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門口,章語墨再也支撐不住,伸手扶住門框,抬頭往屋里一看,心卻直直地往下沉去。因為屋里一個外人也沒有,一個人都沒有多。雪玉臉色蒼白倒在床上,汗如雨下,李一李二李三李四面目有些猙獰,都在運功調息,方不死早已暈死過去,一張小臉慘白若紙。莫顏和李纖兒卻端端正正的坐在床邊。見到章語默來,李纖兒忙將臉轉向里面。
章語默不解,只呆呆的看著她們。莫顏啟唇燦爛一笑,道:“你回來了?果然是內功深厚,竟然還能夠支撐得回來。”
章語默直勾勾地盯著莫顏,問道:“為什么?”
莫顏看著章語默,卻是一種章語默從來都不認識的眼神,接著一笑,向李纖兒道:“主子,她問為什么。”
李纖兒的肩膀明顯地抖了一下,但是卻依舊沒有轉過身,半晌方道:“別那么多話。”
章語默看了看眾人又看了看李纖兒和莫顏,更加猜不透這其中的關鍵,而莫顏的那一句主子,更是讓章語默如墜云里霧里。看著章語默的表情,莫顏走上前來,對著章語默道:“為什么!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只知道這是命,是你的命。”
章語默看著她的眼睛,終于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是因為我,還是因為我。”
莫顏笑道:“你知道便好,我們也不想的,但是沒有辦法,如果你不是你,就沒有這些事情了,可是偏偏你就是你。”
章語默看著莫顏,道:“你到底是誰?為什么你一點兒也不像顏兒?我怎么像是不認識你一般?”
莫顏還要說話,李纖兒突然轉過身,道:“你的話有些多了。”一聽到李纖兒這樣說,莫顏忙住了嘴,退到一邊。
李纖兒走上前,將章語默扶進來,章語默沒有拒絕,扶著她的手到了方不死旁邊,章語默忙將方不死放在懷里,看著她緊緊閉著的眼,一張臉再沒有了平日里的生氣,就連呼吸都變得很微弱。
李纖兒緩緩道:“我給你們吃的是劇毒,活不成了。”
章語默緩緩閉上了眼睛,靜默了好一會兒,方道:“要我的命就行了,何苦連他們也搭上?不干他們的事,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我的身份。”
李纖兒搖了搖頭道:“沒有辦法,一干人等,沒有一個能活的。”
聽著她輕描淡寫的語氣,章語默突然覺得一陣錐心的痛,這么長時間以來,親姐妹似的感情,竟然就這樣一句話帶過,好像就是一件平常的事情一般,昨日幾個人還親親熱熱的做著日常的事情,不久前還一起走南闖北,也曾說過要做一輩子的姐妹。章語默越想心中越是氣氛,視線也越是模糊,心里頭的痛也就越深。終于再忍不住吐出一口血來。
李纖兒一見,忙扶住她,道:“你不要激動,不然毒會發作的越快。”說著用手緩緩地推著章語默的后背。
章語默揮開揮她的手,直直地盯著她的眼睛,問道:“什么時候?你什么時候知道我是誰的?”
李纖兒不敢看章語默的眼睛,將視線瞥到一邊,終于小聲道:“最開始的時候。”
章語默苦笑了兩聲,努力將自己嚴重的淚水逼回到眼眶,掙扎著不讓它流下來,有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方問道:“所以一開始你就是假裝的?”
李纖兒點了點頭,又慌忙轉過身,她不敢,不敢在面對章語默的言語,不敢再看她受傷的表情,不敢再看她的痛。章語默卻慢慢的冷靜下來,接著問道:“那最開始我們三個人相逢的事”
“假的”李纖兒不待她說完,便開口回答。
“那個莊子”
“假的。”
“你的故事”
“假的。”
“那些流浪的人,也是假的?”章語默再也忍不住淚水,任它們爬滿她的臉龐。
李纖兒也忍不住哭出聲來,紅著眼睛,跪在章語默面前,泣不成聲道:“真的,那是真的。對不起喻墨,對不起。”
章語默道:“那我們一路上碰到的那些追殺的人呢?”
李纖兒將頭埋下去,道:“都是我安排的。”
章語默冷笑了兩聲,眼中卻不可抑制的滾下淚來,道:“都是為了取信于我?”
李纖兒無法再說,只能點了點頭,章語默笑道:“還真是大手筆。”
李纖兒忙道:“可是喻墨,我是真的把你們當朋友的,可是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真的。”
章語默抬手制止了她,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你還能分得清么?我沒有那樣厲害,沒有那個眼睛去觀察,也沒有那個腦子去分析,你的哪一個笑容是真的,哪一句話是假的。”
李纖兒搖了搖頭,哭道:“喻墨,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是把你們當朋友的,我也很想要和你們做一輩子的姐妹,我們一起浪跡天涯,我們去到我們想去的任何一個地方,我說的我喜歡你們都是真的,我說過你們是我的好姐妹是真的,可是沒有辦法,這是我的使命,我必須完成它,我必須實現我娘的愿望。”
章語默突然覺得好疲倦,她無法相信自己朝夕相處,掏心窩子對待的人一直在欺騙自己,就是為了這一天,所有的歡聲笑語,都是偽裝出來騙自己的。章語默看著她,伸手擦過她腮邊的淚水,看著自己的手掌。
李纖兒淚眼朦朧地看著章語默,希望能夠從她的臉上或者是眼睛里看到一絲絲以前的那種信任,可是章語默冷冷的綻放出一個笑容來,輕柔但是冷酷地問道:“這眼淚又有幾分是真的幾分是假的?我竟一點兒也辨不出呢,你呢?你可辨得出來?”
李纖兒搖了搖頭,道:“喻墨,我知道我說什么你都是不會相信我的了,但是我還是要說,我真的是誠心誠意的對待大家,對待你們的,這是命運的安排,我沒有辦法抗拒,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喜歡和你們在一起,我真正的感覺到真心怎樣的,可是我已經沒有了選擇的權利,我只有一步步走下去。”
章語默擺了擺手,道:“你不要再哭了,我看著難受,以前看你不開心的時候我也會有點難受,因為你不開心我們也會跟著不開心的,但是如今看著你的眼淚我竟然覺得有些惡心,這不再是開不開心的問題了,而是你一直拿著我們對你的感情當做你成功的墊腳石,我不知道是我們太笨了,還是你太聰明了,總之我沒有你那樣好的演技,當不成你一樣的戲子,你唱的每一出我都會以為是真的,就像現在,你在唱下去,我又會以為你是真的很難過,我會以為你下毒毒死我們這一群人之后,又會很傷心地為我們哭墳,我會以為你是不小心將我們毒死的。所以,你還是不要哭了,我受不了了,我不想去分析,也不想去辨別,你還是坐到一邊,慢慢的看著我們死去吧!或者你帶著點兒笑,我會更加的適應一些。”
李纖兒從來沒有看到過章語默這樣的表情,也從來沒有聽到過她這樣的言辭,直呆呆地看著她,想從她的眼中再看到一絲以前的影子,但是,很可惜一點兒也沒有,章語默的眼里空空的,就像是一口枯井,沒有任何的溫度,也沒喲焦點,像是充滿了絕望,但是這絕望里竟然連一點兒的悲傷都沒有。
李纖兒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道:“喻墨,你”
章語默吐出兩個字:“走開。”話剛說完,有吐出一大口血。
李纖兒忙掏出絲巾,將她嘴邊的血跡擦干凈,章語默也不拒絕,任她擺弄。突然轉過眼看著邊上的莫顏,道:“你呢?你也是一開始就假裝著的?”
李纖兒忙搖了搖頭的道:“不是,不是。”說著忙爬起來,手往莫顏的臉上一抹。登時莫顏的臉就變成了另外的一個樣子“她不是顏兒,她只是我的一個下屬。”
章語默一驚,不可置信的看著李纖兒,尖叫道:“那顏兒呢?你把顏兒怎么樣了?”
李纖兒又重新跪在章語默的面前,搖了搖頭道:“沒有,我沒有將顏兒怎么樣,她很好,我只是將她放在了另外的一個地方,她很安全。”
章語默緩緩地平緩下自己的呼吸,這樣一激動,心上的那種痛又加劇了好幾分。終于緩緩開口道:“我求你,不要傷害她。”
李纖兒一見她平靜下來,看著自己登時便感到一陣歡欣,但是一聽到她的那個求字,心又開始沉了下去。但還是開口道:“放心,我不會害顏兒的,她會好好的,她會比我們都好。”
章語默閉了閉眼,便有兩行清淚從眼角流淚下來,眼也不睜問道:“莫大哥是你們逼走的吧!”
李纖兒一聽,終于還是緩緩地點了點頭道:“是,我們不想他在這里,不然事情會難辦的多。”
章語默依舊沒喲睜眼,只點了點頭道:“好,至少他還活著。”心中卻道:“莫大哥,不要你跟我一起生一起死了,我們我想先走一步了,你代我將剩下的路走完吧。”
李纖兒看她這個樣子,哭道:“喻墨,你打我罵我吧!你不要這樣,我狠狠的打我吧!我不會怪你,就算是你將我打死了我也不會怪你。至少我心里會好過一些。”
章語默終于睜開了眼,看著李纖兒,道:“何必,我有什么權利打你罵你?我們不過是兩個各自為營的人,如今你贏了而且贏得漂亮,我就只能服輸不是么?你是贏家,該高高興興地慶祝才是,何必在這里悲兮兮慘兮兮的樣子呢?”
李纖兒道:“我不是贏家,我不要跟你戰爭。”
章語默卻不再愿意聽她講話,只看著自己懷里的方不死,這個小女孩,自從遇到了自己,先是沒有了家,再沒有了父親,如今就連性命也都丟了,該如何去償還?只有等來生吧!
突然想到第一次見到方不死的時候,她坐在樹上,兩根長長的發辮上纏上了樹藤,笑嘻嘻的看著自己和莫非,還有那一句:你明明就在上面為什么要說是在下面呢?那樣的單純,那樣的天真。
一直生活在山里的孩子,走到了外面,見到了許多以前不曾見到的好玩的好看的東西,但是卻也見到了許多以前沒有見到過的虛偽,領略過了許多以前都不曾見過的手段,終究走出來還是錯了。再想到方不圓,那個一生忠心于他的帝王的老臣,這一生都活在了自責和內疚之中,可是他做錯了什么,實際上他什么都沒有做錯,終究是造化弄人,最終托付給她的唯一的孩子,也在這里送了命。
章語默的眼淚一顆一顆的掉在方不死的臉上。章語默的手緊緊的握著她小小的手,突然方不死的睫毛抖了抖,竟然睜開眼來,看著章語默,問道:“姐姐,你怎么哭了?”
章語默一驚,看到她睜開眼,驚道:“不死,你醒了,怎么樣?有沒有那里很痛?哪里不舒服?”
方不死微微搖了搖頭,道:“姐姐,我好困,好想睡覺,我夢到了爹爹,他跟我下棋,但是我怎么都贏不了他,可是爹爹很高興,以前他從來都不陪我下棋的,他說以后天天都陪著我下。可是我突然醒了,就看到姐姐你了,姐姐為什么哭呢?”
章語默搖了搖頭道:“沒有,姐姐沒有哭,姐姐是看到不死醒過來,很高興。”
方不死微微一笑道:“可是姐姐,不死好困啊!不死想要睡覺了,等不死醒過來再陪姐姐好不好?”
章語默忙點了點頭道:“好,好,不死乖乖睡覺,姐姐在旁邊看著,等不死醒過來跟姐姐玩。”
方不死便又閉上了眼睛,章語默卻忍不住抽泣起來,這一睡如何還能夠醒的過來?只怕只有來生才能夠再在一起玩了,所幸她現在已經沒有了痛苦,終于也算是走得很安詳。
李纖兒跪在旁邊,不敢吱聲,只是垂淚。章語默此時也沒有了什么力氣,心臟傳來的一陣陣的疼痛已經讓她快要支撐不住了,但是她依舊輕輕地拍打著方不死,直到方不死的呼吸漸漸的平穩,再漸漸的微弱下去。
章語默握著方不死漸漸冰涼的手,眼淚終于有滴了下來,但是方不死卻一動不動,像是一個美麗的陶瓷娃娃一般,再也不會吵著要好吃的,再也不會蹦蹦跳跳,她的呦呦還在平陽府等著她回去,那只白狐是否知道它的好朋友已經不在了呢!方不死的臉那樣的平靜,平靜的就像是睡著了在做著一個沉沉的美夢一般,那么這個美夢中是不是有她的爹爹,有她的呦呦,有她的方圓莊呢?
過了好一會兒,章語默才喃喃出聲道:“她去了么?”
李纖兒哭出聲來,章語默抬起眼看著她,道:“你竟然也真的這樣忍心,她還這小,根本什么都不懂,她還喊你姐姐來著,你竟然也能夠下得去手。”
李纖兒心中的悲痛正無法排解,如今聽到章語默這樣的質問反倒感到一絲輕松,她愿意聽到章語默的責備,至少章語默還是有些怪她的,至少她知道在他們的心中她還是有些重要的。
突然一堆腳步聲在外面響起,李纖兒忙擦干了淚水,背對著門口,不一會兒就有一個隊人走了進來,為首的是一個穿著紫色衣袍的男子,看道李纖兒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禮,道:“公主。”
章語默一驚,看著兩人。李纖兒卻未轉身,依舊背對著那人,冷冷道:“別叫得這樣早。”
那人笑道:“如今您立下這樣一個大功,主上定然是會選個好日子給公主加封的。”
李纖兒道:“行了,不用說這些,暫時也不要該稱呼,有重要的事情就快些說。”
那人道:“主子,屬下有一事不明,為何不讓她上牯牛嶺,而是要做這么一番手腳,這不是多此一舉么?”
李纖兒驀然間一轉身,看著那人,眼中卻是章語默從來未曾見過的冷,道:“莫忘忠,我如何行事還要你說么?結果一樣,有什么問題么?我愛怎樣還得要向你請教?”
章語默一聽,心下又是一震,終于明白了,原來,原來這個人就是莫忘忠,莫非和莫顏的父親,怪不得,怪不得莫非離開,怪不得莫顏會被換掉,章語默突然覺得好笑極了,將這一切揭開,所有人的身份像是一張網一般,而這張網的中間就是朱允炆和朱棣,這兩個皇帝。
莫忘忠忙將身子俯了俯,道:“不敢不敢,屬下只是隨口一問,主上只是要這結果,至于過程如何,當然是主子你說了算。”
李纖兒從鼻子里冷哼一聲,道:“你知道就好,日后也別多嘴,其實告訴你也無妨。”李纖兒又轉身看了看章語默等人,“只因為這一路上,這些人也算是幫助過我,我想要給他們留個全尸。”
莫忘忠忙點了點頭道:“是是,主子仁慈。”
李纖兒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你們先到外面等著,我有事情再叫你們。”
莫忘忠忙點了點頭,順從的帶著所有人都走了出去。章語默這才跟李纖兒對視,李纖兒看著章語默的眼,道:“沒錯,喻墨,我和你一樣,我姓朱,朱纖兒,你叫朱語默,其實按照輩分,你應當叫我姑姑,嫡親的姑姑呢!我們身上流著相同的血,可是,多么可笑,我們卻必須站在兩個對立面上,我的父親和你的父親是敵人。”
“我想他們之間到底誰對誰錯,我們誰也評判不了,可悲的是,我不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公主,因為我的娘親是西湖畔的一位歌女,當年父親在西子湖畔遇到了娘親,娘親就為她著了迷,一向賣藝不賣身的娘親就為他生下了我,可是卻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了,娘親在等,等他回來,但是他確實不可能再回來的,因為他接近娘親不過是因為娘親是從前兵部尚書家的千金,他來不過就是為了過去的事情。可是娘親不知道,她一直帶著我等著,直到她最后斷氣的時候,她也再沒有見到過他,可是我答應了她,一定會找到那個男人,用盡一切辦法也要讓我自己得到他的承認,可以跟著他姓,而不是行李,可以將她的墳遷到他家去。”
李纖兒此時沒有哭,就像是在講一件別人的事情一般,那個故事里的人不是她的娘親,那個男人不是她的父親,可是眼里深深的哀涼卻是掩也掩不住的。她繼續道。”我不知道,我的父親,竟然是他,這個世上最尊貴的人,我想娘親也是不知道的,所幸她不知道,這樣她還會以為當時他是愛她的,是傾慕于她,才接近她的。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只有去面對,我只有去靠近那個男人,因為我答應過娘親,我一定要做到。終于我見到了他,讓她知道了我是他的女兒,可是他說他沒有辦法認我,因為皇家不會承認我,于是他讓我在宮外幫他,他說只要我有了功勞,他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公布我的身份。我就可以以公主的身份入宮,我就可以為娘親正名了,所以,我選擇了幫他。我不知道會是這樣,我真的不想的,可是我已經沒有了回頭的路了,我已經沒有了選擇了,我只能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但是這條路并不好走,我過得不好,一點兒都不好。”
章語默呆呆的聽著她的訴說,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竟然是這樣,兩個人明明是一家人,偏偏要成為敵人,偏偏就要做出選擇。命運就是這樣捉弄人的么?就像是一場游戲,所有的人都是這場游戲里的木偶,沿著既定的路線一圈圈的繞著。終于繞到了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