擇了什么,但是我猜”
“他選擇了死,對么?”她凄惶接過話。
她怔怔立著,整個人突然沉靜下來。緩緩落座,她的呼吸十分均勻,紫色衣襟的胸前看不出半點起伏的漣漪。
她如此平靜,過于平靜反而讓人覺得可疑。
秋庭瀾深深凝眉,低喚一聲,“蘭兒,你要不要緊?都怨我,本不該說出來”
她突然打斷,“庭瀾,我本不善彈琴。但是少筠喜歡,我練了有些日子了,你要不要聽一聽?看看我長進些沒,還有什么需要改的?”
“蘭兒——”
秋庭瀾還待再說,她素手十指已是按上琴弦。
屏息靜氣,曲隨人心,似是一幕幕往事略過。起先曲調(diào)激烈詭異,充滿疑惑好似他們的開始,充滿誤會。接著曲調(diào)突然轉(zhuǎn)為平緩,慢慢秋日,星夜原野,泛舟花燈,道不盡的綺麗婉轉(zhuǎn),皆是歡快的音符,讓人留戀,只愿醉在其中。可是,這樣悠揚的曲調(diào),終有斗轉(zhuǎn)的時候,十指獵獵翻動,仿佛金戈鐵馬,仿佛荒蕪沙漠,仿佛是希望,卻又仿佛是絕望。漸漸憂傷,連寂寞都要掩耳不忍聽聞。
她懂他,他這樣的人,怎會選擇失憶呢。
若要他失憶,永遠(yuǎn)不會再愛。她想,他寧可死。
他的時間不多,所以才會有后面的一幕幕她懂,她都懂
她出神彈奏,突然,指錯弦驚。
冰火相煎之中,“錚”聲暴起,尖銳突兀的聲響似金戈之音生生劃斷了這一曲,一滴暈紅沿著她白皙的手指淌落。
那抹鮮紅,令秋庭瀾一驚。
他懊惱道:“蘭兒,我不該告訴你。你若有事,我該如何向少筠交代?”
她起身,唇邊略過一抹笑意,好似云層間漏下的一隙泠泠月光,沒有溫度,且遙不可及。擦去指尖血跡,她淡淡道:“你瞧,我技藝不精,琴弦都斷了,還需好好練習(xí)。”
“蘭兒,你——”
她依舊微笑,“庭瀾你不用為我擔(dān)心。我會好好活下去,少筠一番心意,我怎會辜負(fù)呢?況且,我還有君澤要照顧。你多想了。能知道真相,我總算不枉此生,你不用為我擔(dān)心。”
“當(dāng)真?”秋庭瀾尚有一絲疑惑,可無論怎般都看不出她傷心欲絕。他稍稍寬心,如此最好,她能體會少筠用情用心,好好活下去,這也是少筠所希望看到的罷。
霜蘭兒用力點點頭,“當(dāng)然。”
“如此我就放心了。”他轉(zhuǎn)身,仍不忘叮囑一句,“我改日再來看你。”
她微笑頷首,目送著他頎長的背影越走越遠(yuǎn),直至消失不見。
直到此時,她努力維持的笑容,在一瞬間崩塌。
淚水,大顆大顆滾落,無聲蜿蜒在她的面頰之上,好似奔騰沖下的山泉,無法停息。
她想,她的面孔一定失去了血色,全身冰冷冰冷的,沒有半點溫度。
她的心,好痛好痛,身上好似被一把生銹的刀子不停地割著,割得她血肉模糊,眼睜睜地看著它鮮血模糊,疼到麻木。
突然,她用力咬破自己的嘴唇,腥甜的汁液蔓延在口中齒間,胸腔的血氣澎湃到無法抑制。
她想起了,自己在北夷國的查索里城醒來。
她想起了,自己身上穿的大紅嫁衣她想起了,自己脖頸間的玉扳指伸手,輕輕拂過手腕,那里,是他留下的印記
朝朝暮暮,歲月流逝,痕跡依舊在。
可是,他這個人,卻是不在了。
仿佛還是他慵懶的聲音,尾音拖得長長的,無賴地喊著,“霜霜”
她再也聽不到了。
她再也見不到他了。事實上,她中箭之后,從前看似輕浮無恥的他就不在了,他再也不會逗弄調(diào)戲她,不會哄她開心,再也不會氣得她兩頰通紅。
而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
她深深吸一口氣,指甲狠狠掐進掌心肉中。
掩面,失聲痛哭。
其實,他是那樣了解她。他了解她,所以他知道她的心氣脾氣,若是知道真相,必定會去做傻事。
不了解她的人,是秋庭瀾。
以為她會好好活著,會沒事的人,是秋庭瀾。
少筠那樣了解她,所以才苦苦瞞住她。
事實上,他是對的。
如今,讓她知曉了真相,她一定會去做傻事!一定會!
夜風(fēng)一點一點吹過,掀起她紫衣飄闕,仿佛一只憂郁的蝴蝶,即將騰飛。
他是對的,她會去做傻事,而且是一定會。
那一刻,月下,風(fēng)中。
她暗暗起誓。
少筠,你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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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shù)日后,楓葉紅遍了山坡。
午后別院中,著墨正在清掃著院中滿地落葉。
霜蘭兒在君澤午睡的門口默立良久,聽得室內(nèi)呼吸之聲平穩(wěn)而細(xì)弱,她終伸出手,輕輕推開房門。
屋內(nèi)簾子放得很低,幾乎遮住刺目的陽光。她輕輕走近床前,長久凝望著君澤睡著的面容,他還那樣小,那樣可愛,粉嘟嘟的小臉,水潤得讓人想掐上一口。
望著君澤正睡得香甜,她右手微顫,伸向前,手指眷眷撫上他的眉,他的面龐,那肌膚如綢緞般光滑,又似白玉般細(xì)膩稚嫩。
君澤在睡夢中翻了個身,斷斷續(xù)續(xù)喚道:“母妃父王”
她怔在那里,心中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猛地收回右手。
又過了許久,君澤幽幽醒轉(zhuǎn),他騰地一下自床上爬起。見是霜蘭兒坐在身邊,小鹿似的眼睛眨呀眨,神情繃緊中有一絲戒備,半響他才道:“是你呀。”
霜蘭兒微微一笑,柔聲道:“是我,君澤今天乖么?”
他點點頭。
她又問,“該認(rèn)的字,今天學(xué)好了么?”
他又點點頭,像個小大人般,“嗯,下午溫習(xí)一遍。”
她依舊微笑,“叫我一聲娘親,好么?”
君澤幼小的眉頭輕輕皺了下,猶豫間,張了張口,終究沒有叫出口。
此時著墨正好收拾完進屋,聽得霜蘭兒這般問,她連忙拉了拉君澤,“叫一聲娘親啊,君澤,她可是生你的娘親啊。”
難得著墨的言辭嚴(yán)厲了些,君澤頓覺委屈,不禁紅了眼圈。
霜蘭兒語帶憐惜,“算了,著墨,他還小。況且我從小未能帶他。”起身,她輕輕拍了拍君澤的肩頭,又愛憐地摸了摸他的小臉,“去玩罷。我要出去辦點事,這些日子不在,你要聽著墨姐姐的話,好么?”
他歪著頭,輕輕一點。
霜蘭兒又吩咐著墨道:“我給他新作了冬衣,放在內(nèi)室第二個柜中。君澤身底子不錯,但可能承繼我,有些陰寒,記得冬日多給他喝些棗湯。還有”
她絮絮叨叨說了許多。
君澤忍不住問道:“你會去很久嗎?什么時候回來呢?”
霜蘭兒喉頭哽咽,心中說不上是什么滋味。蹲下身,她親了親他的小臉,“我也不知道,也許很快,也許很久。”
說罷,她飛快轉(zhuǎn)身,“我走了。著墨,君澤就拜托你了。”
大步朝門外走去,她一刻都不能再停留,若是再待,只怕她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失聲痛哭。君澤,她的親子,至今不肯喊她一聲娘親。他還小,天長日久,總能接受自己。
可惜,她沒有時間等,也等不到了
走至門口時。
身后傳來君澤稚嫩的聲音,“那你要早點哦,我等你回來。”
她一怔,停一停,沒有轉(zhuǎn)身,快步離去。
心中,酸澀的感覺層層翻涌,卻還夾雜著一絲欣慰。
下山的路,很長很長。
秋風(fēng)吹紅了滿山遍野。
層層楓林,有的像一串串正在燃燒的爆竹,有的枝頭像綴滿著密集的蓓蕾,紅瓣黃蕊交輝,色彩豐富。
從前她并沒覺得楓葉美,大約只有龍霄霆一同看楓葉時,她覺得楓葉特別美。
此刻,她的身周,火紅的楓葉在她看來卻是漫天燃起一團團熊熊烈焰,直欲將她徹底燃燒。
她越走越快,幾乎不能控制腳下的步子,直至飛奔起來。
一切,終將結(jié)束。
那就讓她親手來結(jié)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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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龍國天凌一年,又逢中秋。
今年的中秋,較往年要早些,倒是與四年前同樣。
繁盛的祥龍國,上陽城中,人們都做好了團圓的準(zhǔn)備。街上車水馬龍,往來繁忙。
本來,這將又是一個美好絢麗的節(jié)日,可到了下午卻無端端下起了雨。
天邊,陰沉從頭頂潑灑而下,冷冷雨絲滑落,處處青墻底下有青苔帶著潮氣四處蔓延,連帶人的心,也漸漸成了荒蕪如死的冰涼。
下雨的中秋,該如何點花燈,放煙火?所以,這注定是一個凄切的中秋。
昔日的瑞王府,如今空無一人。并不是蕭涼,只是無人居住罷了。這里的景色依舊是極美的,白日里陽光空濛,樹木青黛含翠。到了夜間,重重疊疊的飛檐翹角,其上數(shù)不清的銅鈴,會在夜風(fēng)中發(fā)出婉轉(zhuǎn)清越的鈴音襯著冷湖夜色,宛如人間仙境。
龍霄霆獨自走在府中的鵝卵石子小路上。
除了淅淅瀝瀝的雨聲,還有他自己的腳步聲,重疊回響。
四周,幽靜的黑暗與淡蒙的光影交替,讓他如踩在云端,悠悠蕩蕩中有著無盡的悵然。仿佛是習(xí)慣一般,每年的中秋之夜,他都會在醉園中獨自度過。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年復(fù)一復(fù),不同的是,今年的瑞王府空無一人,只因他已登上帝位。
相同的是,醉園之中,從來都是冷冷清清。
走進醉園,天已暗黑。
倏地,醉園之中有一點亮光,驟然點起,在風(fēng)雨中飄搖晃動。
他愣了愣,修長冰涼的手指,將自己額前垂落的長發(fā)撥至耳后。他這才看清楚了,這是一盞蓮花燈籠,幽幽亮著,懸在屋檐下。幾許細(xì)雨打上燈籠,那火焰顫顫跳動,忽隱忽滅,竟有一絲瀕臨死亡的美。
黑暗背光里,似有一人正立在屋檐下。那人手中正挑著長長黑色的桿子,將燈籠掛上屋檐。
“呲”地一聲,又是一盞蓮花燈籠點燃,掛上屋檐。
一盞,又一盞。整整七盞,依次掛上。
光線,愈來愈亮。掛燈籠之人正背著身,燭光悠然照上,那身影像是被蒙上了一層光。
雨,越下越大。
龍霄霆微微抬起手中純白的傘柄,露出佩戴著黑玉額環(huán)的額頭,眸中清澈明凈依舊。
燭火那樣亮,他瞧清了,面前之人穿著天一般藍色的華美長衫,透明若鮫紗的七彩披肩長長拖曳在地上,似為夜晚帶來了兩道絢麗彩虹。
他屏住呼吸,只覺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比雨點更急切。
終,那人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未挽起的長發(fā),齊齊垂在腰間,像是煙雨中潑墨寫意的一方瀑布,一絲裝飾也無。
雨水沿著殿檐的琉璃瓦潺潺而下,好似在她面前形成了一道道天然的水簾。
“蘭兒”他低喚一聲,聲音已然沙啞顫抖。
這一刻,他只覺身前之人雖在咫尺之間,卻仿如隔著萬水千山般遙遠(yuǎn)。
隔著雨簾,霜蘭兒淡淡望著他,他的樣子,依稀還是他們相遇時。一身的白,連同手中的傘,也是白色。夜是漆黑的,他額頭一點黑玉,也是黑色的。平時和諧溫然的黑與白,在今夜顯得格外憂傷。
風(fēng)起,將燈籠吹得直晃。
時至深秋,有大片大片的落葉,在風(fēng)雨中簌簌飄落,墨黑的,就像是天邊灑下大把大把的陰沉,將他們遠(yuǎn)遠(yuǎn)隔絕。
這樣的她,如此疏離。他心中一慟,握著傘柄的手禁不止輕輕顫抖著。
她略略偏過身,長長的秀發(fā)與肩上七彩的披風(fēng)在風(fēng)中輕甩,如同輕盈翩飛的粉蝶。聲音清凌凌的,帶著一分迷人的磁性,“皇上,你瞧,這個樣子像不像我娘?”
他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手中油紙傘掉落,被風(fēng)雨吹開很遠(yuǎn)很遠(yuǎn)。
“你知道了?”他問,“是若伊,她都告訴你了?”
“呵呵,只要是真相,總有一日會被世人所知的。這有何奇怪?皇上,原來秋佩吟就是我娘,難怪我這個替身扮得很像。”她輕輕一曬。
眼角擠出一抹戲謔,她繼續(xù)道:“你說是不是冥冥中有天意?我們第一次在雨中相遇,哦,還有我身上這身天一般藍色的衣裳,是不是像極你和她的初遇?”
“你身上總是有著百合花的清香,聽說這種香我娘最是喜愛。”
“還有,你尋雪雁玲瓏花時,著素衣,焚香沐浴,食素食,忌言慎行,廣施善行,聽聞都是為了我娘,真是令人感動。說起來,我真要好好謝謝你呢,若不是你三番兩次救我,如今我怎有機會站在你面前?”
“對了,你邀我看皮影戲,我都沒有機會好好謝你。”
“不過,我想說的是,民間的皮影戲,那可真是沒有皇上您自己演得好呢?”
此時天上,無根雨飄飄落下,打濕了他的額發(fā),晶瑩的水珠順著發(fā)梢點點落下。
他身軀戰(zhàn)栗,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你看到了?你看到了我一個獨自演皮影戲那”
她冷冷一笑,抬頭望了望七盞明媚的燈籠,“是啊,我看到了,也聽到了。”
突然走上前一步,她無謂笑了笑,“本來,我受盡委屈,被你的母妃、你的王妃威脅,我想將這一切都告訴你的。”頓一頓,她似想起了那夜,輕輕皺了皺眉,“真感謝你及時讓我看到了這一幕,讓我這個一直蒙在鼓里的人終于認(rèn)清現(xiàn)實。”
“是呀,我怎么會這么傻呢?你早說過了,你對我,只是同情罷了。我怎么就不明白呢?至始至終,你的心中只有我娘。”
“你對我的好,是從我被毒啞開始。看過你獨自演的皮影戲后,我才終于懂,原來我娘也曾被人毒啞,你不過是念及往事,憐惜我罷了。哎,四年前的楓葉可真美,不知你當(dāng)年是否有緣同我娘一起觀賞呢?”
她一字一字,陳述著往事。這些話,她從沒有機會說,也不屑說。
他一字一字聽著,如今他終于懂得,緣何她不告訴他自己所承受的苦,所承受的威脅,只因她瞧見了他獨自演皮影戲的那一幕。只是,他想,也許她并沒有看完。她只看到了皮影戲的一半,至于剩下的,她一定沒有瞧見
可他與她,這一生,便是這樣生生錯過的。
從那以后,她選擇答應(yīng)母妃的條件,離開他;而他選擇了不信任她。
他們兩人,就這般愈走愈遠(yuǎn),直至永遠(yuǎn)無法回頭。
雨越下越大,仿佛鞭子抽在身上,一記又一記,生生的疼。他身上衣衫全都濕透了,瑟瑟地冷。可縱是冷,又如何寒過他的心冷?
她深深吸一口氣,平復(fù)自己稍顯激動的情緒。今晚,她還有很重要的事,怎能輕易激動。想著,她又是猛吸了一口氣。雨中的空氣,帶著一絲草木清新,頓時凈化著她紛亂的心緒。
靜靜凝望著他,她努力綻出一朵純凈的笑容,“你還沒告訴我,我這樣子像不像她?”
他清潤的眸中閃過一絲難言的凄愴,“其實你們并不像。也許你長得頗像你的父親。只是你站在那,無端端會讓人覺得是她。”
她低首,撥弄著袖子上一枚南海珍珠,那樣圓,幾乎捉不住手。再抬起頭時,已是微笑,“是么——”頓一頓,她又道:“皇上何必站在雨中?不如到屋檐下避避雨,若是不慎傷及龍體,民女可是擔(dān)當(dāng)不起的。”
他輕輕蹙眉,徐徐步至屋檐下。與她,不過一尺距離,可他卻感受不到她身上分毫氣息,只有冰冷。
夜色更濃,嘩嘩雨聲擊打在屋頂上,仿佛奏響一曲纏綿。
他緩緩伸手,握住她冰涼的手,她并沒有拒絕。
他的掌心是溫暖的,卻無法傳遞給她,她的手依舊是那樣冷。心中一慟,迷蒙的眼中折射出無窮的悔痛,他突然道:“蘭兒,每逢下雪時你都會痛不欲生那雪貂之毒,是我對不起你。”
她微愣。
他補充道:“我找到小夕了,過去的事我已然知曉。蘭兒我”
“呵呵。”她還是那樣的微笑,“都過去的事,提它作甚。雪貂之毒,對我來說并不算什么,相反挺好,正好年年都能提醒我。提醒我,當(dāng)年是多么的無知!”
他不想她這樣回答,俊顏在剎那間變得雪白沒有人色。
“其實”她微微一曬,“這段日子我仔細(xì)回想,我們之間,何曾有過真正的甜蜜?”
一步一步靠近他,直至兩人間毫無間隙。
他依舊握著她的手,只是那十指似僵住的石雕,一動也不敢動。天知道,她還愿意靠近他,是多么令他震動。
她緩緩抬頭,無比寧靜。
彼此相望,同樣的往事在面前翻涌。四年時光,并不長,可對他們來說,卻比這一生還要漫長。
她的心,一時在烈火中熊熊燃燒,一時在寒冰里苦苦掙扎。她愛過他么?無疑是的。曾經(jīng)無數(shù)個深夜,她無法入眠,想著他念著他,期望他對自己有情,哪怕只是一分一毫。他曾那樣誤會她、傷害她,她不是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若知曉真相,他會是懺悔還是冷漠?又會是何種場景。
她曾無數(shù)次想過,只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真的這天來臨時,她已然心死,真相對她來說已經(jīng)毫無意義。而她滿心惦念的,已是另一個人。
命運是多么可笑。他滿心惦念的人,原是她的娘親。她竟不知自己是該感慨,還是該怨恨他。剪不斷、理還亂。今夜,就讓她將一切結(jié)束。
她醞釀了許久,唇邊輕輕一勾,露出一抹最迷人的笑容。似朝陽,又是暗夜突然盛開的幽曇。
眼前的他,還是從前那般吸引人。燭光落下,一縷余光將他俊美的側(cè)面輕輕勾勒。曾經(jīng),她無法抗拒。
再上前一步。她輕輕道:“霄霆,一夜夫妻百日恩,能不能看在我曾經(jīng)為你生下孩子的份上,吻我一次”一雙美眸,柔光逐漸渙散,有的只是即將消逝的芳華。
他微微動容,俯身,如薄刃般冷情的唇輕輕覆上了她。輾轉(zhuǎn)一吻,他只覺心神都隨之飄飄欲飛,意識模糊起來
她驟然將他推開,唇邊劃過一絲冷笑,他不知,她的唇上沾染了劇毒,足夠令他們兩人都喪命。
龍騰葬身火海,是龍霄霆逼宮奪位而她今夜終于將這一切都結(jié)束。
想起少筠她的心,真的好痛好痛
她的身體劇烈顫抖著,像是突然無力承受這一切,她說不出話來,只得拼命咬著自己的唇,仿佛只有藉身體的痛楚,才能壓抑心里的痛楚。
突然,她大笑起來,笑得不可遏制,“龍霄霆,你做夢也不會想到,我將毒藥染在唇上!”
止了笑,輕輕湊近他耳畔,她字字如鋒芒刺出,“去死罷我會在,地獄最底一層等著你!”
他狠狠一怔。
猛地,他將她納入懷中,再次吻上她。他的吻,毫不遲疑,卻很輕柔,落在她的唇上,反反復(fù)復(fù),像是吮吻,卻更像是吻去她唇上所有的毒液。
所有的罪孽,原不過是他一人的罪孽。
懷中的她,不停地掙扎著,他雙臂越收越緊,直至她再無法動彈,只棲在他懷中。他的吻,良久綿落,不愿放開。他不知道她究竟自己吞下多少毒藥,他只想將她唇上剩下的毒液盡數(shù)吞下。
如果,真有地獄,只需他一人去
良久又良久,他不舍放開她。
四下里除了淅淅瀝瀝的雨聲,很安靜,靜得連風(fēng)聲都能聽到。他自己的一顆心砰砰跳著,又快又急,每一次收縮,都是一次深至骨髓的痛,仿佛堵著什么東西一樣難過。每一次心跳,就能牽起蝕骨的痛。
他不想放開她。如果可以,此生他都不想放開她。
可是他與她已經(jīng)走得那樣遠(yuǎn),就讓她恨他,就讓他一人下地獄,他只要她好好的。
他深深吻著,望著她睜圓美眸瞪著他,那濃而密的睫毛像是蝴蝶的一雙翅,在燭火下投下微影。她的幾縷亂發(fā)垂在臉畔,神情間卻更添幾分倔強。每一樣,都叫他深深著迷。
他的短暫凝望,令他稍稍松動。
她一得空隙,踢著,打著,用盡所有的方式掙脫他,唇齒間滿是他的氣息,那陌生的氣息,令她的心亦是跟著顫抖。他的目的,她隱隱知道,卻不愿去那樣想。
他終于放開了她。
他們兩人的呼吸都是紊亂的,她本是抗拒地抵著他的胸口,眼下卻是緊緊揪著他衣襟。
他竟是不敢動,只怕自己最細(xì)微的動作,也會令她突然放手。他竟然害怕起來,隱隱知道,她若是放開他,那就是永遠(yuǎn),就是永生永世
燈籠的火光映出來是淡淡的黃色,她的臉色本是蒼白的,在這樣的燈光下,更加沒有血色她像是突然哆嗦了下,松開了他。
而他的心,在這一刻,終沉至谷底,徹底絕望。
像是受了驚,她揚手就給了他一個耳光。
他微微一動,終究是不躲不避,只聽“啪”清脆一聲,他的臉頰上緩緩浮起指痕。
她這一掌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大口大口喘著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龍霄霆,這一掌我早就想打你了。只恨不能早些令你清醒。霜連成養(yǎng)育我,等同我親爹,弟弟妹妹尚年幼,何其無辜。受秋家受太子逼迫多年,他走的時候,毫無眷戀,只想解脫。他的血,浸透了我的衣裳你混蛋!”
洶涌的眼淚涌出來,她從來沒有這樣發(fā)泄過,她的喉嚨里像是有刀在割著,聲音近乎沙啞,“你不是一直想為我娘報仇么?好,如今我們所有人都死了,總該一了百了。”
他不語,默默看著她,她的眼淚不停地涌出來,她胡亂用手去拭,他試圖替她去擦,她身子往后一縮:“走開。”與此同時,她身子抽搐一痛,痛得鉆心。她先涂抹毒藥,算算時間也該毒發(fā)了。
“蘭兒”他見她如此,焦切喚著。卻突然,喉頭一甜,吐出一口鮮血來。
不想這時,“啪啪”幾聲連連擊掌,由遠(yuǎn)及近,漸漸清晰起來。
霜蘭兒忍著胸口疼痛,轉(zhuǎn)首,疑惑望去。
屋檐上燈籠漏出一點光,照耀著眼前紛紛落下的雨滴,而更遠(yuǎn)之處,則是無盡幽深的黑暗。
終于,那人自幽暗中走出。
清俊的容貌,不茍的衣裝。竟是太醫(yī)沈沐雨。
他并沒有撐傘,全身淋濕卻絲毫不顯狼狽。望了望龍霄霆唇邊蜿蜒而下的血跡,他突然仰頭大笑,片刻后才停下,“看來,今日我來的很是時候,看了一出好戲。”頓一頓,“不過呢,這處戲還差了點什么,自然由我給你補上。瑞王?哦,不,應(yīng)該是皇上才對。”
伸手,他自衣襟中取出兩枚黑色的藥丸。
輕輕走上前,他將藥丸分別塞入他們的口中,幽幽嘆道:“我不知你們會服毒,很可惜這不是解毒之藥。這只是‘一夜忘’的解藥。有些事,皇上你也該想起來了。”
藥丸入喉。
只一刻便化入唇齒之間。
頭昏沉沉的,也不知過了多久,竟像是一生那么漫長,又像是十分短暫,她只覺眼前似有走馬燈,不停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那亮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記憶中有明滅的光,閃爍著,像是濃霧深處漸漸散開,露出一片虛幻的海市蜃樓。
她忽然,看見了自己。
看見了那一夜。他緩緩揭開自己的衣袍,一寸一寸,一點一點室內(nèi),似有香霧繚繞,他的心跳得那樣快,愈來愈快,伸手,他拉開自己的腰帶。
雪白的床帳,似一大片飄飄飛雪,幽幽垂下,遮去一天一地的明光。
她面色凄然,只靜靜等待著。
可良久,他竟再無動作。身子被他沉沉壓住,她艱難轉(zhuǎn)首,卻見他長長的睫毛扇動著,已然昏睡過去。
她很想起身,可惜自己亦是頭腦深重,沉沉的眼皮即將合上。
光影閉合的最后一線間,她瞧見了兩個熟悉的身影,是沈沐雨與著墨。
這時,天與地似被夜幕重重籠罩起來,連最后一分光亮,也瞧不見了。此后,她再無知覺,醒來后已是第二天早上。
雖然她不知沈沐雨與著墨這般做是何目的,但有一點她能肯定。就是——那一夜她與龍霄霆什么都沒發(fā)生。那君澤豈不是
她潔身自好,若說曾經(jīng)只有一次,那就是皇帝壽宴她與龍騰被設(shè)計捉奸在床的那一夜。
天!記憶恢復(fù)。她的身子狠狠一震,就是一個晴天霹靂,近在耳畔,轟然擊下。她全身都顫抖起來,臉上迷惘得像是不知所措,明凈的眼里起初只有驚詫,漸漸浮起欣喜、愛憐、哀傷、懊惱復(fù)雜得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一剎那到底在想什么。
身上沒有半分力氣,她的眼淚再度涌出。若君澤是可她卻不能再見到他了
她抬頭,目光對入龍霄霆平靜無波瀾的雙眸,那樣平靜,好似山風(fēng)吹過冰封的湖面,激不起半點漣漪。她半是驚異,“你一點都不覺得震驚,難道你早就知道了?”
他并不否認(rèn),只寂寂望向?qū)m燈,“那一箭后,我以為你死了。我想所以,我早就尋到了‘一夜忘’的解藥。”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她不在了,他怎舍得遺忘他們之間每一點,每一滴。
沈沐雨微驚,“那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龍霄霆淡淡一笑,“十幾年前,秋景華與母妃欲令霜連成毒害太子。無奈東窗事發(fā),霜連成被貶被責(zé)罰,不過是做了墊背,終究還是保住了一條命。真正因此受牽連的,是當(dāng)年的太醫(yī)院統(tǒng)領(lǐng),沈老太醫(yī)。”
“呵呵”沈沐雨面上閃過一絲狠厲,“你別假惺惺。當(dāng)年我爹死的何其冤枉,秋端茗保住霜連成一條命,卻讓我爹擔(dān)下一切。我爹一生效力朝廷,最后卻落得個五馬分尸,滿門抄斬的下場!想我沈家,世代名醫(yī),朝朝效忠,基業(yè)何其輝煌。最后呢,一百多條人命,死無葬身之地!若不是”
“若不是你與你妹妹著墨,出生時便過繼給沈老太醫(yī)的摯友,只怕你們也早不在人世。沈老太醫(yī)這位摯友恰好也姓沈,名喚沈環(huán)林。他將你們辛苦養(yǎng)大,讓你從醫(yī),考取功名。又讓人安排著墨如入王府為宮女。為的就是,有著一日能查出真相,替沈老太醫(yī)沉冤昭雪。”
頓一頓,龍霄霆字字震聲道:“如今我已為皇帝。昔年的事我已查清,替沈老太醫(yī)平反的詔書已然擬好,就放在御書房中,即便我天一亮便會有人瞧見。”
說罷,他終抑制不住胸口疼痛,有溫?zé)岬囊后w從他下頜滑落,一滴,又一滴,緩緩墜地。伸手去擦拭,指尖的鮮紅觸目驚心,卻突然覺得不痛了。
沈沐雨微微一怔,旋即不可遏制地大笑起來,指著龍霄霆長久說不出話來。那樣的笑聲太凄厲,直震得枝頭秋葉紛紛墜落,似漫天下起了陰雨。
“龍霄霆!平反當(dāng)年的冤案就能還回我沈家一百多條人命么?”
“你不要裝圣人。這些年,秋家所作所為,你為了對付太子,還不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告訴你!秋家害我們至此,我要的就是秋家滿門同樣償命。還有你,今夜你就要死了,連唯一的兒子都不是你的血脈。活該你有這樣的下場!我告訴你,就是天下改姓,也輪不到留著秋家骯臟血液的人去做!哈哈,你們都被我設(shè)計了,這是報應(yīng)!這就是你們秋家的報應(yīng)。人在做,天在看!終于有報應(yīng)了!哈哈哈——我等了這樣久,終于親眼看到了你的報應(yīng)。”
突然,他沖出屋檐。
大雨紛紛灑落,他“咚”一聲跪下,身子被雨淋得濕透,衣裳呈現(xiàn)出焦土一樣頹敗的顏色,緊緊貼在他的身上。
驟然狂叫,那聲音,猶勝電閃雷鳴,“蒼天在上!父親,你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嗎?!我終于替沈家報仇了!我與妹妹苦心潛在王府多年,從中作梗。他們終于有了報應(yīng)!秋景華死了,秋端茗死了,龍霄霆也要死了!都死了好!哈哈哈——”
霜蘭兒見沈沐雨神情中有幾分癲狂,連忙問道:“我不明,那我的孩子”
他轉(zhuǎn)首,冷笑道:“也好,就讓你們?nèi)肓说馗鰝明白鬼。”
“秋可吟的病無藥可醫(yī),我早就知曉她不能生育。所以,我并不急。我在王府多年,一切很平靜。直到你來了,我覺得我的機會也來了。是天意,秋端茗按捺不住,設(shè)計陷害你與龍騰。哪知事后,我竟察覺你有了身孕”
她愕然,“我是醫(yī)者,雖然我體質(zhì)陰寒,平素月信不準(zhǔn),兩三月才來一回月事。可為何我自己沒有察覺?”
他一曬,“各有所長,你善奇門左道,我則善此道。受孕十日我便能以金針斷出,當(dāng)時我知曉你有身孕,我知曉若是被他們發(fā)覺,你必定死無葬身之地,而我也少了一枚棋子。是以我偷偷在你藥中加了一味藥,擾亂你的脈息,令你自己不能發(fā)覺。”
“那時,我正發(fā)愁,不知該如何替你處理此事,總覺得你死了反而便宜了秋家,令他們詭計得逞。而這時候,我的機會終于來了。半個多月后,秋端茗竟是想讓你替龍霄霆生下孩子。我知道你已經(jīng)懷孕機會來了。我一邊做準(zhǔn)備,一邊提議秋端茗,給了她一張生男秘方,又說自己能算出你何時適宜受孕,將日子定在了七日后。”
“本來,我只消在你的脈象上動手腳,瞞住你即可。哪知龍霄霆竟是問我有何辦法可以忘卻一夜。我當(dāng)時來不及反應(yīng),告訴了他有‘一夜忘’這種藥,他當(dāng)即讓我為他準(zhǔn)備。”
“給了龍霄霆‘一夜忘’后,我就后悔了。生怕其中出紕漏,當(dāng)時我想讓著墨游說你那晚也服下‘一夜忘’。哪知你也向我要了這種藥。你倆還真是,心有靈犀,連這都能想到一塊去。”
“那夜,我偷偷躲在外邊觀察。當(dāng)我見你們飲酒,心知大事不好。此藥與酒同飲,不多久便會昏睡。若你們之間什么都沒發(fā)生,我又該如何解釋你有孕一事呢?當(dāng)下我只得找來著墨,將昏睡的你們做成曾經(jīng)的樣子,換了寢衣,又留下痕跡一切都天衣無縫,瞞過了你們兩個。”
“再之后,我只消在你脈象上做手腳即可。時日差的不多,不到一月而已,再加上你本就月信不準(zhǔn),難以察覺。不過”他停一停,望向龍霄霆,“你既早就想起,早就知道龍君澤并非你親子,你緣何不揭穿我?”
龍霄霆唇邊尚在淌血,他極力舒展著自己疼痛的容顏,“我自恢復(fù)那夜記憶后,我便懷疑你了,我想蘭兒肯定也被你一道設(shè)計了。于是我暗暗去查你做這一切,情有可原,所以我不想追究你”
“是么,可是我卻不想放過你!”沈沐雨冰冷道,“我要等著看你,慢慢死,怎樣死。我很樂意。還真是省事,想不到霜蘭兒會下手殺你,省的我動手了。”
龍霄霆眉心劇烈一顫,像是被風(fēng)驚動的火苗。他不知霜蘭兒究竟下得是什么毒,也許并不是見血封喉,也不知還有沒有救。他緩緩依上門邊梁柱,字字道:“你要我死,我無異議。只是蘭兒她無辜,醫(yī)者父母心。你救救她,好不好,算我求你!”
沈沐雨眼中只余冷漠,“若不是方才聽到你們的對話她的確無辜,我也同情她。救她不是不可以,不過,原來她也姓秋,那就怨不得我了。你們兩個一起下地獄罷,哈哈哈!”
“不,她是無辜的。秋家的事她從未參與過,求你救救她,求你了!”
“不用說了。”霜蘭兒胸口亦是隱隱作痛,她只輕輕道:“我既然親手配制毒藥,必定是無解的。雖發(fā)作較慢,可也熬不過天亮。”
轉(zhuǎn)眸,她望著龍霄霆,“我雖中毒比你淺,可我服毒比你早。所以,你不用再說了。”
語罷,她纖長的手指指向屋檐上懸著的七盞蓮花燈,“知道為何點上七盞燈么?這是引魂的意思,我今日來,就沒有想過活著出去。”
“什么”龍霄霆頹然跌坐在地,俊顏慘白無色,唯有一道血痕觸目驚心。心中一陣陣悲涌翻滾著,仿佛被千刀萬剮般疼,遠(yuǎn)遠(yuǎn)勝過他身體的痛。
“父王!”
突然,一聲稚嫩的聲音響起。
霜蘭兒猛地回首,迫不及待地望去,驚得無以復(fù)加。但見雨中一個精致的小人兒顛顛跑來,一頭扎進進龍霄霆懷中。
龍霄霆亦是愕然,不愿被君澤瞧見,他忙拭去唇邊血跡,“君澤,你怎么來了?”
此時霜蘭兒已是瞧見著墨,她大驚,“著墨,你怎么將君澤帶來了?難道著墨,孩子是無辜的,你可不能”
語未畢,著墨已是打斷,“你許久不回別院,君澤嚷著要下山找你,所以我就帶他來了。”
君澤他,會思念自己么?
這樣的認(rèn)知,令霜蘭兒眸框濕潤,接著滾燙的淚水落下。
“其實”她頓一頓,望入霜蘭兒漆黑的眼底,“其實,你配置毒藥時,我偷偷換了你一味藥。所以,眼下你們雖然疼痛,卻都不會死!三日之內(nèi),自行服下些解毒的湯藥即可。”
霜蘭兒聽得整個人僵在那里,一動都動不了,只喃喃道:“著墨,你為何要幫我。從前便是你幫我”
著墨幽幽一嘆,“其實,從前我也并非幫你,我也騙了你。為了哥哥,我只是想通過你揭穿秋可吟罷了。我是有私心的這么些年,我其實很內(nèi)疚,你的遭遇我都清楚,卻從來沒有說出來,害你如此凄苦,我不忍見你如此不忍見你拋下君澤去尋死,所以才換了你的藥。”
沈沐雨聽罷,突然狠狠一掌扇在著墨臉上,響亮的耳光賽過雨聲。
這一掌拼盡全力,震得他手發(fā)麻。著墨發(fā)髻散落,半邊青絲垂在臉頰,細(xì)白皮膚上五個鮮紅的指印,唇角慢慢沁出一點血珠。
沈沐雨大怒道:“你瘋了,我們?nèi)乙话俣嗫谌嗣l來償還?!你居然幫著他們,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哥哥!”著墨力爭,“夠了,真的夠了!我們想要的都得到了。爹爹能沉冤昭雪,我們還有什么不滿足呢?秋家終于倒臺了,他們都有了應(yīng)有的報應(yīng)。哥哥,真的夠了。你若殺了皇上,江山社稷不穩(wěn),我們就成了千古罪人,蘭兒何其無辜,她至始至終都是受害者。”
“你不要替他們說話。總之,我不會放過他們的。”沈沐雨已然癲狂,他大吼道。
龍霄霆身中毒藥,全身灼痛乏力,如今的他無力制住已瀕臨瘋狂的沈沐雨,只得將懷中君澤緊緊摟住。
沈沐雨指著龍霄霆恨聲道:“我不會放過你的!你們?nèi)叶荚撊ニ溃阋膊焕猓 彬v地,他自懷中取出一只精致的瓶子,“火寒毒你一定聽過罷,是我從秋可吟那弄來的。今日就叫你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
眼看著沈沐雨就要將毒藥向龍霄霆潑去,霜蘭兒猛地向前一撲,抓住沈沐雨的衣袍,大喊道:“不要,君澤會有危險的,不要!”
可是潑出去的水,哪能來得及收回。
那一刻,龍霄霆雙臂環(huán)籠,將君澤緊緊抱在懷中,即便拼盡所有,他也要保住君澤。
他靜靜等待著,等著毒藥潑灑。可電光火石間,一道黑影閃過,擋在他面前,將火寒毒盡數(shù)擋下
眾人不防變故,待看清楚來人,皆是吃了一驚。
是消失很久的秋可吟。是她將火寒毒盡數(shù)擋下。
君澤最先反應(yīng)過來,瞧見秋可吟慘白的臉色,他似是受了驚嚇,“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母妃母妃,你怎么了,要不要緊,哇”
龍霄霆沒有想到秋可吟竟是一直躲在醉園屋中,此時他亦是震驚,薄唇開了又合,合了又開,終是沒有說出話來。
良久,他才吐出幾字,“你怎么來了?”
雨漸漸小了,空氣里是死水一般的靜,周遭的一切好像寒冬臘月結(jié)了冰,全都凍住了。
秋可吟似是很痛,她的臉色像新雪一樣蒼白透明。
這樣的她,霜蘭兒從未見過,見慣了她虛假的偽裝,見慣了她的嘲笑,見慣了她的狠毒,如此脆弱的她還是第一次見到。此刻的她,就好似被秋水肆虐的菊花,轉(zhuǎn)瞬就要湮滅。
秋可吟微弱開口,“霄霆你每年都會在醉園過中秋,我想今年也不例外,我不敢去找你,只想偷偷瞧你幾眼罷了”
語罷,她連連咳起來,好痛好痛,痛得幾乎蒙住了呼吸,仿佛是刀絞,又仿佛是凌遲。一時好似身置九天寒冰,一時又好似被烈火蒸烤。仿佛有無數(shù)洪流在她體內(nèi)奔騰,全身都要裂開。
她突然一笑,艱難道:“當(dāng)年我給姐姐灌下火寒毒,如今我也終于嘗到了這滋味是報應(yīng),這是我的報應(yīng)”
斷斷續(xù)續(xù)說著,“我害了那么多人,蘭兒,姑姑,若伊呵呵,我會有報應(yīng)的,是不是?可是,霄霆,我是真的愛你我那樣愛你可我知道,你從未愛過我”
“姑姑想我們圓房,你卻推脫說想和我慢慢來那時起我就知道,我永遠(yuǎn)都得不到你了。你的心,已經(jīng)向著蘭兒我多傻,我才知道,原來她才是姐姐的女兒好,真是好如此我輸?shù)茫残姆诜恕?
“你曾經(jīng)想休了我,娶她是么我怎能忍受?霄霆我怎能忍受別人得到你我陷害蘭兒,你也信了,后來你以為冤枉了我,對我格外的好。霄霆,真的,那個新年是我過的最開心的一年”
“可是,我不能生育我是真心喜歡君澤本來我們一家三口會過得很好”
她吃力轉(zhuǎn)過頭來,望向霜蘭兒,“即便我死,我依舊恨你,霜蘭兒!”
霜蘭兒默默立在風(fēng)中,一言不發(fā)。
秋可吟逐漸倒下,緩緩伏在地上,痛得不能自己。
君澤哭得更兇,“母妃,不要啊,我不要母妃死,不要啊!”
秋可吟唇角泛起一抹笑意,好似一江即將消融的春水。艱難伸出一手,她吃力撫上君澤稚嫩的小臉,唇角朝霜蘭兒一努,“君澤乖,她才是你的娘親。是我從她手中奪了你你喊她一聲娘親,今后我再不能陪你了乖,你要聽話”
君澤輕輕點點頭,他望著霜蘭兒,終于喚了聲,“娘親。”
霜蘭兒鼻間一酸,已是落下淚來,伸手將君澤摟在懷中。
秋可吟眼中晶瑩一閃,卻再無眼淚落下,只以一種看徹生死的淡然,望著龍霄霆,低柔道:“霄霆,你恨我么?”有溫柔的鮮血從她體內(nèi)汩汩流出,逐漸帶走她身體的溫度,她極力支撐也無法掩飾眸中渙散的神采,像是燃盡的余灰。
龍霄霆只是搖了搖頭。他不想再恨了,他恨了那樣久,究竟得到了什么,相反,他失去了太多太多若說恨,他只恨他自己
秋可吟仿佛很倦,唇角含著一縷微笑。頭,緩緩滑落,再無聲息。
“母妃!”
君澤的哭泣似絞繩一般纏上每個人的脖頸,直叫人窒息。霜蘭兒只得將他緊緊摟在懷中,寥寥安慰。不管怎么說,這些年秋可吟待君澤是真的好,也難怪君澤念念難忘。終究,秋可吟死前對君澤說出了真相,君澤才肯叫自己一聲娘親。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令沈沐雨徹底呆住。來不及反應(yīng)時,著墨已是自背后將他擊暈。
“對不起,我哥哥他這些年過得太壓抑,他本不是這樣的人。皇上”著墨“撲通”一聲跪下,“皇上,請你放哥哥一條生路。我會送他去南地,我會看好他的。”
龍霄霆只輕輕點點頭。
著墨大喜,她望向霜蘭兒,神情懇切道:“蘭兒,還有一件事。昔年秋可吟讓你喝下的絕育藥,事出緊急,她們又防著我。我雖幫不上什么,可我最終找到機會在湯藥里加了一味辛夷粉,能減輕藥性。雖不知能不能管用,但總有一線希望。你可以試著醫(yī)治。”
霜蘭兒感念在心,潸然落淚,“著墨,謝謝你。”
她淡淡回以一笑。轉(zhuǎn)首,她對龍霄霆說道:“皇上,我想帶哥哥走,可以么?”
龍霄霆還是那樣輕輕點點頭。
著墨起身,用力扶起昏睡的沈沐雨,拖著沉重的步伐,在雨中越行越遠(yuǎn),直至再也瞧不見。
此時雨漸漸停了,只剩下冷風(fēng)時不時嗚咽著。
空蕩蕩的醉園之中,只剩下霜蘭兒、龍霄霆,還有君澤三人。
過了許久,久得像是一世。
似是無話可說,霜蘭兒緩緩撐著梁柱立起,她中了毒,臉色蒼白,嘴唇發(fā)烏,只無力攥緊君澤的手,可那手也一直在微微發(fā)抖。
嘴唇哆嗦了下,她輕輕拉著君澤,“我們走——”
君澤卻為難,他不愿,只拽住霜蘭兒,“那父王呢,我們一起走好不好?”
她此刻十分虛弱,輕飄飄像個之人,軟弱無力地瞧著君澤,喉嚨里說不出一個字來。他還這樣小,有些事如何才能說得清,他又能不能聽懂。
“蘭兒”龍霄霆輕輕喚著,“我想同君澤說幾句話,好不好?”
她手一松。
君澤已是親熱地?fù)淙胨麘阎校H熱地喊著,“父王,你好久都沒來瞧我了。看,我是不是又長高了?”
龍霄霆愛憐地瞧著君澤,胸口雖是疼,他卻感受不到了,只伸手撫摸著君澤柔軟的額發(fā),柔聲道:“君澤乖,其實我并不是你的父親。你還小,等長大后,我再告訴你原因好么?不過呢,你不能再叫我父王了。”
君澤幼小的眉頭皺了下,“那我叫你什么呢?”
他清淡一笑,“叫我皇上,大家都這么叫的,好不好?”
君澤似懂非懂,點點頭,“皇上,我知道的。權(quán)利可大了,我長大以后也要當(dāng)皇上,可威風(fēng)了。”
霜蘭兒聽得此話,美眸一驚,連忙忍住胸口的疼,上前捂住君澤的嘴,“童言無忌。”低首,她微斥,“君澤,你說什么呢?記著這種話不能隨便”
龍霄霆還是那樣清淺的笑容,“蘭兒,經(jīng)歷這么多,我難道還看不透么。冤冤相報何時了,皇位爭奪,何時止休。我只希望,上一代還有我們的悲劇別再發(fā)生。萬里河山,君澤是龍家的血脈,他將是我唯一的繼承人。日后,我會將他的身世昭告天下。”說著,他將君澤摟入懷中,親一親他的額頭,溫柔笑問,“你真的想當(dāng)皇帝么?當(dāng)皇帝會很辛苦的。要學(xué)好多好多的書,要學(xué)騎馬要學(xué)射箭,比尋常家的孩子累很多,你真的愿意么?”
君澤自龍霄霆懷中鉆出,鄭重點點頭。他那樣小,卻有這般認(rèn)真的神情,堅定,有毅力,毫不遲疑。
那一刻,霜蘭兒幾乎是愣在原地。她從未見過君澤這樣的一面。小小年紀(jì),卻很有擔(dān)當(dāng),神情中凜冽不乏威嚴(yán)。蛟龍并非池中物,終有一日將躍上藍天。
她這樣瞧著,眼前漸漸模糊起來,仿佛瞧見很多年后,他長大成人,威風(fēng)八面,震懾四海。也許,他真的會是帝王之材。
那她,是不是不該牽絆住他。
龍霄霆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好,等你滿十八歲,我便將這萬里河山交至你手中。你要好好努力,到時可別讓我失望,好么?”
君澤似低頭想了想,他顛顛上前,拽住霜蘭兒衣裳下擺,認(rèn)真道:“娘,我想跟皇上在一起。不過呢,我會常常去找你玩的,好不好?”
霜蘭兒愕然。
似思慮良久,又似看透一切后的懂得,她點點頭。反正,她從來一無所有,只要君澤開心,她又為何要阻止
深吸一口氣,她放柔了聲音,微微一笑,“君澤乖,你好好學(xué)本事。娘先走了,有空會來看你的。”
說罷,她當(dāng)即轉(zhuǎn)身,似害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就會不舍。
也好,她本就孤零零一人來,就讓她孤零零一人離去。她情愿,這樣一輩子想著念著一個人,聊度此生。
她背著身,瞧不清臉上是何表情,龍霄霆只看著她孤寂的背影,一步慢似一步走著,那腳步似有千鈞重一樣。長長的裙尾拖曳在地上,拂過時發(fā)出清脆悉索的響聲,沾了地上沉積的雨水,愈來愈沉重
他心中一慟,突然朝她蕭涼的背影喊道:“蘭兒——”
她并沒有停下腳步,只一味向前。
他大聲,“那晚天凌殿大火,一切都燒成灰燼,什么都找不到,無從分辨,我不能肯定他”
她終于停下腳步,回眸時,神色中有火燒云般的驚喜,似是不能置信,聲音顫抖仿佛不是自己的,“難道,他還活著?”
龍霄霆心緒一緊,“我不懂他,也沒有把握。我只是覺得他不像是會縱火了斷之人”
她站在那里,全身都繃得緊緊的,唯有鼻翼微微扇動著。
突然,她加快腳步朝外走去。
“蘭兒——”龍霄霆又喚住她。
懷中摟著君澤,他突然抬起頭來,似永遠(yuǎn)如初見一般,清雪脫俗的氣質(zhì),淺淡的笑容。他似有些緊張,深吸一口氣才開口問,“蘭兒,如果他真的不在了。能不能”
她轉(zhuǎn)身。
頓一頓,他望入她美麗的眼底,“能不能,讓我來照顧你?”
問完的時候,他屏住呼吸,突然垂下長長的眼瞼。他竟是連看著她,等待答案的勇氣都沒有,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這樣懦弱。他這樣在意君澤,而她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他其實更在意的是她,因為這是她的孩子。他所欠她,但愿能盡數(shù)補償給君澤。
她輕輕搖頭,“不用,我能照顧自己。”
頓一頓,她又道:“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罷。都結(jié)束了,我不恨你了,你早就知道君澤的事,還這樣待他,我很感激你。我想,后來你一定也幫了我不少,譬如通傳消息的紙條,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是誰幫我”
“霄霆,你我之間,已經(jīng)回不到過去了。”
“其實,我們能現(xiàn)在這樣,也挺好的。”
他低著頭,早就知是這樣的結(jié)局,可他還是問了。也許總有半點期盼,聽她這樣回絕,才覺得心中像被掏空一樣難受,空落落的難受。
他的手,按住胸口,指間微微發(fā)顫。輕輕側(cè)臉,望向即將燃盡的燭火,“可你一個人”
“我為他守一輩子。”
她的話,堅決,決絕。
他明了,不再繼續(xù)。無盡夜風(fēng)撲上他的臉,雖未入冬,卻已凍得麻木。
“蘭兒,你有沒有愛過我?”
她唇角泛起一點黯淡,似怔了許久,到底還是輕輕道:“愛,曾經(jīng)很愛很愛。就算現(xiàn)在,也做不到徹底忘了你。”按住心口,“只要想起你,還會痛。”
停一停,她反問,“那你呢?有沒有愛過我?”
有窒息的感覺如海浪洶涌拍上他的胸口,他本是說不出話來,抱著君澤軟軟跌坐在地。轉(zhuǎn)首,有冰涼的一滴淚從眼角滑落,卻不被人瞧見。
突然,他幽幽一笑,那笑容清澈明凈,好似幽曇綻放。
最后,他聽見他自己的聲音,是這么說的。
“其實,我最愛的是秋佩吟。對你,是愧疚是憐惜。所以,你不必心中有負(fù)擔(dān)。忘了我罷。”
霜蘭兒輕輕頷首,似想起了什么,她自懷中摸出一柄銀鏡,還了給他,“終究不是原來的那面鏡子了。”
語罷,旋即離去。
他望著她最后的背影,面容一分一分凄冷下去。
唯一的甜蜜,她曾經(jīng)深愛過自己。
雨早已停了。
天邊,淡淡的陰沉籠罩,似隱隱有一縷明光。也許,不久天要亮了。
風(fēng)起,吹起他額邊碎發(fā),微微鼓起。他全身漸漸泛起麻痹,就像是無數(shù)只螞蟻在爬著、啃咬著,一種異樣的難受。
屋檐之上,蓮花燈籠突然熄滅了幾盞,油盡燈枯。周遭一下子暗了下來,身后,房門似被吹開,那里面依舊擺放得整整齊齊,唯有遠(yuǎn)處花架上,一團烏黑。
他認(rèn)了許久,才辨出原來是春劍葉蝶,曾經(jīng)他悉心養(yǎng)護的蘭花,此刻已是枯萎,本是艷麗的顏色,如今只成了凝蠟樣的一盞。
風(fēng)吹過,四下里寂無人聲。
遠(yuǎn)處,她的背影,漸漸模糊。
他撿起地上一葉掉落的竹葉,輕輕湊至唇邊,徐徐吹了起來。
曲調(diào)綿長,斷斷續(xù)續(xù),三回九轉(zhuǎn),輕微渺茫似一種若有若無的纏綿,悠悠隱隱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雨,又淅淅瀝瀝下了起來。
青山綠水間,無數(shù)雨點打落,在河面行濺起無數(shù)圓圓的漣漪,一圈又一圈。柳枝天然塑成的幕簾之前,她立在雨中。纖長略揚的眉,晶亮的眼,小巧的鼻梁,微抿的唇。未挽起的長發(fā),齊齊垂在腰間,像是煙雨中潑墨寫意的一方瀑布。
“這位公子,不知方便同船?小女子有急事趕往越州,再耽誤不得了。公子”
清凌凌的聲音,回蕩在耳畔。
仿佛依稀還是昨天。
卻原來,已經(jīng)過了這么久了。
久得一切都成了前世的奢望。
“其實,我最愛的秋佩吟。對你,是愧疚是憐惜。所以,你不必有負(fù)擔(dān)。”
說出這樣的話,他只是不想讓她負(fù)擔(dān)更多。她已經(jīng)承載那樣多,又何必再添上自己的情呢,不如徹底將自己遺忘。
他不會說出來,終其一生,都會將對她的愛埋葬在心底。
初入王府的時候,他無心去管,任她受桂嬤嬤與秋可吟欺辱,他甚至從未去瞧清過她的容貌。以至于,慈溪邊的相遇,他與她,都未曾認(rèn)出彼此。而他們之間,無法解開的結(jié),因此開始。
越州一次次相救,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什么,也許是憐惜,也許是別的。那時的她,笑容清澈而甘醇,何來今日的滄桑之色。她的命運,她無力改變。他本可以改變,他卻沒有。
他看不透自己的心,究竟是何時淪陷。倉皇之下,他告訴她,自己對她只是同情。那時,她的眼神,無比空茫,他不忍去看,只得拂袖離去。
他從不認(rèn)為,自己的人生,還能有愛情。
或許,從佩吟死在他面前時,他的一生,早已走入了一個死結(jié)。
他與佩吟的相遇,如此突兀,也是在這樣一個下雨的日子里。那天,雨下得很大很大,佩吟一人立在垂柳下,雖淋了一身的雨,可她卻紋絲不動,一任無根水將她澆透。她的眼神里,憂傷黯然,毫不掩飾,叫你不忍睹。
其實,他并不喜歡撐傘。
在這樣的下雨天,他也喜歡一人獨自淋雨。小的時候,他的母妃尚是美人。皇宮是個怎樣的地方,寒冷無處不在,時時刻刻都能將你吞沒。皇后幾度陷害,母妃屢屢受委屈,甚至遭受冷落。
母妃無寵的日子里,宮人的鄙夷他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漸漸鄙夷成為了作踐。有內(nèi)監(jiān)故意叫他有宮回不得,也是這樣的雨天,讓他一人在外淋雨。那時,他還小,身子底薄,冰冷的雨水令他凍得瑟瑟發(fā)抖。誰比誰更高貴呢?他其實本沒有想過,要去爭什么,卻偏偏事與愿違,漸漸他成為宮中人人都可以踐踏的泥土。
那樣不堪的日子。誰能想到輝煌鼎盛的端貴妃曾有這樣悲涼的過去呢?又有幾人能體會無上榮耀的背后,是踩著多少人的鮮血而上。
他曾經(jīng)想過,如果他不是生在帝王家,應(yīng)該是完全不同的人生。他本就是云淡風(fēng)輕,與世無爭,多少個日日夜夜,看慣了宮中險惡,看慣了母妃的艱辛,他只覺得厭倦,他只覺得無趣。父皇左擁右抱,美人無數(shù),一人得寵,也許過了一晚就忘卻了她的存在。也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青春。
他一直想,若是他,愿得一知心人,白首到老。他也就滿足了。
這樣的他,母妃不是不惱,總氣他不爭。
去爭么?又能得到什么呢?不過是滿足自己的野心罷了。
受封瑞王,年滿二十他便自請早早離宮自立王府。為了這事,母妃十分生氣。離開了皇宮,也就遠(yuǎn)離了爭斗的核心。言語間的不快,他只是出來透透氣。
又逢下雨,他卻不想打傘。
而秋佩吟就這樣撞入他的視線中。論容貌,宮中美若芝蘭的女子比比皆是。其實他從一開始就知她不是宮女,畢竟珠光華服,不是尋常宮女能穿戴的。是父皇的妃嬪么?他好似沒有見過她。
于是,他戲謔,“姑娘,這傘給你。”
“不知姑娘如何稱呼,家住哪里?”
毫不意外,她對他冷冷淡淡。最后,她告訴自己,她就是東宮太子妃秋佩吟。他有些許意外,意外的是,她看起來那樣年輕,竟是年長自己八歲的表姐。
他突然覺得,她與自己有相同之處。原來,她與他都善于隱忍,喜怒不形于色。
于是,他對她便有些親近,能忍得住這樣的寂寞,氣度高華如山巔云。也許,他們是同一種人。
這是愛情么?還是覺得他們是同一類人,惺惺相惜?他不知道,只因他從未有過愛情。
后來,很多個凄冷的夜晚,他總想回憶他們究竟見過幾次,又是如何開始的。也許是三次,也許是四次,少得幾乎叫人淡忘。
最后一次,他入宮,正巧遇見了她。他并不知道女子喜愛何種物事,他只是常見女子佩戴香囊,所以他也贈給了她一枚香囊。尋常女子都愛繡著牡丹的香囊,雍容華貴,極富麗,又能彰顯身份。而他,送她一枚繡著蘭花的香囊。
他只是,想告訴她即便再苦痛。活在世上,就要像蘭花那般孤傲,哪怕芳華只是盛開給自己一人欣賞,也不能磨滅自己的氣度。
他記得,她舉起那枚香囊細(xì)細(xì)欣賞,她笑道:“蘭花,百合香味,看不出來,你挺了解我。到底是一家人。”
幽幽一笑,她將香囊佩戴在身上。
那是一種無言的交心,他明白的。
他想,這就是他與她的全部。不是開始,也不是結(jié)束,只是相依。
可是,恰恰就是這樣一枚香囊,惹出了彌天大禍。
沉寂多年的太子,終于抓住秋家的把柄,借口他與她有私情,秘密派人擒住他們,關(guān)在一處偏僻的別院中。他們給他喂下軟骨散,他無法抵抗
那場景,他永生難忘
起先,他與她拒不承認(rèn)曾私下幽會,兩人有私情。
后來他們用盡惡毒的方式,用針刺,用刀割,他親眼瞧著卻無能為力他想承認(rèn),只要她不再受苦,她卻義正言辭,斥責(zé)自己。身體的疼痛,忍忍便會過去,可絕不能侮辱她的尊嚴(yán)。
就這樣,審了二十多日,她始終咬緊牙關(guān)。她的毅力,叫他深深折服哪知太子一怒之下不能去想,只要一想,他都會覺得五臟六腑生生地疼,那是一種瀕臨腐爛的痛。此后,再多的人問他,究竟那一個月發(fā)生了什么,他從沒有說過。他親眼看見了,卻不能說出來太子找了幾個猥褻的人,就在他的面前,輪番強。。暴她
當(dāng)時他懵住了,看著她散亂的發(fā),被那些人渣扯得一根一根掉落在地。他徹底懵住了,不能承受,他怎能承受,于是,他親筆寫下了認(rèn)罪書,承認(rèn)自己喜歡佩吟,承認(rèn)自己對她有過非分之舉,他承認(rèn)了所有莫須有的罪名,只求他們放過她。
可是,他們沒有放過她。
佩吟是那樣堅韌的女子,哪怕是身心受到巨創(chuàng),她也不肯低頭。于是,他們割啞了她的嗓子,只要她不能說話,便不能反口。她那樣好聽的嗓音,竟是被他們割啞了怎能這樣殘忍,怎能
那一個月,是他此生最痛苦的經(jīng)歷,每每想起,都有皮焦肉爛的味道直上腦門,提醒著自己曾經(jīng)有多么勢弱。所以后來,他才拼命要得到權(quán)勢。
終于,熬到了有人來救。彼時太子已經(jīng)將他們分開關(guān)押,當(dāng)秋庭瀾突破重圍,救下他,他顧不得自己全身綿軟,傷痕累累他沖向她所在的廂房,可他看到的卻是
她的臉蒼白就如這片透明的雪。聽說,身中火寒毒,一時令人如同在烈焰中燃燒,一時令人如同在千年寒冰中凍徹骨,火與冰的交替,痛不欲生。
他看到她咬破每一個手指,一字一字在地上寫就血書,承擔(dān)下所有的罪名。
他懂得,之前他已然寫下認(rèn)罪書,她口不能言,唯有寫下血書,才能推翻他之前所承認(rèn)的莫須有的罪名。
他跌倒在地,他無力向前,只得看著,她手指顫抖到不能自己,卻依然堅持著,看著她的身下,看著她的唇邊,甚至是她的晶瑩水潤的眸中,鮮血汩汩流出那血,匯成一條長河,就這樣一點一點緩緩漫延進來,滲透至他的身邊,甚至是他的掌心間那溫?zé)岬母杏X,卻是凍徹骨的痛
他多么想問問。
她是不是對他有好感呢,才愿替他承擔(dān)下一切。他一廂情愿的這樣想,因為只有這樣想,他才會覺得心中好受些,才不會覺得自己被撕裂。
從她的血,浸透了他那一刻起,他知道,他完了,他深深陷進去了
一個月來,他曾不停地幻想著,如果有朝一日他們能活著出去,他一定要扳倒太子,將她救出苦海,他要好好待她,撫平她的創(chuàng)傷,讓她不再有痛苦。
可是,他沒有等到。
活著出去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從那一天起,他徹底變了。
既然,無法去彌補,那么,他把恨無限放大。
對,他是有錯,秋家所作所為,他不是不知道,他放任了,明明知道外戚專權(quán)會是怎樣的后果。為了得到權(quán)勢,他不惜與秋家共謀。為了給秋可吟治病,他明知要納無辜女子為妾,他沒有出聲反對,他默認(rèn)了。
在這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歲月,他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令曾經(jīng)傷害過佩吟的人,都付出應(yīng)有的代價!每一個人,都不能放過!
他不懂,其實這世上還是有愛情的。
只是,他的心,被戳刺的百孔千瘡,早已不能承受。
他的愛,給不起了。
所以,當(dāng)蘭兒闖入他的生命中,當(dāng)愛情猝不及防撞擊他的心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