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斂去了最后一絲光芒，暮色漸濃，裊裊的炊煙自岳家嶺后沖天而起，飯菜的香味在空氣里彌漫開來。

戰壕里，一堆堆篝火燒得正旺，暖意融融。

依然在那堆篝火旁，眾將圍坐在一起吞云吐霧，一張張布滿煙塵和血污的臉上，難掩疲憊之色。

“團長，”黃化突然取下了嘴里的煙，抬頭望向了李四維，“今晚上，放完信號彈，我帶一隊兄弟去放幾槍吧？”

“對，”眾將精神一振，紛紛望向了李四維，“小鬼子精著呢！只放信號彈不響槍，他們怕是不得再上當了……”

“精？”李四維取下煙，吐出一串煙圈，掃了眾將一眼，嘴角涌起一絲譏誚的笑意，“老子就怕他們不精！”

這本就不是個高明的計謀，難免會被識破。

其實，李四維巴不得小鬼子早些識破了！

眾將聞言，都是神色一動，“團長，你還留了后手？”

“龜兒的，”李四維抬頭望了望已然漆黑的夜空，一掃眾將，“放幾顆信號彈能管個球用！要整，就要把狗日的整痛、整怕！”

“對，”眾將精神一振，“把狗日的都整死了才好！”

“好，把狗日的都整死！”李四維重重地一點頭，把剩下的小半截煙塞回了嘴里，狠狠地吸了兩口，煙霧繚繞中，一雙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

全都整死？

如果小鬼子按照老子的思路來，倒還有點希望，可是，如果小鬼子不上當呢？

夜色漸深，天上無星亦無月，黑暗讓大地變得寧靜，可是，有幾人知道那寧靜的夜色之下潛藏了多少殺機？

“開飯了，開飯了……”

韋一刀帶著炊事排的兄弟們鉆進了戰壕，那熟悉的聲音為這個寧靜的夜增添了幾絲火熱，“又肥又軟的白蘿卜，比人參還香呢！”

眾將士紛紛涌了過去，有人卻在調侃，“韋排長，你還吃過人參啊……”

“馬三立，”韋一刀望著那說話的兄弟嘿嘿一笑，“看來你龜兒不稀罕白蘿卜啊……”

“呃……”馬三立一滯，連忙賠笑，“稀罕稀罕，老話說……入冬的蘿卜賽人參嘛！”

眾將士望著馬三立哄笑起來，“馬三立，你龜兒慫個啥……”

“龜兒的，”馬三立一瞪眼，“換你們，你們不得慫？”

說著，馬三立取了個海碗就往韋一刀面前遞，滿臉賠笑，“韋排長說是好東西，肯定就是好東西，給俺多來些，狗日的，打了一下午，早餓了……”

見狀，眾將士的哄笑聲頓時又高亢了幾分。

一陣笑鬧，眾將士捧著蘿卜湯和窩窩頭四下一蹲，大快朵頤起來。

晚飯過后，戰壕里響起了一曲《中國不會亡》。

這首歌伴著六十六團一路走來，再次唱來，已經悲壯而激越！

歌聲漸漸散去，眾將士裹著薄被依火而眠，不多時，戰壕里便響起了鼾聲。

夜漸深，馮振義巡視了一遍崗哨，湊到篝火邊看了看手腕上那支從小鬼子尸體上扒下來的表，坐了下來，摸出了煙，才十一點，還有半個小時呢！

今夜，他值夜，也負責放信號彈，第一枚信號彈會在十一點半升空。

“砰……咻……”

馮振義剛摸出香煙，卻聽到嶺下槍聲乍響，頓時一驚，騰地一下就站了起來，一把扯下肩上的長槍，轉身就撲到了戰壕邊，一看之下，皺起了眉頭。

漆黑的夜空下，一枚信號彈從小鬼子的營地上沖天而起，“嘭……”，炸出一團紅光，璀璨奪目。

馮振義不敢怠慢，連忙示警，“敵襲！敵襲……”

眾將士紛紛驚醒，抓起槍就往戰壕邊撲去。

身處前線，沒有人敢怠慢，哪怕敵人有一絲風吹草動，也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應對。

任何疏忽都可能付出血的代價！

紅光慢慢消散，嶺下依舊一片死寂。

“狗日的，”黃化忿忿地罵了一句，“小鬼子學得還真快！”

“他娘的……”

“龜兒的……”

“狗日的……”

戰壕里罵聲四起，眾將士都是一臉悻悻之色……這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啊！

“回去睡覺，”李四維卻是大手一揮，聲音輕快，“這是好事嘛！”

好事？

眾將士一怔，滿臉疑惑，卻見李四維已經腳步輕快地走了。

戰壕里很快就恢復了平靜，馮振義卻不敢怠慢，加強了巡視。

十一點半，岳家嶺上的信號彈準時升空，將士們翻了個身繼續睡。

小鬼子的營地里，長野大佐望著岳家嶺上升起的信號彈，滿臉譏誚，“黔驢技窮！”

“大佐高明，”眾將佐連忙恭維，“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這一夜，小鬼子的信號彈都會比岳家嶺上的信號彈提前半個小時升空。

開始，信號彈升空還能引起一陣騷動，到了后面，已經沒有人去理會它了！

第二天，天氣晴好，雙方又拉開陣勢一番激戰，直打到夜幕初臨才各自散去。

“團長，”小鬼子一退，孫大力便找到了李四維，神色疲憊，聲音沉重，“再這么耗下去，兄弟們遲早會被耗光……”

“老子曉得！”李四維一擺手，轉身就走，煙已然掏了出來。

“團長……”

孫大力滿臉不甘，還要追上去，卻被趕過來的黃化一把拉住了胳膊，“大力，團長心里有數呢！”

“可是，”孫大力一望黃化，眼眶泛紅，“老道，老子情愿和小鬼子拼了……看到兄弟們就這樣耗沒了，老子……老子……”

“大力，”黃化重重地拍了拍孫大力的肩膀，一聲長嘆，“你以為團長心里就好受了？”

孫大力渾身一震，吶吶無語。

那一夜，他親眼看到李四維跪在陣亡的兄弟們墳前哭得像個孩子……

李四維心中自然不好受，但是，想要勝利怎么可能沒有犧牲？

勝利的豐碑從來都是用尸骨壘起來的！

古人看得明白，所以才有“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名言流傳到了后世。

勝利，是戰爭的終極目標！

李四維能做的，不過是讓更多的兄弟活著看到勝利！

篝火還未燃起，李四維走到一屁股靠坐在戰壕里，狠狠地吸了幾口煙，騰地一下又站了起來，一望黃化和孫大力，“調防……黃化、大力，你們今夜就去張裕陣地！”

“調防？”

黃化和孫大力精神一振，連忙走了過來，“團長，準備動手了嗎？”

李四維輕輕地點了點頭，“記住，過去之后要盡量避免傷亡，抓緊時間休整！”

“好，”孫大力和黃化連忙允諾。

“團長，”羅平安和劉黑水也走了過來，“俺們……”

“你們留下，”李四維一擺手，神色凝重，“三營會調兩個連過來，我們必須再頂三五天！”

“是！”兩人連忙點頭，神情堅毅，“兄弟們已經守了三天，倒也不在乎多守三五天！”

“好，”李四維大贊一聲，目光炯炯地望著兩人，“接下來，小鬼子的攻勢將會更加猛烈！”

信號彈已經達不到擾敵的目的了，接下來，小鬼子今天的攻勢肯定會更加猛烈。

雖然信號彈已經達不到繞敵的目的了，但是，時間一到，岳家嶺和小鬼子的營地里還是會準時升起一顆信號彈！

第二天，小鬼子依舊會精神抖擻地發動猛攻，岳家嶺上的將士們繼續死守，一直打到天黑又各自散去。

小鬼子不能寸進，岳家嶺上的將士也只能勉強支撐，雙方徒增了許多傷亡。

夜里，小鬼子的營地里依舊會準時升起信號彈，岳家嶺上的信號彈自然也不甘示弱。

就這樣又折騰了兩天。

第三天戰斗結束，李四維聽完各部匯報的戰損報告，獨坐篝火旁，吸著煙，神色陰沉。

“振華，”沉默良久，李四維猛然抬起頭來，“去張裕和廟嶺跑一趟！”

“是，”苗振華匆匆而來，神色中難掩興奮，“今晚就開整？”

“整！”李四維一咬牙，“就今夜！”

“團長，”羅平安有些擔心，“現在動手，是不是有點早……”

“是有點早，”李四維輕輕地嘆了口氣，“可是，我們等不起了啊！”

“是啊！”劉黑水連忙附和，“彈藥已經不多了，傷亡又在不斷增加……再不動手，就要被小鬼子拖垮了！”

“今晚就整！”李四維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一掃眾將，“是死是活就看這一把了！”

“團長，”劉黑水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先把老鄉和受傷的兄弟們轉移了？”

“轉移到哪里去？”李四維搖頭苦笑，“這大冷的夜，要是莫得個遮風避寒的地方，他們頂不住……”

“團長，”

李四維話音未落，便見盧鐵生匆匆而來，面有喜色，“師部的援軍到了！”

“援軍？”李四維精神一振，“芮城的戰斗結束了？”

“沒有，”盧鐵生連忙搖頭，“不過，小鬼子的攻勢已經弱了，師長就派了翟參謀過來……”

“啪嗒啪嗒……”

盧鐵生話音未落，翟參謀已經帶著隊伍鉆進了戰壕，徑直朝李四維走了過來。

李四維連忙迎了過去，“歡迎歡迎，兄弟們這是雪中送炭啊！”

“李團長，”翟參謀連忙搖頭，滿臉苦笑，“貴部堅守多日，師長贊譽有加，早有心支援，奈何各部都抽不開身……我部高團長有傷在身，所部兄弟也是疲憊不堪……”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李四維連忙打斷了翟參謀，笑容滿面，“不瞞翟兄，小弟有一樁買賣，正愁人手不夠呢！”

說罷，李四維一拉翟參謀，徑直到火堆邊坐下，將詳細計劃合盤托出，末了，神色一整，“翟兄以為如何？”

翟參謀嘿嘿一笑，“形勢危機，但凡有一絲希望，又有啥干不得的？”

“好！”李四維精神一振，“翟兄，讓貴部兄弟抓緊時間休息。”

說著李四維一望劉黑水，“黑水，把罐頭和糧食都搬過來，讓炊事排多加些菜！”

“是，”劉黑水連忙領命而去，翟參謀也沒有客套。

畢竟，在戰前吃頓飽飯，這是對將士們最起碼的尊重！

在這個饑饉的年代，就算是在前線拼命的將士們也難得吃上一頓飽飯，當然，六十六團的伙食一向不錯！

夜色漸深，蘿卜燉罐頭燉、白米飯被送上了戰壕，疲憊的將士們頓時精神一振。

如果這里不是前線，如果不是即將面對一場生死大戰，不少兄弟只怕會當是過年了。

吃飽了肚皮，歌聲準時響起，六十六團的將士們唱著，翟參謀所部聽著。

依舊是那首《中國不會亡》，翟參謀所部的將士們自然會唱，只是，今夜他們不能唱。

歌聲飄到嶺下，飄進小鬼子的營地。

指揮部里，長野大佐聽到歌聲，搖了搖頭，一臉膩歪，“又是這首！”

“唱得倒是很悲壯，”眾將佐連忙附和，不無鄙夷，“可是，唱歌的人卻只知道縮在戰壕里……”

話音未落，《大元帥陛下》也在營地里響了起來。

聽到歌聲，長野大佐和眾將佐都是神色一肅，連忙起立，跟著和了起來，滿臉的崇敬之色。

大元帥陛下就是神！

十一點，歌聲早已散去，一枚信號彈從小鬼子的營地里沖天而起，然后歸于死寂。

岳家嶺后的山坳里，翟參謀所部開始集結。

不多時，隊伍集結完畢，三個營，卻只有不到七百人。

“兄弟們，”翟參謀的目光緩緩掃過所部將士，神色肅然，“我曉得你們很累，我也很累……但是，就在今夜，我們面前擺著一個大破日寇的機會！”

說著，翟參謀聲音一揚，“機會難得，絕不能錯失……兄弟們，奮勇向前吧！其他的老子不敢說，但是，老子會永遠沖在你們的前面，直到倒下……就像高團長那樣！”

“是！”眾將士紛紛攥緊了長槍，低聲咆哮著，“向前，向前，向前！”

廟嶺陣地，眾將士集結完畢，槍在手，目光炯炯地望著李四維。

“兄弟們，”李四維目光炯炯地掃過眾將士，聲音低沉，“我本來還想等一等，可是，等不得了……再等下去，我們連反擊的希望都沒有了！”

說著，李四維一揚手中的長槍，“小鬼子打上門來了，我們咋能一直縮在戰壕里挨打？挨了打就要還回去！要讓小鬼子知道，中國軍人不可欺！報仇雪恨，就在今夜！”

“就在今夜，”

眾將士揮舞著長槍，低聲咆哮著，“就在今夜，就在今夜！”

“好，”李四維一舉長槍，目光緩緩地掃過眾將士，“都給老子活著回來，一起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