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別院里格外清凈,只有一對老夫婦在此看守。此時屋內只有他們二人,除卻呼吸聲,便是外間的風雪之聲,再加上這外間恍如仙境,當真有一種叫人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
屋內的紅泥小火爐上燒著一壺水,旁邊擺著各式的茶具,而上首的臥榻上擺著一張小桌,剛好容納二人下棋。
葉輕綃只掃了一眼屋內,便覺得格外有情趣,她正沉浸在這種感覺之內,猛聽得蕭桓的話,點頭笑道:“好啊。”
待得棋盤擺開,二人捏著棋子開始廝殺時,葉輕綃的笑意才換成了鄭重。她的棋風一向劍走偏鋒,喜歡出其不意;可蕭桓卻是穩扎穩打,偶爾又會別出心裁,給對手來一個措手不及。
一出棋局從你來我往的閑適,到后來的每走一步都要思索再三,葉輕綃的眉頭也緊緊地鎖了起來。
都道是棋場猶如戰場,而棋風也能窺見此人品行。
眼見著葉輕綃被困在絕地之內,蕭桓勾唇一笑,落下一子,緩緩道:“你輸了。”
一子落下,再無回天之力。
葉輕綃先是茫然,再看到蕭桓此棋,又不由得感嘆道:“妙極,當真是妙極!果真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子珩的棋藝,我佩服!”
見她輸棋卻是坦蕩利落,蕭桓只覺她的笑容較之眼前的風景還要明媚。他挑眉一笑,徑自走到小火爐前,提起水壺道:“水開了。”
蕭桓烹茶時,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與他下棋的模樣不同,卻更多了一副塵世中人的模樣。葉輕綃看的目不轉睛,突然便生了一個念頭,若是此生能夠與他攜手,倒是一件格外舒心的事情。
念及此,葉輕綃猛地紅了臉,偷眼看了看蕭桓,見后者仍舊在用心的烹茶,頓時便放下心來。只是到底有些做賊心虛的念頭。
想著,葉輕綃又覺得有些好笑,她心虛什么?
她克制著自己的想法,可心內有些東西卻在悄然滋長,在她不留神的時候,生成了參天大樹。
待得那一杯香氣四溢的茶水放在葉輕綃的眼前時,后者才回過神來,接過茶水,道了一聲謝,便細心的品著。
“你可知,本王為何要前往封地么?”
蕭桓說話的時候,屋內的燈花忽而爆開,發出“砰”的一聲。
屋內的光線霎時便亮了一番,越發將眼前男人的好顏色照應的格外清晰,也落進了葉輕綃的心里。
她心頭一跳,方才問道:“為何?”
蕭桓捧了一杯茶,自顧的坐到了她的身邊,抿了一口,方才緩緩道:“我生來,母后便亡故了。父皇原想封我為太子,連旨意都擬好蓋章,只等我出生,便昭告天下。可母后生我時,卻血崩,她踏入鬼門關之前,留給父皇唯一的話,便是求他不要讓我做太子,只求我能一聲順遂。”
“父皇大抵是摯愛母后的,所以對于母后的話,他無一不遵從,當場便撕了詔書重新擬旨,將我封為安王,賜沃土封地,良田豪宅。”
然而世間之事大抵如此,越深愛,便越不能接受失去,便越想千方百計的尋找著對方的影子,企圖溫暖那慢慢寒夜。
可偏偏,唯獨那人留下的唯一孩子,卻成了一個永遠不能言說的痛。
看不得,忘不得,愛不得,恨不得。
所以,便只能打發的遠遠的,卻又掛念到心頭,時時書信不斷,賞賜不絕。
蕭桓說話的時候,仿佛陷入了回憶之中,他說到此處,輕呵了一聲,反問道:“這樣的親情,你想要么?”
葉輕綃只知蕭桓一年有多數時間是在封地的,卻不知里面卻還有這樣的原因。她先是狐疑,旋即便明白了過來。
先皇后因生蕭承而死,康帝痛失摯愛,看到蕭桓如何不傷心?可是又是先皇后拼死為他生下的兒子,又如何能不愛?
所以這種矛盾的情緒,怕是日日折磨著康帝,才讓他將蕭桓送到封地的吧。
念著,她輕聲安撫道:“皇上心里,是愛你的。”
“我自然知道。”蕭桓許是覺得茶不夠過癮,起身走到一旁的柜子前,拍開酒封,倒了一杯,回身笑問:“要喝么?”
這酒有些年頭,一打開便有酒香四溢,聞著便格外的饞人。
葉輕綃在軍營里呆久了,倒是染上了不少男人的毛病,當下便笑道:“自然要的。”
不想,蕭桓卻一把拍開她要酒的手,嗤道:“沒見過傷病號還管人要酒的。”他一面說,一面自己飲了一杯。
聞言,葉輕綃撇了撇嘴,知道蕭桓心里不痛快,故意道:“小氣便直說好了,爺還不喝呢。君子高潔花,雪山霧尖茶,人生何其快哉。”
說著,她徑自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復又品了一口,言笑晏晏道:“這才是生活。”
見她這般明媚的模樣,蕭桓只覺心中暖意融融,再喝了一杯,方才道:“那么你呢?”
聽得這話,葉輕綃先是一怔,繼而反應了過來,臉上的笑容一寸寸褪去,換成了自嘲的笑:“大抵是我不夠好吧。況且,欠了的總要還的。”
前世,她欠葉家之人一條命。
“人生一場,父母子女親人,無不是漸行漸遠,這原就是一場失去。”蕭桓不知何時走到她的面前,如山泉水一般的聲音在她耳邊潺潺而流:“只要你無愧于心便好。”
葉輕綃心中有一處仿佛豁然開朗,她想了一陣,抬頭看向蕭桓,誠摯道:“謝謝你。”
不管是先前蕭桓的傾訴,還是如今的話,都是在開解她。他知道她不痛快不開心,所以帶她來這里,下棋品茶說話,不管如何,都是在陪著她。
想通了這一切,葉輕綃霎時覺得靈臺清明,原先那冰封的心也開始漸漸消融,高高筑起的城墻也有些土崩瓦解的跡象。
念著,葉輕綃又抬眼看著蕭桓,歪頭問道:“為何對我這么好?”
蕭桓想也不想的回道:“值得。”
未曾見時,他便知道她帶幾千人馬便敢前去旗山救人,那時他便想,這般夠義氣的男兒郎該是何等模樣?
后真正見到,從相識相知,到發現她是女兒身后的怦然心動。
其實何曾是他救了葉輕綃,而是對方救贖了他。
將他從皚皚雪山,拖回了滾滾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