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從崔美人身上滾落后,皇帝披衣信步出了天極殿。
此刻萬籟俱靜,寒風凜冽,他站在天極殿的白玉臺階上,看著遠處天際一彎冷月悠悠出神。秦固原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后,輕手輕腳為他披上一件鶴尾氅。
“你還沒睡呢?”皇帝不用回頭也知道身后站的是誰。
秦固原答非所問:“崔美人還在。”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點了點頭:“隨她去。天亮再讓她走吧。”
一邊說著,一邊緩步下了臺階。秦固原寸步不離地跟上,“陛下現在要去哪兒?”
皇帝站住想了想,“去書房吧。”
觀海亭夜里并沒有攏火,冷得有些讓人呆不住。皇帝一邊往手心哈氣,一邊皺眉:“怎么這么冷?”
“奴婢這就去生火。”秦固原說著就要走,卻被皇帝叫住。
“算了。略坐坐就走吧,別麻煩了。”皇帝說著,不意瞥見窗外似乎有人影閃過,喝道:“誰?”
秦固原已經閃身追了出去。皇帝聽著外面的動靜,秦固原的聲音十分意外:“殿下?”
皇帝又好氣又好笑,招呼:“鴻恪,你給我進來。”
果然被秦固原押進來的,正是皇長子鴻恪。
“這么晚不睡覺,到處亂跑什么?”皇帝看著秦固原端著火盆進來,慢悠悠地問。
“兒臣……”鴻恪一本正經地說了這兩個字,突然嘿嘿一笑,蹭到皇帝身邊,在他腳榻上坐下,仰頭望著皇帝:“孩兒睡不著。”
鴻恪是皇帝的嫡長子,自幼教養嚴格,皇帝對他也少有親昵。在鴻恪的記憶里,父親總是嚴厲冷淡地。然而這一晚,也許是冷月的輝光反襯,也許是那盆炭火攪動了心底的溫情,也許只是即將遠行的兒子出于對父親的孺慕,他平生第一次無視皇帝身為帝王的威嚴,而只是把這個男人當做自己的父親,對他作出了以前從來不敢做的親昵舉動。
皇帝垂目看了他一眼,并沒有對這越軌的行為多加斥責,反倒不由自主地輕輕撫上兒子的頭頂,“為什么睡不著?”似乎是嫌此刻父子間的氣氛太過柔和,他不能自已地追了一句:“定是日里淘氣鬧得。”
“才不是呢。”鴻恪不以為然地說,“孩兒看著這月亮,就忍不住想邊郡是什么樣,想著想著,心就飛到那兒去了,就怎么也睡不著了。”
皇帝凝視著兒子,突然想起了當年的自己,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觸碰,語氣又緩和了不少。“別讓你母親擔心。”
“她……”鴻恪無奈地搖頭,“即使今夜不擔心,往后總是要擔心的。一夜,和一千夜,有什么區別呢。”
“沒良心!”皇帝忍不住罵他,面上表情卻仍然和善,嘆氣,“兒行千里母擔憂……”
鴻恪撲哧一聲笑出來。
“你笑什么?這話很可笑嗎?”皇帝有些不悅,板起臉來。
“非也非也。”鴻恪笑得合不攏嘴,“今日見到華嬪娘娘,她也說了這句話。父皇,這些娘娘里面,華嬪娘娘最像您。”
提到華嬪,皇帝不禁冷笑。想起了下午從觀海亭的窗戶看出去,恰好看見鴻恪與她邊走邊說的樣子。“你今日跟她嘀嘀咕咕說了些什么?”
“不就是這些話嘛。華嬪娘娘囑咐孩兒要保重,要體諒母后。”鴻恪一邊說,一邊偷偷打量皇帝的表情,見他似乎沒有什么表示,也不像是生氣了的樣子,松了口氣,試探地說:“父皇,雖然孩兒不知道華嬪娘娘犯了什么錯,可她人真是沒有壞心的。”
“什么意思?”
鴻恪腆著臉笑:“孩兒的意思,父皇若是不生她氣了,便饒了她吧。”
皇帝盯著鴻恪死死看,半晌才壓下心頭的怒意,淡淡一笑,“是她讓你這么說的?”
鴻恪對皇帝的怒氣毫無察覺,不以為然:“父皇還不知道她那個人,怎么會對孩兒說這些呢。她是那么倔強的人,受再多苦,也都自己忍著,面上都不會表現出來,何況讓孩兒一個小輩知道。”
“那你又如何知道她受了許多苦。”
鴻恪嘆息:“她哥哥死了啊。父皇您就是她唯一的親人了。可是您不理她了,她就一個親人都沒有了。她心里一定十分苦,只是不說罷了。”
皇帝瞧著他,忽而冷笑:“你倒是很會憐香惜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