,就到了分別的岔路口,吳思源連招呼都沒打一聲,自己走掉了。
周宏遠跟鄭明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末了,鄭明坤突然若有所思地盯著周宏遠,猜測道,“思源他,該不會是喜歡李薇揚吧?”
周宏遠雖不清楚吳思源與李薇揚之間到底有沒有往來,卻幾乎是脫口而出,“不可能”,說完這話,不只是鄭明坤,連他自己都是一愣。
周宏遠不知道自己的篤定源自于何,可他就是知道,吳思源不可能喜歡李薇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