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月,春光正好。芳草亂花迷人眼,青山綠水引馬踏。
霜蘭兒離開皇宮的那夜,風特別大,馬車也行得慢。
連夜趕路,到了玉環山時,天已經大亮。停下馬車,她立在青山碧水間,身影在春寒料峭中看起來格外孤清。淺紫色的衣袍被一陣寒風蕩漾起好似水面波瀾似的褶皺,她整個人都這樣憂傷地褶皺著,與群山環繞的春色格格不入。
她定定立在風口,冷寂的風一陣一陣撲到臉上,可眼眶卻是熱熱的。
她突然覺得很茫然,好似突然間失去了一切。父母兄弟皆死于非命,情愛錯付,她真真是一無所有。她真想從此常伴青燈古佛,不過,她還有君澤,這是她唯一的希望,唯一活下去的希望了。
跟隨一道出宮的宮女上前輕輕喚道:“娘娘,該啟程了。”
她怔怔回神,還是從前的稱呼,可她已是被逐出皇宮的人了。
登上馬車,到了玉環山中養病的別院時,已是向晚。
這里層巖秀石,峰巒起伏的山頂,殿閣巍峨宏偉,飛檐斗拱,極是氣宇輝煌。即將落下的夕陽懸在對面山壁上,血紅映得半邊如燒如灼。
如此氣派的山間別院,是她沒有料想到的。她突然有種錯覺,就算趕她走,他心底還是關心她的,不忍她受苦。可是如今,她是沒有顏面纏著他的,她不能生育,又有君澤牽絆,她再不能拖累他。
從今往后,暮鼓晨鐘,她的日子就是這樣了。
安然住下。
大約過了半個月,龍騰差人將君澤送來。同行的還有秋可吟曾經的婢女著墨。
霜蘭兒見到君澤時,她的身子陡然一震,所有心力魂魄都被他吸引了過去,猛地她沖上前去,將他緊緊擁在懷中,君澤,她的君澤啊。費勁千辛萬苦,君澤終于回到了她的身邊。
那段時間,君澤不知所蹤,她雖是擔心,卻并沒有絕望。不知怎的,她堅信龍騰言出必行。
懷中,君澤輕輕掙扎,不滿道:“放開我,放開我,你是誰?”
霜蘭兒這才想起自己并未易容,而君澤只見過納吉雅的裝扮。她松開了他,蹲著身子,伸手輕輕拂過他的小臉。那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黑亮如同兩丸黑水銀球兒。真真是像極了小時候的自己。
她緩聲道:“君澤,他們有沒有告訴你,其實我才是你的娘親。”
君澤一下子跑開,躲至著墨懷中,大哭道:“我有母妃,我有母妃,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著墨見此,連忙將君澤摟在懷中,哄道:“君澤乖,我在路上的時候不是同你說過了么?”伸手指一指霜蘭兒,她道:“這才是你的娘親,你還小不懂,當年你娘親受了很多苦,不得已才離開你,將你交給王妃撫養。”
君澤淚痕滿面望了霜蘭兒一眼,依舊死死摟著著墨的脖子,“我不信,我從沒見過她。”
霜蘭兒按捺住心思,微笑道:“君澤,你見過我的。我就是納吉雅郡主啊。”語罷,她轉身從屋中取來北夷國的垂珠氈帽,戴著頭上給他看,解釋道:“你瞧,裝扮不同而已,我那時化了妝。我還給過你一個彈弓,記得么?瞧,我又給你做了一個。”
說罷,她將一個新作的彈弓塞入君澤手中。同從前一模一樣。
君澤遲疑片刻,想了想,“你是納吉雅郡主?父王說你是個好人。”他突然跑上前,飛快在霜蘭兒臉側親了一下。
霜蘭兒欣喜若狂,幾乎不能置信。
君澤卻只是道:“父王說你是世上最好的人。我好久沒見到父王了,我好想他。我親你一下,你會治好父王的眼睛嗎?”
眼中驟然涌上酸澀,她沒有忍住,落下幾滴晶瑩的淚珠。小孩子的世界簡單純潔,又怎能理解大人之間的復雜。龍霄霆,他說她是這世上最好的人。他真是那樣想的么?
伸手拭去淚珠,她點點頭,摸一摸他細嫩的額頭,“君澤,你父王的眼睛已經治好了。他能看見。”
君澤似是雀躍,拍手跳起來,“太好了,那父王什么時候來看我呢。”
這一刻,霜蘭兒啞然無語。
龍霄霆,想起宮變那晚他白衣翩翩,幽遠的雙眸中難掩痛色,她不是看不懂。只是,她與他,怎可能還回到從前,江水滔滔,桃花流水去,一切都過去了。
著墨是有些尷尬,她上前拉了拉君澤,低聲道:“快喚娘親啊,這可是生養你的娘親啊。”
君澤小小的眉頭皺起,并不情愿。
著墨還要再勸。
霜蘭兒已是阻止道:“算了,來日方長,他還小,不能接受也是正常。”低頭,她從身邊盤子里拿了一串鈴鐺給君澤,哄道:“君澤乖,到里邊去玩罷。我幫你準備了很多好玩的,還有新衣裳、新被子。”
君澤捧著鈴鐺,低頭玩著,笑得燦爛。他一個勁兒朝里邊去了,服侍霜蘭兒的宮人見狀,連忙跟上。
著墨在旁輕吁一口氣,望一眼霜蘭兒,恭敬道:“皇后娘娘,方才失禮了。”
霜蘭兒搖首一笑,“不過是頭銜罷了,早晚都是空。你還是叫我蘭兒罷。從前在瑞王府中,承蒙你照顧,否然”若說秋可吟身邊還有好人的話,也只有著墨了。從前許多事便是著墨幫忙,將秋可吟的毒計透露些許給自己。若不是這樣,她只怕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著墨惶恐,“不敢當,我不過是做自己認為對的事罷了。”頓一頓,“況且,我的家人都是你救治,要不然已是天人兩隔。”
霜蘭兒笑笑,“不說這些,今日怎會是你送君澤來?”
著墨一一述來,“自從瑞王帶兵去了南地,王府便成了座空宅子。只剩下洛公公、我,還有幾個老人。本來我們也要散了,洛公公和沈太醫被召去宮中任職。我本想收拾衣裝懷鄉,是皇上,他命我從旁照顧君澤。所以,我就一同跟來了。”
聽完,霜蘭兒神情凝在那里。心頭驟然哽住,少筠啊少筠,他為自己考慮如此周道。害怕君澤認生,所以將從前照顧過君澤的著墨安排給自己。
然而,她又能怎樣呢?萬里江山,他需要人繼承。他讓她走,她不得不走。還能怎么辦呢?她死死抵在身旁花幾上,極力克制著自己將要奪眶而出的眼淚。
罷了罷了,她這輩子就一人寥寥渡過罷。只要有君澤,就夠了——
春寒很快過去,夏日暖風吹散了一切。
別院周圍,樹木蔥蘢,雨露云霧,甘露淋漓,幽靜宜人。
這樣的日子,除卻寂寞,倒也舒適。
她每日看著陽光自白棉窗紙里透進來,薄薄好似一層琉璃紗,軟而輕綿,一點一點耀上她的眉眼。再看著日落西山,輝染半天,直至夜幕降臨,月光碎碎碾過她的肌膚,刻下一道道每日的痕跡。
她以為,離開可以淡忘。可也許她錯了,那種思念好似毒液植入骨髓中,愈來愈烈。
她想,她這輩子都忘不了他了。
衣食無憂,唯一的遺憾便是,君澤始終不肯叫自己一聲娘親。
一日一日這樣過著。
炎炎七月間,終有一日,上陽城中傳來悲喪的消息。人人道:皇后無福,自受封后重病臥床,送至山間休養,終熬不過暑熱薨逝。
祥龍國,新帝登基,改年號為隆和。
世人沒有想到,爭奪多年的皇位一朝塵埃落定。本以為將迎來安定的日子,哪知隆和一年七月二十八日,皇后病逝。大喪過后,同年八月十日,帶兵退守南地的瑞王龍霄霆竟是卷土重來。
一時間,戰火彌漫,處處皆是硝煙刺鼻的氣息。
局勢難以預料。新帝登基本就盤根不穩,半年時間尚來不及將朝廷洗盤,植入自己的勢力。而瑞王龍霄霆曾經統管六轄區,勢力遍布全祥龍國,加之他曾掌管半數精銳之兵,自然是一呼百應。
本來,世人以為這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
哪知十月秋葉飄飄時,新帝龍騰在越州一處部署出現巨大的紕漏,導致瑞王的兵力瞬間攻克,北上直入上陽城。
人都知,天,又要變了。
隆和一年,十月十五,皇城被圍,兵臨城下。
夜,月圓。
皇宮之外,數萬余眾合圍,戰馬不計其數,間中大旗飄飄,颯颯迎風。旗上碩大的一個“瑞”字,隊伍整齊有序,持刃而立,一名將軍騎馬來回大喊,“瑞王有令,原地待命!”
只見那將軍手中執一枚金令,火光灼灼下,赫然是“雷霆”二字。
眾將士得令,卻也不敢太過放松,原地候著。
皇宮之內,龍騰席地而坐,面前一盞長長的案幾,重重白紗飄在他身邊,像是無數來自幽冥的招魂幡。
他的神情,云淡風輕,與上次龍霄霆帶兵攻入皇宮時無甚分別。
不同的是,上一次是他設計龍霄霆逼宮,這一次卻是龍霄霆真的兵反變,直逼皇宮。
江山危在旦夕,他卻不急,她從來都是這樣一幅閑散慵懶的樣子。
秋若伊急得不可開交,她始終想不明白,以龍騰的實力,怎可能兩個月就被龍霄霆自南邊攻破皇城,照理不應該。
大難臨頭,本是十萬火急的事,可是,面前之人卻她突然有種感覺,龍騰好似有意讓龍霄霆攻入皇城中。
終究,她按捺不住,喚道:“皇上,要不要喚錦衛”
龍騰輕聲道:“拿琴來。”
她一時沒有聽清,問:“什么?”
他又重復道:“拿琴來。”
秋若伊無奈捧來。
龍騰取過軟布,手勢溫柔地擦拭著。許久沒有彈琴了,上一次仿佛也是宮變之時。
手指漫無目的地撥動琴弦,低首間,有如珠的音律盤旋滴落,曲調仿佛一聲漫長的嘆息,尾音長長。一個恍惚,眼前仿佛出現了她翩翩起舞的身影,驚若翩鴻,婉若游龍。
曾經,宮闈深院里,深宮梅花如雪的長廊轉角,月盈如鉤的日子里,他曾經瞧見她遠遠望著他。
可他,終是絕然離開。
曾經,她依依坐在他的床頭,她的手中緊緊攥著折扇,展開,里邊是他為她所做的畫。她說,“一個人究竟要有多么知心,才能繪得如此傳神。”
是呵,曾幾何時,她已是牢牢占滿他的心。
她說,“少筠,世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樹與樹的距離,而是同根生長的樹枝,卻無法在風中相依。”
是呵,不知何時起,他們已是成了同根生長的樹枝。不能在風中相依,是因為他將她生生折斷了。
曾經,她一點一點靠近他,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
曾經,他受傷,她自身后撲上來,“少筠,你若有事,我就去陪你!”
心中,如潮水洶涌奔騰,手勢有一剎那的急促失力。他猛地用力一勾,“錚”的一聲崩裂,琴聲嘶啞地嘎然而止。
他抬起頭來,環顧四周,四下里一片刀光茫茫,忽然嘴角漾起一個蒼茫的笑意。罷了,此生能知曉她這分心意,他還有何所求呢。
今夜,他還有一個心愿沒有完成。他必須去做。
而他等的人,終于來了。
龍霄霆一襲白衫,披著金甲,壓抑著怒意幾步沖進來。銀光頓閃,他已是將手中藍寶石軟劍用力劈下。
“啪”地一聲,龍騰面前的古琴裂成兩段。
龍霄霆看著龍騰,清冷的雙眸中滿是血絲,可見他沒日沒夜地攻城,有多么疲憊。長劍直指龍騰,他怒道:“我將她交給你,你卻讓她死了”
龍騰緩緩抬眸,慵懶的聲音只淡淡道:“你的蘭兒,兩年多前就已經死了。你親自射的箭,難道你忘了?”
龍霄霆薄唇動了動,臉色在一瞬間灰敗下來,手中軟劍亦是軟軟垂落。
良久,他啟口,“既然,她好不容易才活下來,你為何這樣對她,為何逐她出宮?令她郁郁而終,到底是為什么?!”
龍騰低首,自案幾下取出早就備下的棋盤。
他用黑子,將另一盒白子遞給龍霄霆,“她這一生,我所給予她的這點痛苦,比起你所給予的,又算得了什么?”
頓一頓,他又道:“她能忍得你的,為何忍不得我的。終她一生,不過是個‘忍’字。”
“哐啷”一聲,那是金屬落地清脆的聲音。
龍霄霆清俊的面容凝成枯萎的殘花,手中軟劍落地。
龍騰修長的手指,撿了一枚黑子落下。
落子聲極輕,如閑花落地。
他只輕輕道:“皇叔,我還是這樣叫你。我們同歲,一同長大,本應成為好友。只可惜道不同,我們無法走到一起。印象之中,一同長大,你我從未下過棋。今夜月色這樣好,不如對弈一番。”
龍霄霆皺眉,他上前,擇一枚白子落下,“兵臨城下,可我無意逼宮,今夜你必須給我一個交代。”頓一頓,他突然問,“她走的時候,可是傷心絕望?”
龍騰黑子在空中停住,終落下。
她走的時候她走的時候,他看到了她因著顫抖而晃動的發鬢;他看著淚水在她眼眶中打轉,卻始終沒有溢出;他看著她,將下唇咬出深深齒印。傷害她的話,就是刺傷他自己。
一支碧玉簪,一枚翠玉扳指,還有一柄折扇。她將他們從前所有美好的記憶盡數還了給他。
其實,望著她遠去的背影,他很想喚她一聲。可惜,喉口一甜,鮮血含在口中,他喊不出來,只得看著她漸行漸遠。
而這一次,將是永遠走出他的生命。
龍霄霆見他不語,只是跟著落下一子。
殿外,圓月一剎那被云層遮住,星光也倏然黯淡下去。風隨云涌,皇宮屋檐之上銅鈴聲大作。
龍騰望了望棋盤形勢,面上似笑非笑,那抹笑意襯著他賽雪的肌膚和妖媚的雙眸,只覺他面上那道長長疤痕,分外殘酷。他優雅靠上一旁花幾,唇角一挑,“一盤亂局,你不夠心狠,錯過了良機,輸定了!”
言罷,他落下一枚黑子。將一盤亂局變成一盤死局。
龍霄霆瞇起眼,眸中有細碎的冷光刺出。他將手中棋子往棋盤中一扔,激得盤中一團棋子滴溜直轉。他冷笑,有如清波蕩漾,“今夜死局的人是你。祥龍國有史以來,皇位尚未坐穩一年的皇帝,恐怕只有你了。”
拾起長劍,他橫向龍騰脖頸。
低沉的聲音仿若鬼魅,“我在等你解釋!”
一旁的秋若伊被黑衣錦衛制住,不得動彈,只將兩手捂住自己冰冷的唇。
龍騰徐徐一笑,絲毫不介意脖間橫著的冰冷鋒刃。忽地手指一彈,手中黑子擊向大殿西北角,“咚”一聲撞在內殿門上。
他盯著龍霄霆,“有一個人,也許你會想見見。”
話音落下時,內殿中緩緩走出來一人。
龍霄霆瞧清楚了,正是丹青死去后,從王府中偷偷逃走的小夕。他愣住,想不到他找不到的人,竟是被龍騰找到了。
龍騰伸出兩指,輕輕握住劍刃,移開。只淡淡道:“小夕,如今端貴妃過世,瑞王妃畏罪逃匿,你將從前的真相都說出來罷。”
尚未開口,小夕已是大哭,“砰”一聲跪下,“王爺,蘭夫人真的好苦,奴婢看在眼中,時至今日才敢說啊!”
“初來王府時,蘭夫人第一次見王妃,王妃裝作暈倒,蘭夫人在門外跪了那么久,還被桂嬤嬤唾面侮辱。奴婢真的理解為何蘭夫人要縱火逃走蘭夫人那樣好的人,待奴婢如同親姐妹。”
“蘭夫人知曉王妃并非善類,她執意不肯為王妃治病。后來,是端貴妃她命人斬斷蘭夫人母親一截手指,加以威脅這些事,起先奴婢并不知曉,很后來蘭夫人才告訴奴婢。若非如此,她肯定還會再次逃走。”
“王爺恐怕不知道,蘭夫人自己學醫,一個偶然發現火燭熏針后留有白色粉末,她驗過后知是雀靈粉,又想起自己每日補血藥中有一味龍蛇草。那時起,她知曉王妃有意毒啞她。為了揭穿王妃的真面目,她將計就計,一面繼續令自己慢性中毒,一面服藥調理。雖如此,終有一日她還是啞了。蘭夫人曾經同我說過,她不能肯定自己啞后一定能治好,未免有朝一日她被人迫害致死,當時她寫下真相交與我保管。”
說到這里,小夕哽咽不能成聲,自懷中取出一方宣紙,遞給龍霄霆。
娟秀的筆跡,龍霄霆自是瞧得熟悉了。每一字每一句皆是蘭兒親筆所書,將自己中毒的遭遇,每日的狀況寫下,一字一語,平淡溫然。
微微泛黃的紙張,已是渡過了兩個春夏秋冬。
真相,橫亙四季朝夕。
他無聲哽咽,一層層的悲翻涌上心頭,酸痛不可遏制。
小夕斂衣,拜了拜,“王爺,燈籠起火之事。是著墨她不忍王妃栽害蘭夫人,偷偷告訴我,我趕緊告訴蘭夫人。當時,王妃與桂嬤嬤一同設計,本意是想令蘭夫人口不能言、手不能寫、容貌盡毀,形同廢人。”
“著墨的家人重病,承蒙蘭夫人治好,她一直感激于心,不忍蘭夫人受害,這才傾力相助。可王妃終究是著墨的主子,礙于主仆,著墨請人作了三幅畫,疊起來便是弋橋之上,一名男子將燈籠遞給了一名女子,燈籠瞬間起火。”
“蘭夫人聰慧,即刻便明白了畫中之意。若非如此,后來王爺怎能見到安然無恙的蘭夫人?”
“當時蘭夫人想,總要叫人知曉王妃的真面目。她將計就計,穿上熏過磷粉的衣裳,準備以身試險,揭穿王妃的詭計。是奴婢不忍,偷偷問了許多人,買了防火灼燒的石粉,攙在蘭夫人平日所用的雪花膏中給她用。”
“蘭夫人她心思巧妙,重新作了三幅畫給奉天,她擔心自己身份低微,即便奉天知道她有事也不會傾力相救,這才將畫中女子改作男子。為的是,讓奉天以為王爺會遇險其實”
往事,一幕幕在龍霄霆眼前翻滾。他的手,緩緩垂落,只以一種安靜頹然的姿態停駐在身側。整個人似沉靜在極遙遠的往事中。
小夕喚了一聲,“王爺。”
他輕輕“嗯”了一聲,雙目似睜非睜,端視小夕良久,“那夜中秋瞧花燈,弋橋之上,奉天突然趕來大喊,道是那燈籠會起火。我記得,她她猛然將我推開,自己去搶那燈籠,起先我以為她是喜歡我,才這么做,后來后來我以為她是怕計策不成,只是利用我”
“可笑!”
一直在旁聽著的龍騰突然插上一句,“真是可笑之極!枉你這般聰明,當真是被迷了眼。她想從你身上得到什么?而你又能給她什么?她要利用你?”瞟一眼臉色蒼白的龍霄霆,“我想,是你先去接那燈籠,她搶過來只是出于本能。可笑她一片心意錯付,甚至是在洪州,同樣的中秋花燈之夜,她望著我,口中喊得卻是你的名字!”
龍霄霆眉心怵地一跳,旋即緊鎖成“川”字,似有無法負荷的痛苦記憶在眉心糾結,一雙清潤的眸中暗無顏色。
殿中極安靜,甚至聽得遠遠樹梢上烏鴉撲棱翅膀的聲音,“霍啦啦”那樣蒼涼,在皇宮上空留下破碎的回聲。
破碎的聲音,破碎的燭光,破碎的秋天
龍騰并不放過他,質問道:“你以為她裝啞?你以為她為了金錢權勢、為了寵愛,用孩子作為交換?你竟然這樣看她?!”
起身,他將龍霄霆逼退幾步。“你這樣看她,真令我失望!”
許久,龍霄霆深深吸一口氣,“是她親口告訴我,她說她會變的,金錢、權勢、寵愛,她都想擁有。我不想相信,我真的不想相信。可是她親口承認”
“所以,你就信了?!所以,你就可以傷害她了?”
“知不知道,眼見的不能信,耳聽的更不能信。人,只能相信自己出自真心的分析!”龍騰嗤笑一聲,轉身甩袖。他氣息不穩,胸口紫衣跟著蕩起疊疊波浪。
小夕此時接過話,道:“王爺,其實蘭夫人之所以會這么說,只因她全家的性命都捏在端貴妃手中。奴婢曾被王妃遣回家一段時間,也是后來才知曉,蘭夫人的母親被端貴妃扣住時不幸過世。而蘭夫人的妹妹霜梅兒更是在幽蘭院中,每日被那些畜生折磨。蘭夫人并不是像端貴妃所說的那樣,為了錢,為了給家人洗去罪名。她是受威脅,蘭夫人她受著威脅啊,若不是為了她的家人,她何至于此?!”
“王爺,您何嘗知道,蘭夫人早產,難道不是被王妃推入冷湖中么?否然怎會那樣巧?王妃她不僅要奪她的孩子,還要她的命。”
“還有,一碗絕育的湯藥”
“那一日,我躲在內室中,聽得清清楚楚。蘭夫人剛剛生產完,精疲力竭。端貴妃與王妃給了她一碗絕育的湯藥。她們說她身份低賤,堂堂瑞王府的小世子,今后絕不容許有身體里流著她卑賤血液的弟弟或妹妹。”
“為了受制的家人,她喝下那碗藥。奴婢無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蘭夫人受苦,卻什么都不能說,什么都不能做。蘭夫人走的時候,什么都沒有拿,只帶走了一面銀鏡。其余金銀財寶,她一早讓奴婢沉入冷湖。”
“那銀鏡,蘭夫人真的很喜歡,奴婢總是見她拿出來瞧”
“夠了!別說了!”龍霄霆突然打斷。他的聲音,低迷又潮濕,身上出了一層又一層冷汗,黏膩地依附著身體,白色的衣衫被這樣的冷汗浸透了,冰涼地貼在背上,好似附了一抹凄厲的陰魂。
他的雙眼酸澀,卻流不出一滴淚來,唯有干澀帶來得灼熱痛苦。提醒著他的痛苦與失去。
龍騰唇角嚼著一抹不屑,“為什么不讓小夕繼續說?我來告訴你一件事。每逢下雪,她都會痛不欲生。你知道這是為何?小夕,你告訴他!”
此時小夕忍不住傷心地哭起來,那哭聲字字尖銳似能尖銳扎在人心上,“奴婢清楚記得,先皇壽誕之后,蘭夫人天黑都不見蹤影,奴婢急得四處尋找。那一日,蘭夫人痛暈在荒涼無人的后山,若不是沈太醫正巧需要取血入藥,四處尋她,只怕她早就凍死了。”
那一刻,龍霄霆只覺小夕的話,字字尖銳扎在他心上,扎進又拔出,那種抽離的痛楚激得他聲音益發顫抖,“她為什么”
再也說不下去,他想起了,那一日他質問她,天空忽然飄起雪。
空中的雪越下越大,如撒鹽,又如飛絮,風夾著雪花直朝他們上撲去。那飛落的雪花,綿綿隔在她與他之間,無聲無息地墜落,似另一種無言的靜默。
她明明痛得在抽搐,蒼白的唇無半點人色,可他卻對她說了極殘忍的話。
“你還要裝可憐到什么時候!真令人惡心!”
原來
小夕拭一拭眼淚,一味抽泣道:“奴婢聽見蘭夫人同沈太醫說,是雪貂之毒,無解!”
雪貂之毒
龍霄霆似是被冰水湃面而下,整個人都凝凍在那,一動也不動。胸中一痛,身子前傾幾乎要吐出血來。
他竟是這樣錯怪她,他竟是如此不懂她。
雪貂之毒,她是為了替他摘取去雪雁玲瓏花,全都是因為他。
原來那日,她不過是偶然恢復了嗓音。他卻以為她是假裝。
似是不能承受,他反復喃喃道,“她為什么不告訴我,她為什么,為什么都不和說,一任我如此誤會”
龍騰轉眸,望著跳動如豆的燭火,聲音淡淡的,“她全家的性命都捏在秋端茗手中,她不敢說。就算沒有人威脅,她的性子有多烈,你會不懂么?若不是此,她緣何一次次逃走?”
“你不了解她么?你若信,自不用她說。你若不信,她也不屑解釋!”
“我以為,你懂她。看來,是我錯了!”
語罷,龍騰憤然轉身,狹長的鳳眸中掠過一抹痛色。是呵,她是那樣性子決絕之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正因為了解她,他才要將她推得遠遠的,只有她恨他,她才不會記掛他比起牽掛他,他寧可她恨她
龍霄霆臉色枯敗,他頹然單膝跌跪在地。
似有什么東西,溫熱的,自他面頰滑落,一點一滴,沒入他雪白的衣裳間,不復可見。聲音極低,幾乎不可聞,他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是自己誤解了她可惜”
“可惜晚了,對不對?!”龍騰并不轉身,只凝望著殿中獵獵翩飛的帷幕。停一停,他道:“我想兩年多前,自你雙目失明,那段日子里,你應該想明白了很多事。可惜有些事你查不到,小夕礙于秋端茗和秋可吟,即便知道也不敢說,生怕會連累到君澤。而你!也不曾想到自己的母妃竟會如此狠毒罷。”
龍霄霆寥寥望著滿地月影,仿佛每一道影子都有著她鮮麗的倒影。
他瞧得出神,幾乎不能移開視線。是的,雙目失明后,他想通了很多事,也去查證過。無奈有些事早已被毀滅蹤跡,他自己的母妃,是何手段,他會不清楚么?做事不留痕跡,他無處可查。他也曾問過小夕,小夕只怯怯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時至今日,過去的點點滴滴,一樁一樁事在他面前澄清。他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才知道她受了怎樣的苦。而這些,都是他給予的。
有些事,他完全不知。雪貂之毒,還有絕育藥
原來,他與她的相遇,就是他給予她痛苦的開始。如果可以重來,但愿她從未遇到他。
長夜凄凄,凝了一天一地幽光。
龍霄霆揮一揮手,示意所有的黑衣錦衛退出天凌殿,小夕亦是退下。與此同時,秋若伊也重得自由。
“知道我為何執意要登上帝位么?”
空寂的大殿,唯有龍騰極富磁性的聲音穿梭回蕩著。
“真以為我想要這萬里江山?這些年秋家勢力盤根錯節,旁系植入官場,根基之深,令人震驚。若我不稱帝,如何能將他們徹底鏟除?龍霄霆,就你,此生你能手刃自己的親人么?我知道你不能!所以,你根本保護不了她。”
“只要秋家存在一天,你的母妃,你的舅父就會想利用君澤,但凡他們想利用君澤,她就一日不能與親子團聚。早在洪州時,我便同你說過,皇位,我不想和你爭。可是,你真是讓我失望。那時,我覺得你不配得到江山。我也姓龍,我不想讓幾百年的基業毀在你手中,最終落入秋家。”
龍霄霆陷入更深的沉寂中。
良久又良久,龍騰幽幽嘆了口氣。
“不過,龍霄霆,千算萬算,我料錯了一點。”
一步一步逼上前,他直直望入龍霄霆幽凄的眸底,像是審視一道無解的難題。許久,他開口,“我以為你心中只有秋佩吟,此生不變。我以為你所做一切,從來都是為了秋佩吟報仇。如今看來,是我錯了。”
“其實你早就知道納吉雅郡主就是她了,對不對?”
“皇爺爺賜婚之時,你已經知道她的身份了,是不是?拒絕皇爺爺賜婚,突然說出自己與秋若伊有婚約。你只是覺得自己對不住她,只是想成全我們?”
“還有,她在驛館的時候,是你暗中幫助她,派人給她送紙條,提醒秋景華將有所動作。”
“甚至,你是故意借機將秋景華停職。好給我從中動作,是不是?”
“如果我的推測都成立,那我可不可以這樣想,你明明知道我會設下圈套,可你收到秋端茗的信時,你還是自愿入了圈套中,帶兵入了皇宮。”
“本來,秋景華向我刺出匕首,那樣好的機會,你大可以殺了我。這樣,她是你的,皇位也是你的了。”
“你放棄本該屬于你的皇位,甚至放棄她,你是為了什么?”
“方才,沖進殿門時,你說你將她交至我手中,我卻我想,今夜你是為了她而來!”
最后一句話,不是質問,而是肯定。
連連質問后,龍騰輕吁一口氣,“我一直以為,你心中只有秋佩吟。我以為你忘不了她。我以為你對霜霜,至多只是憐惜,如今看來,并不是。原來,你也是愛著她的。”
“既然如此,當初為何要傷害她?”
“只因,放不下與秋佩吟那段情么?”
“你可知,人心可貴,那時她愛著你。知道自己錯過了什么?”
“你錯過了世間最純、最真,最美好的女子。你傷害的,是一個可以為你生、為你死的女子。連我都替你惋惜!”
“秋佩吟的事過去那么久,你究竟還在執著什么?你真以為,秋佩吟死在你面前,她只是為了你么?或許她是為了整個秋家!從一開始,她就知道自己是個犧牲品。”
龍霄霆內心的傷懷糾纏郁結,如蠶絲一般,一股股絞在心上,勒得他無法呼吸。
許久后,他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開口時已是支離破碎,“納吉雅郡主甫一出現,我便懷疑是蘭兒。因為太巧了,她跟你一道出現,聲音又相仿,我不得不懷疑。我也曾想試探她,可最終讓我確定她就是蘭兒之事,是冷湖中打撈出兩年多前的檀木箱。那時,我就知道,她回來了。她還好好活著,她終于回來了。”
“也是從那時起,我開始配合她治療眼疾。她妙手神醫,其實父皇賜婚時,我已依稀能瞧清楚模糊的影子。后來,眼疾一天比一天要好。”
“治好雙眼,我不過是想再看看她,別無他想。”
龍騰深深吸一口氣,閃爍的燭火一絲一絲照在他的面上,他的神色極是沉靜,只是眼角,緩緩溢出一滴濕潤的水珠。
這是秋若伊第一次,見他如此失態落淚,仿佛疲倦到不能自己。
須臾,龍騰哀哀嘆了一聲,“終究,你我生在皇家,都是不得已。所有的悲劇,皆是從太子妃秋佩吟開始。我父王我娘壞事做盡,他們得到了應有的結局,我不怪你。可為什么這樣還是沒有結束呢?我總以為,我退出就是結束。哪知,你理所當然認為我與我父王相同,我知道你從來都防著我。其實”
他低頭苦笑,“我們本是親戚,生在皇家,卻只能是仇人。”
“這么久了,有句話我一直沒對你說。真的抱歉,秋佩吟的事,那時我父王將我支走,否然必定能幫到庭瀾,也不會有后來之事。”
“霄霆,我真的很想知道。從前你是個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緣何那次事后,你變得如此沉默。我想,你所有的轉變,都是自被我父王關閉一個月后,都是自秋佩吟死后。我很想知道,究竟那些日子里發生了什么?”
那些日子,究竟發生了什么?
想起曾經所經歷的,龍霄霆的心一時在烈火中熊熊燃燒,一時又在寒冰里苦苦掙扎。曾經無數個深夜,他無法入眠,不停地想那些痛心刺心的場景。他怎樣也忘不了,鮮活靈動的她,在自己面前一分分枯萎,最終凋謝。他忘不了
到底發生了什么?
良久,龍霄霆緩緩閉一閉眸,睜開時,已是平靜,只道:“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何必說出來,再叫你對你父王更失望厭惡。你最好永遠不要知道。”
龍騰不置可否,只問,“值得么?也許秋佩吟沒有愛過你。”
龍霄霆微微一笑,“我與佩吟,不過幾面之緣,若非是莫須有的罪名,何來其實我明白,她愛的是別人。只可惜,我想,她愛的人早就死于非命了,秋景華那樣精明,怎可能放過那人。我每次見到她,她總是穿著天一般藍色的衣裳,身上淡淡的百合香,那憂郁隱忍的眼神,叫人——”
“我知道我爹是誰。”
秋若伊一直從旁聽著他們的對話,她適時插入一句。
“那夜我與蘭兒一同裝神弄鬼嚇唬秋端茗,蘭兒始終認為我娘的死沒那么簡單。事實上,我們也問出了真相。或許是緣分,我與蘭兒竟是堂姐妹。我爹就是霜連成的胞弟,當年的太子侍讀霜越霖。”
語畢,龍騰與龍霄霆齊齊望向她,眸中皆是詢問之色。
事情過去這么久,本來,這將是個永遠的迷。不想還有浮出水面之時。
龍騰神色一亮,連忙問道:“你還知道些什么?都告訴我。”
秋若伊點點頭。
“瑞王,不知你還有印象么?從前秋端茗身邊有個宮女,名喚何玉蓮”
彼時,月色從蒙了素紗的窗格間漏下,照得她面色潔白且單薄。她的神情,有著淡淡的惆悵,還有著淡淡的惘然。
她將那夜所聽到的,除了霜蘭兒才是秋佩吟之女,其余一一道出。
她說出了,秋端茗讓秋可吟給秋佩吟帶話,想犧牲秋佩吟保全秋家,保全龍霄霆。她說出了,其實秋佩吟所中的火寒毒,是秋可吟從太子府中偷出,趁機給秋佩吟灌下。
她說出了,霜連成當年為何被貶,被太子所逼配制火寒毒,最后是秋可吟在太子薨逝后,故意叫人找出火寒毒,致使霜連成滿門獲罪。
她說出了,霜蘭兒遠走洪州,秋可吟依舊派人追殺之事。
她說出了,所有的真相。
包括秋可吟不慎沾染了火寒毒,而唯有霜蘭兒的血,當初是毒引,現在卻是藥引。包括秋可吟不能生育,所以才要搶蘭兒的孩子。
這段事,不算長,也并不短。她說了許久,終于說清了原委。
當她停下的時候,四下里鴉雀無聲。甚至,連喘息聲都聽不到。
片刻后,龍騰嗤笑一聲,“我說為何給秋可吟治病,需要處子之血做藥引就罷了。緣何非得強納為妾。原來還有十幾年前的緣故在里邊。原來何玉蓮手中握有構陷我父王的證據,也難怪秋端茗要將他們扣在手中。什么怕有把柄,掩人耳目,什么抹去霜蘭兒的身份,什么載害霜連成通敵賣國,都是借口罷了,真正的緣由在這里。如今秋端茗已死,若不是秋若伊說出真相,只怕一輩子都不會有人知道了。我早將霜霜的事打聽清楚,唯獨這些,是一無所知。”
龍霄霆不知自己何時竟是坐到地上,殿外秋風拂來,他宛如被利劍一次次割過咽喉,又仿佛被重錘一下下敲擊著心臟,他面色逐漸變得蒼白,嘴唇也逐漸變得僵硬,眼前一切都是模糊的。自己看到的一時是蘭兒婉約的面容,一時是冷峻的母妃,一時又是秋佩吟死前吐出汩汩鮮血的樣子。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原來歷史恩怨,這么多人如此糾葛纏結,也不知原來霜連成從來都是受害者,夾在中間被太子威逼,又被母妃挾制。也難怪他射出那一箭時,霜連成面上有的只是解脫。原來,過多的恩怨,早就無法承載。
最令他難過的那個事實,如刀鋒一般剜刮著他的的心尖,原來,他的人生,是從一個錯誤走向了另一個錯誤,從來都是錯的,甚至從一開始都是錯的。
原來,害死秋佩吟的人,竟是秋可吟。而秋可吟是因著愛戀自己,不惜痛害姐妹。而他,卻因著對秋可吟愧疚,因著替秋可吟治病,將無辜的蘭兒卷進來,傷害她,傷得她體無完膚。
這真相太過殘酷,殘酷至讓他喘不過氣來,體內血液流動速度似停止了一般,只是怔怔望著秋若伊,瑟瑟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搖頭,“不,蘭兒”
再也說不出話來,他漸漸喘息起來,冰火在骨中煎熬,內息如同一個個漩渦滾過五臟六腑。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是給蘭兒帶來這么大的苦痛。
他只覺自己就要崩潰,就要墜入無底深淵。
突然,他一躍而起,猛地沖上前,緊緊揪住龍騰艷紫色的衣領,大聲吼道:“是,比起我所給予她的苦痛,你所給予的,算不得什么!可是,你為何這樣對她?!她已經夠無助了,你不是愛她么?為什么不好好對她?!”
他越說越激動,一拳狠狠擊出,龍騰踉蹌后退幾步,伸手拭去唇邊血跡。
秋涼若湖水,卻也是柔柔的,風刮過枝頭,聲響清晰,像是宿命的手漸漸逼近。
龍騰深深呼吸,輕引一笑,眼中悲涼之意更深重,“是啊,我為什么不好好待她呢。呵,你不會懂得。你永遠都不會懂!”
“其實,我真的很想殺了你。可惜我答應了皇爺爺,我也不想我們自相殘殺。”
“你會不會覺得奇怪,我本該讓她遠離你,可我卻讓她接近你。”
“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來。她已經足夠堅強,還有什么是忍不得的。”
“有些事,我發現得太晚了,我竟沒有發覺你也是愛著她的,真是大錯特錯。呵,兜兜轉轉,我竟是回到了原點。如今,真相大白,我也替你掃清了身邊所有的障礙。從今以后,你們之間再也沒有阻隔”
他幽幽說著,白皙手指把玩著手中一粒黑色棋子。
龍霄霆呼吸如海潮般翻滾,龍騰說的話,他竟是一句都聽不明白。
片刻,龍騰突然抬首,露出一抹光明而璀璨的真心笑容,那樣的笑容,如朝陽般燦爛,一如他從前的瀟灑不羈,竟讓人生出無盡暖意。
轉眸,龍騰望向秋若伊,唇邊掛著淺淺的微笑,“你先出去,離開天凌殿百步遠,我有話想單獨對他說。”
秋若伊從未見他對自己露出這般愉悅的笑容,那一刻,她只覺面前百花盛放,美的眩目。微微走神,待清醒過來時,她露出幾許擔憂,望了望龍霄霆,又望了望龍騰。
龍騰輕聲道:“沒事,去罷,一會兒我會讓他出去叫你。今夜,必須有個結局。”
秋若伊依言,遠遠離開。自殿中朝外望去,依稀只剩下一點模糊的影子。
“讓你的人,也撤遠一些。今夜之事,我不想再讓第三人知道。”龍騰撫一撫袖口,淡淡道。
龍霄霆薄唇微抿,抬手示意守在殿外的錦衛們退開百步遠。
風起,并不輕柔,似是無數手朝他們抓來。一瞬間激起衣闕翩翩,純白的,艷紫的,在風中獵獵翻飛。
彼此的墨發,鬢角落下千萬縷絲線般,皆是在風中飄揚。
四目相望。
他們是血脈相連的同宗,他們是祥龍國地位最尊貴之人,他們心中有著同樣的牽掛與念想。
殿中,燭火將要燃盡,弱弱跳動著,四下里暗沉沉的,然而這樣的暗并非黯淡深晦的顏色,忽地有金光一閃,卻也是從暗中折出一絲絲星輝樣的光芒。
龍霄霆覺得有些刺眼,細細望去,竟是龍騰遞上一卷詔書。金絲織就,金線在燭火下瑩瑩的泛起晶亮的光澤,直耀得人一時睜不開眼睛。他神色疑惑,打開看時,手僵在了半空中。這是,龍騰禪讓皇位的詔書。原來,自己逼宮之前,他就已經擬好了詔書。
心口微微一震,突然,他的視線落在天凌殿中花幾上擺著的一盆蘭花之上,烏黑一株,軟塌塌地半斜著,還漫出幾滴黯黃的汁液。這般頹敗叫他觸目驚心,聽聞天凌殿曾經是蘭兒居住的寢宮,心中更痛,幾乎能想象出當日她所承受的凄涼情狀。
“你這是何意?我始終不懂。”龍霄霆只空洞地問。
龍騰輕輕一笑,緩步踱至一方斗柜前,打開,他取出兩支手臂般粗的紅燭,引取了殘燭的火點燃。“呲”地一聲,火焰如豆跳躍著,似是時而顫抖的人心。
殿中亮了許多,他淡淡開口,“皇位,本就是你的。拿去!”說罷,他拋給龍霄霆另一卷絹帛,“你瞧瞧,皇爺爺的字還有你母妃的字,我是不是模仿地很像?”
“你放心,今夜你雖逼宮,可你這皇位來得名正言順。昔日我曾模仿秋端茗字跡,誘你逼宮,這信我寫了兩份,其中一份我已經派人交至三司。”
頓一頓,龍騰語氣更疏淡,“還你一個清白。”
“今日之后,世間只會以為是我陷害你,篡改詔書即位。而你,才是祥龍國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龍霄霆雙眸陡然圓睜,不能置信,“你為何要這樣做?”
龍騰并不轉身,只淡淡看著梁頂,“你去將秋若伊叫進來罷。”
龍霄霆皺眉,仍是依言出了天凌殿。
夜色如瓊紗籠罩,今夜的月格外圓,沒有星星,似一面冰魄鏡子孤零零地懸在天邊。
秋若伊站得較遠,在百步臺階之下。
龍霄霆踏出天凌殿的門檻時,耳畔似聽到了不尋常的聲響,似是機簧卡扣。他皺了皺眉,起先并未在意,又走遠幾步。
忽地,“啪”地門關上,接著“砰冬”一聲巨響,自他身后傳來。連連“砰冬”,“砰冬”又是幾聲
凄冷月色下,他就那樣僵滯立著,維持著方才的姿勢,唯有額邊冷汗滴滴滾落。
心中,不祥的預感襲上來。
他猛地清醒,轉身往天凌殿沖去。只可惜,殿門緊緊關闔,幾根巨大的橫梁落下,擋住了門,亦擋住了窗。
“少筠,你要做什么?!”
“少筠!”
他大喊,可惜無人回應。
檀木精雕細琢的棱窗,月光透過一方方格子縫隙照入。
但見,殿中昏黃燭火映照下,龍騰絕美的面龐如同夢境般,若不是一道長長的疤痕真是宛若天人。
一個人留在天凌殿中,他修長的手指自懷中緩緩取出一方白布,動作雅致如一篇辭賦華美的詩句。
此時的龍騰背著身,隔得太遠,又隔著窗格子,龍霄霆看不清他的表情,卻只見他手中白絹似是邊角殘破,像是從一陣塊布料上撕下,隱隱約約有點點干涸的深棕色,也不知是什么。
支離破碎的窗格子,夜風浩浩吹入,將龍騰周身紫衣吹得飄起來,宛如日暮之時天邊扯出的一副紫色煙霞。
這種美,美的凄烈。
“少筠!你要做什么?!”
“少筠——”
聲音近乎沙啞,龍霄霆大聲喊著。心慌意亂的感覺爬滿心頭。他用力捶著殿門,撼動不了分毫,又改為捶向窗子。只可惜
天凌殿中,燭光更盛,龍騰一手輕輕帶過,只見紅燭落地,引燃一室白色絞綃,仿佛是在天邊扯出一塊金紅的綢子。
那顏色,籠得他英俊的容顏璀璨如赤雪。
猛地,火勢蔓延整個天凌殿,頃刻吞沒了一切,檀木噼啪作響,他紫色的衣衫在烈火中翩翩起舞,火光映得龍騰的臉別樣俊美。
可滔滔熱浪里,龍霄霆突然什么也瞧不見了。
只聽到龍騰最后說了一句,“她沒有死。如果你能挽回,去找她罷”
“不!”
秋若伊這時才從臺階下飛奔來。
眼前,火勢洶涌猛烈,仿佛要將整個天凌殿燃成劫灰。她雙手一遍遍擊打著燒得灼燙的殿門,再如何猛烈的動作,卻連靠近一點都不能,她不想放棄,一遍一遍地去擊打著殿門,卻只能徒勞無功地眼看著天凌殿被火焰吞沒。
如墨的眉,柳葉般的眼,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只剩下漫天大火
“騰”地一聲,她陡然跪下,半響,顫抖著肩膀,她猛然立起身,想要撞向殿前屹立不倒的石柱。
龍霄霆眼快,一臂將她拉住,“你要做什么?!”
她大慟,“為何攔我?我只想一頭碰死!他死了,我還活著做什么!”
龍霄霆忍住悲痛,“我不能讓你死。佩吟也不會希望看到。”
“哈哈哈——”秋若伊似突然崩潰,“秋佩吟,秋佩吟——”
猛地,她抬頭,被淚水沖刷地如鬼魅般的臉龐直視著他。
“龍霄霆,你有沒有想過?人都說霜蘭兒聲音酷似秋佩吟。還有那清冷的氣質,倔強的性子——你就沒有想過?我們這對堂姐妹,其實她才是秋佩吟的女兒?!”
這樣的事實太過震驚。
他猛地呆滯,漆黑的雙眸,月色耀入,半點顏色都無。
她凄厲大笑起來,“哈哈,我一生處心積慮,終究也是一無所有。都到了最后還有什么可隱瞞?那個青銅掛件,里邊寫著當年的事實何玉蓮擔心秋景華找到孩子會加害,十幾年前就偷偷用我替了她再將我丟棄”
那夜,全部的故事,盡數被一場無妄的大火湮滅。
正如同半年前的宮變,真相,何人知曉?
是最后結局了么?也沒有人知道。
民間只道是,短短半年又變了天。
新帝龍騰崩于天凌殿大火中。最終仍是瑞王龍霄霆登上皇位。而此前,已然證實是賢王龍騰篡改詔書,臨摹端貴妃字跡,誘騙瑞王逼宮,進而篡得皇位。是以,龍霄霆的奪位,不過是撥亂反正,名正言順。
這一年,是祥龍國最動蕩的一年。
先帝龍嘯天駕崩,緊接著登基不過半年的新帝龍騰亦駕崩。直至龍霄霆登基,改年號天凌,民心才稍稍安定下來。
曾經盛極一時的秋家,也在這樣日漸寒冷的秋日里銷聲匿跡。秋庭瀾不知所蹤,直系宗族唯一的繼承人秋若伊,自那夜天凌殿大火后,落發出家,從此常伴青燈古佛。
其實,與百姓而言,誰當皇帝都是一樣。
反正,日落日出,春去秋來,日子都是一樣一天天在過,只要太平,只要豐衣足食。又有何分別?
玉環山中。
樹木呈現一片秋色,因為剛下過一場霽雨,空氣如泉水般的清新。山腳下的河水繞著玉環山蜿蜒東去,在夕陽的映照下,波光粼粼,艷麗無比。
而這斑斑駁駁的夕陽正透過樹枝葉的間隙灑在別院中,遲暮的色彩叫人心生惆悵。
一名紫衣女子靜靜地坐著,一把七弦琴擺于身前,卻怎么也撥不出一個音符來。
抬頭,她默默看著樹梢,玉蘭花開的燦爛至極,可又似乎滲出一縷拼盡韶華的悲涼。院中小溪中水聲淙淙潺潺,襯著院角的青苔碎石,帶出一縷清透。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伸指一撥,琴聲破空而起。漸漸,琴聲愈來愈激烈,昂揚直入云霄,又突然轉為低沉,好似失去伴侶、垂死掙扎的雀鳥,悲戚孤鳴。
有沉重的腳步聲響起。
霜蘭兒并不回頭,停下彈奏,只輕聲道:“庭瀾,你來了。”
秋庭瀾走近她身側,本是銳利如蒼鷹般的眸子,此刻蘊滿悲傷。他凝望和霜蘭兒眉間的清冷與絕望之意,良久都不開口說話。
兩人,一坐一立,整個別院都暗寂無聲。
樹梢上,雀鳥似感受到不安,撲棱著飛過樹梢,秋葉盤旋著落于她的衣裙之上。霜蘭兒隨手拈起一片殘葉,只覺自己也同這落葉一般,再無可依。
良久,她輕輕問,“他真的死了么?”
秋庭瀾喉頭哽咽,眸中晶瑩一閃,無聲默認。
她俯身跪地,將手中落葉輕輕放在地上,撒上一捧黃土,終忍不住落下淚來,無聲的淚沿著她白玉般的面頰滑下,滲入嘴角,苦澀難言。
秋庭瀾上前將她扶起,“你別難過,他若在,肯定不希望見到你這樣。”
霜蘭兒緩緩搖頭,拭去眼角淚痕,“庭瀾,我不會傷心難過。既然你來了,肯定是想告訴我真相。說罷,我不想蒙在鼓里一輩子。”
他似是轉移話題,“蘭兒,若伊她落發出家了。”
他的聲音如投石入水后的余音潺潺,激起霜蘭兒眉宇間一陣蕩漾。秋若伊她,只怕是傷心至絕望,才會如此罷。心中不忍,她顫聲問,“她還好吧。”
秋庭瀾輕輕唏噓,似微云落雨,飛絮綿綿,“事后,我去找過她”
他的思緒,渺渺飄至幾日前。那日,他駐足寒風庵,叢叢翠竹掩映,寒煙翠色紗窗后,秋若伊單薄的身影籠在寬大的佛衣中,跪在佛龕前閉目捻著一串佛珠,一手敲著木魚,口中念念有詞。長發松松綰了個太虛髻。他遠遠看著,她的臉色是一種蒼白的透明,隱逸著如碎葉般的憂傷,憔悴之下神色如千年古井一般。
那樣的神情,仿佛已不留戀人世。
她好么?其實他也不知道。
輕輕甩了甩頭,他回神,嘆息道:“她將從前的事,都告訴了我。蘭兒,其實你才是家姐的女兒。”
霜蘭兒一驚,然,卻也是一愣而已。
秋庭瀾緩緩道來:“家姐十四歲那年,與她私奔之人,也就是你的父親,正是當時太子侍讀霜越霖。我向從前官場中人打聽了下,當年這霜越霖英姿卓越,金榜題名,年僅二十已勝任太子侍讀一職,若不是他必定官運亨通,位列一品。家姐與他一見鐘情,無奈彼時家父野心勃勃,要將家姐嫁給太子。家姐為人,平時溫和謙遜,可骨子卻是倔強。他們私奔,在外逃了三年多,還生下了你。可好景不長,家父終于找到了他們,何玉蓮先一步得到消息,趕去通知他們,當時家姐將你托付給何玉蓮,與霜越霖連夜逃走。只可惜,最后他們還是被抓住。霜越霖為了保護家姐,當場死于追兵劍下。此時的何玉蓮擔心家父會害死孩子,忍痛之下,將自己同歲的女兒,也就是若伊,替換了你。何玉蓮給若伊戴上青銅掛件作為信物,又將真相寫在了掛件中,待有朝一日大白于天下。”
霜蘭兒怔怔聽著,“那若伊她,是何時知曉的呢?”
秋庭瀾緩緩道:“我去瞧若伊,她已然心死,并不僅僅是因著少筠蒙難,更多的是懺悔。原來,姑姑與竹青,皆是她殺害。守靈那夜,你走后,舍妹秋可吟推倒了姑姑。后來姑姑發現青銅掛件的秘密,若伊她一時錯手,殺了姑姑”語罷,他沉沉嘆了口氣,“冤孽,一切都是冤孽!”
“蘭兒”他的嘆息帶著無數感慨與憐惜,“我想姑姑死前,一定很后悔。她害你至此,想不到到頭來你卻是她的親人。”
“蘭兒,后來的事。我想你也大致清楚了。”
“你一點都不覺得,吃驚么?”
霜蘭兒淡淡一曬,“活著的,死去的,我已成了孤家寡人。昔日的真相,我究竟是誰家的女兒,又有什么意義呢?終究他們都不在了。”
她的語氣那般輕盈而憂傷,似隨時都會飄走的一縷輕煙。
天邊,有欲燃燒的火燒云肆意彌漫天空,暮色披在她身上,似幾重羽光明媚。
停一停,她望著霞色漸隱,只道:“庭瀾,告訴我少筠的事。我想知道我已經不是從前了,無論是什么樣的真相,我都能承受。”
他有些為難,“少筠不想你知道。”
她抬眸,“你想我就這樣猜測一輩子么?!”
他猶豫,“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的,從我與李知孝大婚之夜第一次遇到他起,我全都要知道。”
他無奈,“其實少筠從來志不在皇位,朝政之事,他只關心兩國和平大事。其實他與風吉可汗素來有私交,也是機緣巧合,風吉可汗出事后,他無意中救了風延雪。但是復國之路并非一日之功,風延雪從此留在了祥龍國與少筠一同經營生意,做生意也是為了賺取復國招兵的本錢。如此,過了幾年,當時皇帝龍嘯天放任外官上陽府尹給少筠做。而此時,少筠卻發覺家父秘密造箭羽,且與北夷國佐部可汗麾下好戰貴族多有聯系。那段日子里,風延雪易容成李知孝,守在崇武門做內應,準備伏擊。”
“蘭兒,很多事我們也是后來才想明白。霜連成其實早就知曉李知孝的身份是風延雪。他們之間,也曾有藥材往來生意,他想將你嫁給風延雪,也是希望你日后能遠離祥龍國,跟隨風延雪一同回北夷國。”
“人生,總是太多巧合。風延雪假借大婚,引了數名北夷國舊部混入上陽城中密議,而少筠截獲家父私造的箭羽,就藏在李知孝的家中,他想通過這些出城的北夷國人,將箭羽運出,日后好做籌謀。你與李知孝,是成婚,亦是掩蓋。這時,家父有所察覺,你婚宴當晚,他派人殺人滅口,殺死所有的北夷國人,并一把火將李知孝的家燒得精光。巧的是,家父認出了霜連成與何玉蓮,為了進一步鏟除少筠的勢力,他扣下了霜連成、何玉蓮,還有其他子女。”
“蘭兒,說來也巧,舍妹與姑姑從你師父李宗遠那打聽到,你是至寒體質,她們這才將你從婚宴上劫持。也是事后,姑姑與家父共謀才知曉,他們竟是做到了一起。此后,家父利用三司的勢力,給霜連成套上通敵賣國的罪名,扣下何玉蓮,其余則是流放,沒入官妓。這些,我想你都知道了,我也不再細說。”
“那夜,少筠趕出崇武門,偷偷救下風延雪,用另一具尸體替了他。自此,李知孝便徹底消失。我曾聽少筠說,彼時他覺得此事連累了無辜,一直在三司外周旋,想解救霜連成一家。可惜那時的三司,不屬于他管轄,無能為力。”
“后來,我聽他說,他遇到了你攔轎告狀。當時他為了掩人耳目,不引起秋景華注意,只得將你關入大牢中。再后來,他找我出面想辦法,我們約在了醉紅樓。可卻沒能等到你來”
聽到這,霜蘭兒已是含著迷蒙的淚意。
“其實那晚我去了醉紅樓,我聽說你是秋可吟的哥哥,我理所當然認為你們是一伙,若不是只怕”她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他哀嘆一聲,“后來,你重回瑞王府,我們也不好再說什么。只是少筠擔心你,他托我找了個機會去瑞王府中瞧瞧你,見到你安然無恙,他才能放心。”
“是啊。”霜蘭兒吸一吸鼻子,小聲啜泣道:“那日桂嬤嬤想載害小夕,多虧有他相助。”
“再后來,我知曉他不愿打攪你,畢竟身份有別。他只是時不時地讓我去打聽下你的近況。可你知道的,我常年戍守邊疆,這樣的機會并不多。后來你與他被設計陷害,我也沒能幫上什么”
“被貶瀘州,其實對少筠很不利。從前他尚能掣肘上陽城,被貶后昔日曾經助他之人紛紛倒戈龍霄霆。他想要助風延雪復國,也是難上加難。本來時機已然差不多,如此硬生生耽誤了一年。”
她心益發酸澀,綿綿抽泣似一支緩緩推進肌理骨髓的針,任憑誰人聽都會跟著心酸。只哽咽道:“我就知道,他一直是關心我的。他對我那樣好,在洪州的時候,我沒有好好珍惜與他在一起的日子。后來家中出了事,我又中了箭”
突然,她上前緊緊拽住秋庭瀾的衣袖,“你告訴我,請你一定告訴我。到底是為什么,我中箭醒來后,他就變了,變得冷漠,還編那些絕情的話來騙我?!你告訴我,求你一定要告訴我。”
秋庭瀾神色痛惜,安撫地拍著她的背心,“他既然不想告訴你,我也不能說。他擔心的,也正是我所擔心的。”
她哭得不能自己,漸漸她止了哭聲,伸手用力抹了抹眼淚。
夜色迷離籠罩,無星無月,昏暗中隱約可見她耳垂上銀色流蘇泛出點點柔和的光暈。她努力令自己平靜下來,平靜到面容淡然,激不起一絲漣漪。
“庭瀾,你告訴我。我能承受,如果不能承受,豈不是辜負了在北夷國時兩年來他對我辛苦的歷練?”
“我既然承受了這么多,那這一生,還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
“你放心,我絕不會做傻事的。我還有君澤要照顧,不是么?”
秋庭瀾語塞,半響才道:“那,我告訴你。”
他緩緩抬頭,無意識地望向黯沉的天邊,似朝著眸中信念、似朝著某種懷念望去,鋒薄的唇邊,聲音淡淡的,“你中箭后,他帶著你西出秦關,入了沙漠。”
“彼時你重傷,連日低燒,沒有知覺,他一路走一路問遍郎中,都說你無藥可治。”
“有一個地方,你肯定沒有印象。那就是依瑪罕吉小鎮。少筠之所以選擇西出陽光,逃開追兵,是因他從前經商對這一帶熟悉。而依瑪罕吉小鎮”
“依瑪罕吉鎮再往西去,有座朝圣山,山頂住了位神人,此人神通廣大,無所不能。每年到了秋天的時候,來自四面八方的信徒都會蜂擁而至。傳說,一步一跪,一跪一叩登上兩千九百多級臺階。感動了神人,便能滿足你一個心愿”
“救了你后,他不顧自己的傷,執意要去查索里城,只因那里住的更舒適,有上好的補品”
“他給你做面,讓我守著你醒來。怕面涼了糊了,他一直做”
那一刻,她一雙美眸睜圓,里邊水波隱隱,倒映著夜色,也倒映著圓月。
這樣的秋夜,驟然聽到這樣的過往。
眼前,幾乎能看到他美艷的容貌,翩翩的身影。
即便沒有親眼見到,她幾乎能想象得出來,一條灰黃色的通向山腰的石階路,像是自頂垂下的一條長長緞帶。
她能想象他一步一跪,一跪一叩登上兩千九百九十多個臺階。
他的頭被黃沙碎石磕破,臉上的鮮血,手上的鮮血,漸漸模糊一片。他的汗水涔涔落下,交織著血水,留在了每一個臺階之上
這一切,她都能想象得出來
幾乎不能承受,她顫著聲,“兩千九百多級臺階,他真的”
秋庭瀾深深吸一口氣,別過臉去,掩住憂傷。只輕輕點點頭。
她頹然退后一步,“那他為何不告訴我?為何我醒來后要騙我?”
他輕輕微笑,“其實他也瞞著我,我尊重他,只是默默幫助他。他是那樣反常,從前他只是想構建兩國和平,他好做他的逍遙商人,游歷各國。他突然想爭皇位不可思議。我一直懷疑他隱瞞了什么重要的事,謎題從哪里結下,就得從哪里解開。回祥龍國后,也就是先皇給你們賜婚那段時間,我又去了趟朝圣山,向許許多多的人打聽。”
“什么結果?!”她似隱隱感覺到了什么,心“怦怦”直跳,比身后別院中風中燭火更凌亂。
答案呼之欲出,她卻屏住呼吸,有一瞬間的不敢面對。
可終究,秋庭瀾清凌凌的聲音,還是一字一字將真相送入她耳中。
“聽說,這位圣人滿足心愿時,總會提一個條件。以命換命,求心愿之人,要么選擇失憶永遠絕情,再不能愛;要么選擇死亡給你一段期限處理善后,選擇死亡,我聽說這個期限,通常是——三年!”
“我雖不知少筠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