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脊山中,更深夜靜,沉寂無聲。
天空好似墨黑的穹彎,星月鑲嵌,群山如列,連綿起伏,一眼望不到邊。山頭上積著白雪,白雪外面籠罩了一層霧沼沼的灰云。有煙云流動著掠過山巔,在星月交映下看去,像是無數條詭異的露著雪白背脊的游龍。
一切,都是這樣詭異。
一長隊正在行進的官兵,看人數怕有幾千余眾,戰馬也不計其數,間中大旗飄揚,颯颯迎風。旗上碩大的一個“秋”字,隊伍整齊有序,士兵部分騎馬,部分快速步行,不時有武官騎馬來回吆喝,“快,快,快跟上,一刻不能耽擱。不然秋將軍怪罪下來,大家都別想好過。”隨著將士的快步前進,揚起漫天黃土。
遙遙行在最前頭之人,一襲銀甲黑袍,正是秋庭瀾。
行至半路時,山間夜風嗚嗚作響,林中不知名的鳥兒“哇哇”亂叫著,突然“轟”地一聲都飛離了枝頭,沖向沉寂的夜空。
遠遠的,數不清的人馬如一道屏障般逼近,馬蹄聲如奔雷席卷,一時間分不出有多少人來。
秋庭瀾停住馬,面色逐漸陰沉下去,手緊緊握住韁繩,端坐于馬上,紋絲不動。
一名副將縱馬上前,聲音中有些焦慮,“將軍,我們被人攔截了。今夜我們秘密調動,怎會有外人知曉?”
秋庭瀾緩緩抬起一手,示意副將噤聲,一指朝前一橫。
但見火龍接天而來,頃刻間山谷中充斥著松香燃燒的味道。很快,來人的軍隊將他們團團圍住。頭前一馬緩緩行至秋庭瀾面前。
火光灼灼閃耀下,來人面容極富棱角,信眉發張,黑沉沉的眸子深邃不見底,整個人渾如一把利劍,寒光迫人。
秋庭瀾暗自倒吸一口冷氣。
來人冷哼一聲,“怎么,現在見到我連喊一聲也不會了?”
秋庭瀾眉心一簇,“爹爹。”
秋景華雙目直視秋庭瀾,怒意毫不掩飾,“庭瀾,你深夜帶兵,可是要入皇宮?”
秋庭瀾垂眸不答,只道:“尋常調兵而已,爹爹多心了。”
“是么,皇帝重病。尋常調兵你可有圣諭?”秋景華伸出一手來,“拿來我瞧瞧。”
秋庭瀾微瞇雙眼,知瞞不過,他拽一拽馬韁繩道:“爹爹,你不是尚在停職中,恐怕這些事不歸你管轄罷。”
秋景華眸中凝起一縷寒光,“哼,你還知道我是你爹?!明人不說暗話,你想調兵助龍騰占領皇宮,你休想!如今看來,好在我被停職了,私下里想做些什么無人能知曉。這點看來,還是龍霄霆目光長遠,非常時機不如急流勇退,靜靜蟄伏等待契機。今夜我調動了龍霄霆手下剩下的全部黑衣錦衛,就等著攔截你!”
“瑞王的錦衛,你怎可能調動?”秋庭瀾一驚。
“怎么不可能!”秋景華輕輕擊掌。一騎自他身后緩緩踏來,銀甲黑袍,瞧著容貌正是龍霄霆手下錦衛統領奉天。
秋景華得意笑道:“你恐怕不知道罷,這么些年,其實奉天一直都聽命于我。無需雷霆令,我也能調動黑衣錦衛。哈哈——”突然,秋景華斂了神色,薄怒道:“逆子!秋家生你養你栽培你,何曾虧待于你?緣何出了你這么個不孝子,胳膊肘往外拐?!你說,從你任職以來,可有為秋家出過一分力?我秋景華奮斗一輩子,最恨最無奈之事,便是生了你這個逆子!半分忙都幫不上,盡扯我后腿。我真后悔將你養大,早知這樣,不如出生時就掐死你!”
秋庭瀾眼中盡是隱痛,他雖心知父親從小不喜自己,可這般驟然聽他說出來,心底還是被深深刺痛了。深吸一口氣,他字字震聲道:“爹爹,道不相同不相為謀。”
“哼。今夜你我父子定要做個了斷,你想助龍騰,除非你殲滅我身后帶來的錦衛,再從我的尸體上踏過去!忤逆子,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本事手刃自己的父親。”
“爹爹——”秋庭瀾狠狠一閉眸,無奈喚道。手刃親父,他怎可能做到,人人都道他與秋家格格不入,與秋家背道而馳,從不為秋家的利益考慮。其實他們何嘗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秋家。爹爹如此執著權勢,可哪朝哪代外戚專權能有善終?最后都是滿門抄斬的凄涼結局。又豈能有一人篡位成功?!執念本身就是罪孽。哪個皇帝愿意永遠受人控制?!當翅膀硬時,便是斬殺能臣之時,為何爹爹看不懂、看不透。他不想秋家會有被滿門抄斬、永遠絕后的一日。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保全秋家一點安寧與平靜罷了。他常年戍守邊疆,立下赫赫戰功,不過是希望能替爹爹從前犯下的錯,做一點補償。可是這一切,爹爹不會懂,他永遠都不明白自己的苦心。
“想好了沒?快動手罷。不過我可提醒你一句,我帶來的人,可是你兩倍有余。有幾分勝算,值不值得,你自己掂量。”秋景華偏過臉去,聲若洪鐘。
秋庭瀾臉色有些蒼白,垂下手中韁繩,“爹爹,你知道的。自相殘殺的事,我做不到。”
秋景華見他口氣有所松動,捋一捋胡須,眸中略過兩道精光,字字勸解道:“硬碰硬今日你必定吃虧,其實我也不想為難你。我知道讓你助我,不太可能,爹爹只希望你這時能保持中立。至于皇位最終由誰繼承,自有天命!”
秋庭瀾想了許久,眸色烏沉如墨,終開口道:“好,我中立。”轉首,他吩咐身邊的副將道:“傳令下去,原地駐扎,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妄動一步。”
一眾士兵連著趕山路,本就處于極度疲勞,聽到這話時,紛紛原地盤坐休息。
秋景華聽罷,滿意地點點頭,揚一揚眉,唇邊露出一點笑意。很好,庭瀾終究還是他們秋家的人,到了關鍵時候,總算還認他這個爹。如此甚好。想著他已是吩咐了下去,“奉天,三分之一留下看守,其余則跟我入上陽城。”
停一停,秋景華回首,目光直欲刺入秋庭瀾眸底,“你若反悔,他日即便我入了地府,也不會認你這個兒子。秋家的列祖列宗,也不會認你!”
如此毒語,令秋庭瀾狠狠一愣。怔了片刻,他轉眸,望向燃燒著熊熊烈焰的火把,只覺眼前愈來愈模糊。好半響,他才啟口,聲音冷若從前邊塞的寒風,“爹爹請放心,我這就命人繳械,你的人可以看守著。”
如此,秋景華才放下心來。策馬,他率眾黑衣錦衛疾奔離開。成功攔截秋庭瀾軍隊主力,令龍騰孤立無援,這只是計劃的第一步,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身后,揚起一脈黃沙塵土,高若無法攀越的屏障。
秋庭瀾立在風中,望著秋景華遠去的背影,漸漸成了看不見的黑點。只覺,心是那樣的沉重。他們父子,注定要越走越遠
*****
玉環山、龍脊山交匯處,邊塞。
明月高照。
山下,隱約可見燈影幢幢,營帳連天。兵營中不時有戰馬嘶鳴,一派大戰將臨的氣氛。
離營地不遠處是一條河,一條小木船從河南岸方向駛過來,停在岸邊,里邊下來一人,他輕輕躍上岸邊。片刻未歇,那人已是朝主營帳奔去。
帳中,龍霄霆正一手支著額頭,小寐片刻。聽得帳外有動靜,他猛然驚醒,雙眸陡然睜開,似有蘊滿雷電的冷厲光芒自其間射出。
帳外之人著夜行黑衫,闖進來后直直跪在地上,雙手向前奉上一份加急書信,沉聲道:“王爺,這是端貴妃密信。”頓一頓,那人似有些猶豫,開口道:“王爺,是否喚隨軍書辦前來讀給王爺聽?”
“嘩”地一聲,未及反應,那人手中書信已是被抽走。
龍霄霆兩下拆開,一字字看過去。看罷,旋即,他將書信緊緊攥在手中。
前來送信的黑衣人愣在原地,只怔怔道:“王爺,王爺你的眼睛”
龍霄霆輕輕抬眸,望向來人,目光犀利如劍,晶亮有神。
剎那間,那一雙清澈黑亮的眸子像是深邃無底的寒潭,能將天地間一切都吸進去般,令人情不自禁,一瞬間便迷失了自我。
黑衣人半響才回過神來,連忙伏地叩拜,“恭喜王爺眼疾痊愈。”
龍霄霆唇邊只掛著淺淡的痕跡,他擺擺手道,“你先下去罷,本王天亮即刻拔營,趕赴上陽!”
轉眸,帳中燭火跳動如豆,拖著自己長長的影子映在了帳壁之上。簌簌風過,影子隨之輕輕顫動,亦是牽動著他的心微微顫抖。
該來的,總會來的。
輕輕一吹,滅去唯一的燭火。
只余,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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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龍國章元二十六年。
二月十五,雪止,夜。
圓月掛于枝頭,浮云鋪在天際,一地破碎月光。
深廣的大殿中,香霧裊裊,有著溫柔的橘紅燈光色澤,更夾著一點清亮的月色銀光。
龍騰信手撥弄著七弦琴,他彈得并不用心,只低眉信手續續彈。霜蘭兒只坐在他身邊,半靠著青玉案幾,時而望著他,時而望了望敞開宮門。心緒不寧,只覺有大石沉沉壓在心頭,她可沒有他這般鎮定。
這樣的夜,這樣的月色,這樣隨意的琴聲,身邊這個人,此刻正悠閑地撥弄著琴弦。
燈燭映得他整個人美如冠玉,艷若牡丹。一襲長及地的紫衣,飄逸拖曳,如墨的黛眉,柳葉般上揚的眼角,頰邊一縷淡紅,若朝霞般明艷。俊美教人無法移開視線。
聽了幾曲,霜蘭兒終究是沉不住氣,她皺眉道:“少筠,外邊全是秋景華的人,他將皇宮團團圍住。龍霄霆只怕即刻就要到了。你究竟有何打算?難道你就一點都不著急么?”說罷,她伸出纖長如玉的手指,輕輕按住琴弦。
“錚”一聲泠泠如急雨,她阻止他繼續彈琴。
龍騰淡淡一瞥,眼中蘊了慵懶的笑意,似亮滟的波光沉醉,。他緩緩移開她壓住琴弦的手。
抬眸,今夜的她并未易容,還是從前的模樣。
低首,他十指突然獵獵翻轉,力貫指間,頓時琴音滾滾,連綿不斷,如有千軍萬馬暗夜行軍,風起云涌。這一刻,他淡定自若地彈奏著,仿佛坐鎮于兩軍對壘、殺聲震天中,卻依然從容。今夜的一切,仿佛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霜蘭兒默默聽著。她的眸光,注意到了遠遠的宮殿門外,似有火光點點。細看之下,如同暗夜中無數螢火蟲飛來。她知道,那定是龍霄霆的衛隊,正急速朝皇宮中奔來。
她更急,坐立不安。
龍騰卻神情安詳,指間掠過,琴音已轉為纏綿。仿佛從前,他自得其樂的日子,身側清波漣漪漾動,陽光好似柔軟的羽毛,正一片一片落在他身上。
他轉眸,只淡淡道:“月色伴佳人,當一舞助興,若何?”
霜蘭兒雙眸睜圓,“此刻?”
他揚一揚袖,琴聲益發悠揚,動人心弦,“去罷,許久不曾見你舞了,我想瞧。”
她蹙眉。
他堅持。
她無奈,只得起身隨著琴聲起舞。
一曲悠揚綿長,她的身姿輕盈飄逸,婉如游龍,翩若驚鴻,柔美自如,宛若凌波微步一般。而她本是忐忑的心,在這樣悠遠的琴聲中,在這樣的舞動中,亦是漸漸平靜。
忘卻了身在何地,忘卻了一切,甚至忘卻了今夜本是震蕩激變的日子
勝負,只在今夜。
可這一刻,她與他,全然忘卻。
琴舞相和,琴音裊裊,舞姿曼曼。
夜風突盛,送來了愈來愈逼近的火把松香味,亦是揚起殿中帷幕翩翩直飛。風,卷起數朵案幾上的紅菊,撲上龍騰的衣闕,宛如妖紅盛開,魅惑難言。
他垂首,只一味沉靜彈奏。
漸漸,琴聲尾音旋得低了。她卻快速飛旋起來,纖柔的身姿舞出如醉得嫵媚之態。那最后一旋,明艷姹紫的柔紗裙幅隨之鋪開一朵妖冶的花,盛放在雪白的玉石地面之上。
殿前,似有低沉的嗓音驚呼,“蘭兒——”
她停下,望向來人。
白衫迎風,那抹白色襯得他像天神般,但他手中所持的藍寶石軟劍,卻散出冷冽的光芒,又讓他似從鬼蜮中步出的修羅。
此時,她側身,他直面。
他正好看到她清麗的側顏。略揚的眉,帶著孤傲,微抿的唇,長長的睫毛微微扇動著,耀目的瞳仁里,皆是他驚艷的表情。
她有些意外他能看見,紅唇輕輕一瞥,她只淡淡道:“哦,原來瑞王眼疾痊愈,在此恭賀一聲。”
龍霄霆望著她如寶石般閃耀的眼眸,還有那如荷瓣般嬌嫩的面龐上桃花玉面,耀如春華。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向前走了一步。
她卻不動聲色地退后一步,坐回龍騰身邊。
伸手,自案幾花瓶中攀住一枝寒梅,將雪白瑩透的白梅放在鼻前,她輕輕嗅了嗅,只覺一股子清冽的冷香沁入心脾。
龍霄霆落在半空中的手僵在那里,尷尬立在原地。眼前,他們皆穿著紫衣,亮麗的顏色,好似兩把利刃深深刺入他的眼底。心,痛得早就沒了知覺。
一琴一舞,配合得如此默契。而他,仿佛是那多余之人,突兀地站在大殿中。
龍騰手指尚停留在琴弦間,漫不經心,偶爾撥一下琴弦,泠泠幾聲,若有如無。
霜蘭兒自梅花間抬頭,輕輕問了句,“不知瑞王何時復明?我的藥方效果還不錯罷。”她這樣問,無疑承認了自己就是納吉雅郡主。其實,事到如今,也沒有什么好隱瞞的。
何時復明?
聽得這個問題,龍霄霆怔了怔,片刻后,他回道:“就是這兩日的事。”停一停,他突然道,“蘭兒,你恨我。”
“我有一事不明,既然恨我,你為何治好我的雙眼。”
她并不抬頭,只摘了幾朵梅花,攥在手中,“你救過我,也傷害過我。你救我的恩情,我還給你,我不想欠你。既然恩還清了,那你我之間剩下的,只有恨。今夜正好一并清算。”
“蘭兒——”他痛聲低喊,眼底悲愴不忍睹。其實,還不如瞎一輩子,至少不用親眼經歷這么殘忍的一幕。
她繼續,“哦,你可別多想。給你治眼,是當時接近瑞王府最好的借口,良機我怎會錯過?”頓一頓,她抬頭,直視著他湛黑的瞳仁,“再者,還有什么能比你親眼瞧著自己走向衰敗,當不成皇帝,多少年的籌謀付之東流,來得更為痛快呢?”
她起身,紫色的衣裙旋成盛開的花朵,“你若眼疾不好,這么精彩的戲,瞧不見豈不是可惜?”
語罷,她面朝屏風,背朝他。纖柔的身姿隱入屏風之后,不再回顧。算算時間差不多,也該是她隱身在屏風后,等待契機的時候了。
龍霄霆如鋒刃般的薄唇微微動了動,始終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空寂的大殿中,有極富慵懶磁性的聲音傳來。
“皇叔,別來無恙。”龍騰淡笑,“我以為你不會來。”
“怎能不來?凡事,總要有個結局。”龍霄霆回道。
龍騰手輕輕一揚,有白色帷幕如薄雪覆上,蓋住琴身。他起身,唇邊始終掛著清淺閑散的笑意,“那你猜,今夜結局會是什么?對你來說,是好是壞?”
“要死的人,當然是你!”
有蒼老冷厲的聲音破空響起,一名身量迥勁之人昂首傲然邁進,一身金甲散著嶙峋光芒,是秋景華。他望向龍騰時,眸中皆是得意之色,“賢王,你若永遠待在北夷國,可享受一世安寧,可你偏偏要卷進來。我入朝為官時,你還沒出生,跟我斗?你是不自量力。不妨告訴你,你別等了,你要等的人不會來了。眼下皇宮中皆是我的人占據,你是插翅難飛。至于皇宮外圍”停一停,他看向龍霄霆,“王爺,算時間,你大約收到我的急件后就啟程了。想來王爺您定是按照我的計劃部署兵力了。那”
語未畢,龍騰自紫色長袖中取出一封信,在手中晃了晃。他一笑置之,“不知宰相大人說的,是否是指這封信。”
秋景華一驚,目光放在龍霄霆身上。
龍霄霆搖一搖頭,“本王只收到了母妃的信。信中母妃道是被圍困于皇宮,讓本王領兵來救。”
秋景華倒吸一口冷氣,只覺那股子涼氣如寒冰利錐一般破開五臟六肺,那樣驚駭。他的聲音顫抖,不能自己,道:“貴妃娘娘她已然在二月初十一那天,葬身火海又怎可能書信于你?”
“什么!”龍霄霆震驚到無以復加,“是誰?”
秋景華語滯,支支吾吾道:“還沒查出來,也許只是意外。”
“意外?!”龍騰嗤笑一聲,他挑一挑眉,“宰相大人可是日日閑在家中,歇得頭腦遲鈍了?靈堂失火,如此詭異之事,怎可能是意外?分明有人瞧見瑞王妃神色驚慌,裙擺處有斑斑血跡,半夜匆匆離開宰相府,至今不知所蹤。這么重要的疑點,難道宰相大人您忘了?”
語罷,龍騰側身,掩口而笑。秋景華被停職,朝中之事多有不知,他不知自己封鎖了消息。秋景華雖知曉真相,卻無處去說,連派人送達的密件也被自己攔截。而一直逃匿在外的秋可吟,聽聞端貴妃無恙返回宮中,她更是不敢輕易露面。一切,都在自己的部署中。
龍霄霆面上一分一分沉寂下去,只怔在原地不動。
秋景華眼見龍騰咄咄逼人,他眸中凝起一縷寒光,冷冷道:“賢王!事到如今,你已如秋后的螞蚱,沒幾日奔頭了。你意欲逼宮謀反,你在龍脊山中所調的兵力已被我盡數扣下。哈哈,這便是你逼宮謀反最好的證據。”
龍騰輕嗤一聲,“你是指庭瀾調動的軍隊?呵呵,真看不出來,宰相大人倒是能大義滅親。助我逼宮謀反,庭瀾他可是五馬分尸的死罪。虎毒不食子!你倒是肯,就這么一個兒子。”
秋景華露出猙獰的神情,“那個忤逆子!我不滅他,自有天滅,我秋景華忠于朝廷,忠于皇上多年,今日就要掃除你和他這些個叛黨!”
龍騰翩然起身,冰涼如玉的酒盞在手,有瓊漿緩緩注入杯中。他端起,飲了一口,剩下的則是緩緩澆在秋景華身前空地之上,含笑將空空如也的杯底亮與秋景華看。
秋景華雙目瞪若銅鈴,“祭祀死者才用酒澆地,你什么意思?”
龍騰依舊含了一縷笑意,伸手向他身后指了指,“宰相大人,今日要死的自然是你。說本王逼宮謀反,可是要有證據的。本王今夜不過是伴著佳人,彈琴起舞,好不愜意,眾人所見,何來謀反逼宮之說?!倒是你,你瞧瞧瑞王身后,還有門外守著的,皆是他帶來的人。本王瞧著,這想逼宮的人,恐怕是你們罷。”說罷,他輕輕一哼。心中驟冷,好一個秋景華,想奪江山,還想落個名正言順,想誣陷他逼宮謀反。做夢!
秋景華抹一抹額頭冷汗,他向身后望了望,果然是龍霄霆的錦衛將大殿門前圍得水泄不通。其實,他書信龍霄霆,只是讓龍霄霆將錦衛駐守在皇宮之外,等他里邊的信號再攻入皇宮。想不到龍霄霆收到了錯誤消息,竟是將錦衛盡數帶了進來。如此看來,還真是難撇清關系,真真像是瑞王逼宮謀反。
眼下,該怎么辦?
形勢在此,已然沒有退路。進,今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奪得皇位。退,也是死路一條,還要落得個謀反的罵名。秋景華心想著,已然決定。他朝后揮一揮手,冷聲道:“賢王意欲謀反,你們還不快快上來將他擒住。”
錦衛本是聽命于龍霄霆,見秋景華發話,面面相覷,可見龍霄霆又不發話阻止,于是兩隊人馬小跑著闖入大殿,分列兩旁,準備隨時待命。
誰也沒有注意到,這時一直在屏風后的霜蘭兒已是蒙上面紗,她悄悄走進大殿內室,片刻后才出來。
龍騰眼見龍霄霆的錦衛分立兩側,十步之內,明晃晃的刀刃之光刺得他睜不開眼。
他指一指這些兵刃,只道:“怎么?秋景華,你這老狐貍終于露出了尾巴。瑞王,這陣仗,你還敢說自己不是逼宮謀反?!”
秋景華比了個手起刀落的姿勢,冷道:“話還不是賢王你說的,只要你死了,誰還會知道今夜的真相。在龍脊山中被攔截的庭瀾的軍隊將是你謀反的最好證據,我大義滅親,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舍棄了,誰能想到這一切是我籌謀,哈哈哈——”
“是么?!”龍騰淺笑,黛眉一挑,“你確定?!”
話音落下,有龍頭拐杖一步一拄,落地聲悶如驚雷。循聲望去,竟是皇帝龍嘯天拄著鎏金龍頭拐杖一步一步自內室踏出。
夜深,風吹起燭火顫動,亦是掀動著龍嘯天身上明黃色衣擺陣陣翻飛,云紋九龍華袍,燦爛耀眼,一如既往地昭示他九五至尊的身份。可與這般神采相悖的是,皇帝龍嘯天全身皆是濃烈的藥氣,他的眉心曲折著,兩頰深深地陷了進去,蠟黃蠟黃的,似干癟萎敗了的枯花,一派衰弱腐朽的樣子。
秋景華見龍嘯天出來,生了幾縷懼色,竟是說不出話來。
龍嘯天沉悶的聲音帶著沙啞,“朕還沒死,誰敢放肆!”
龍騰與龍霄霆一同行禮,皆是畢恭畢敬。
“父皇。”
“皇爺爺。”
霜蘭兒不動聲色,她蒙著面紗,再度掩在屏風之后。方才便是她悄悄入了內室中,施以金針令龍嘯天醒來,正巧趕上這么一出好戲。
龍嘯天滿面沉痛,看向龍霄霆的眼神難掩厭棄痛心之色,“朕沒想到,你,你竟會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他伸手,環指周圍的錦衛,“朕將這些錦衛交與你統率,是為了今日讓你謀反么?”
“父皇——”龍霄霆眉心微微一動,終究沒有再說話。
秋景華斗膽進言一句,“皇上,是有心人載害”
語未畢,已是被龍嘯天厲聲喝斷,“住口。當朕瞎了么?有心人載害?你想指少筠么?朕病著這些日一直是少筠從旁照顧,他若要謀反,還會被你等錦衛團團圍住么?秋景華,你方才的話,朕都聽得清清楚楚,枉朕信任你這么些年,當真是狼子野心,狼心狗肺。朕一定要咳咳咳咳將你碎尸萬段!”
龍嘯天連聲咳著,呼吸漸漸沉重急促,如同一擊接著一擊的鼓拍,終,一口鮮血從他喉頭涌出,盡數噴在了潔白光亮的漢白玉石地上,那血,鮮艷刺目,像是來自地獄的召喚。
“父皇!”龍霄霆急喚一聲,剛要上前去扶,哪知龍嘯天一臂將他震開,那一震幾乎用盡他全部的力氣。龍霄霆被他推開極遠,踉蹌幾步方才站穩。
“滾開!朕沒有你這種兒子。”龍嘯天伸手拭去唇角鮮血。他自龍袍袖口中取出一卷圣旨。枯槁的手輕輕一抖,明黃色絹帛在龍霄霆面前展開,聲音中飽含了萬鈞雷霆之怒,“逆子!你就這么等不及了?朕還能活幾日?你就等不及登上皇位了?竟然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以為朕會傳位于少筠么?那你就大錯特錯了。朕一直屬意你繼承皇位,因你內斂沉穩,喜怒不行于色,能言政善用兵,江山交至你手中,朕很放心。你知不知道,當你患了眼疾看不見,朕有多痛心?可就是這樣,朕依舊屬意你當皇帝。這卷詔書,也是那時就寫下了。不錯,朕的確喜愛少筠,正因為喜愛少筠,朕不愿他當皇帝。朕封他賢王,‘賢’字同‘閑’音。朕只希望自己的皇孫能每天開心,悠閑過完下半生,不用每日批閱奏折,不用操勞邊疆國事,朕希望他有用不盡的財富,人人尊敬的頭銜,可以游山玩水。是,朕是偏心少筠,所以朕不愿他操勞。你比他更適合當皇帝。可你為什么?為什么要辜負朕的期望,為什么?”
愈說愈激動,龍嘯天鐵青的臉色泛起凄厲的酡紅,似一點如血欲泣的殘陽,猙獰恐怖。
龍霄霆微微抿唇,只道:“父皇,對不起。”
龍騰從旁扶住龍嘯天,見龍嘯天面色不好,紅的詭異,倒像是回光返照,他不僅有些擔心,“皇爺爺,要不要緊,有什么話改日再說罷。來,我先扶你進去休息。”
龍嘯天伸手握住龍騰手背,搖一搖頭,又吩咐道:“你去將朕的玉璽取來,還有筆。”
龍騰知龍嘯天要當場修改詔書,他愣了愣,有片刻的遲疑。
龍嘯天只拍了拍他的手背,“朕再不忍,再不愿你受累,這江山重任也只能壓在你肩上了。快些去拿!”
龍騰無奈,只得去了里間。
秋景華眼見局勢突轉,他心中急得如同熱鍋螞蟻,此舉不成,他必定死無葬身之地。他悄悄來到龍霄霆身邊,用力推一推他,暗示道:“王爺,管它是否名正言順。皇宮已經被我們包圍了,還怕了這將要死的老頭不成。”
話音剛落,秋景華突然悶哼一聲,原是一枚翠玉戒指狠狠砸上他額頭。
龍嘯天憤怒的眼神如癡如狂,“朕真是錯看你了。這戒指乃是秋端茗昔年賞賜給宮女何玉蓮,戒指裂縫處,背面曾經補合過。朕派人查證,切開縫隙補合處,里邊竟是毒藥粉末,太醫驗了正是十幾年前欲毒害太子的慢性毒藥。如今,逝者皆逝,無法查證。秋景華,朕想著,你的狼子野心,竟是從十幾年前便開始了。可笑朕養虎為患,才有今日!”
秋景華似情緒爆發,他驟然狂叫起來,“是的,十幾年前,是我讓霜連成給太子下慢性毒藥。后來事情敗露,這才全部推在霜連成身上,他被貶逐出宮。可我錯了么?我沒有錯,霄霆那時還小,他在皇宮受了多少欺辱,我這個當舅舅的不心疼么?!要怪就怪太子,為人陰狠毒辣。一山不容二虎,不是我死,就是他死!這是生存之道,難道皇上您還不清楚么!”
適逢龍騰取來筆和玉璽。
龍嘯天取過筆,他狠狠瞪了秋景華一眼,“天下,還輪不到你來做決斷。”展開圣旨,他起筆時,若枯槁般的手顫抖著,筆尖落下,幾下一揮,已是將繼承皇位之人改作龍騰。
隨之,龍嘯天伸手去取沉重的玉璽,想要蓋上印鑒突然,猛烈的咳嗽再度襲來,急促的呼吸像洶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襲來,龍嘯天痛苦呻吟著,他知自己氣數已盡,面上浮起一個蒼涼的笑,向龍騰伸出顫抖著的手,艱難道:“玉璽快”
龍騰微微不忍,他遞上玉璽。
秋景華此時再也按捺不住,朝龍霄霆大聲吼道,“王爺,你還等什么?我們等了這么多年,不就是等這一刻么?只要沒蓋上玉璽,就不作數。咱們還能指是賢王篡改詔書。王爺,別猶豫了,動手罷。快動手罷!”他連連催了兩遍,見龍霄霆始終立著不動,不免急了,忙朝身后錦衛怒吼道,“愣著做什么?!你們都是瑞王的人,若是瑞王被指謀反,你們還有活路么?!還不快上!”
聽至此,龍騰猛地抬頭,怒道:“秋景華!你真當本王在這里坐以待斃么?!不妨告訴你,本王的人,早就埋伏在各處內殿之中,就等著你露出狐貍尾巴。”
“父皇!”
此時,是龍霄霆凄厲一呼,驟然打斷了龍騰大聲的斥責。
眾人循聲望去,但見龍嘯天扶著案幾一點一點滑下去。
赤金龍袍因他激烈的咳嗽翻涌似急潮,他掙扎著,掙扎著,努力想要去蓋上玉璽印鑒,可玉璽太沉重,他無力的手漸漸垂下去,眼看著,玉璽就要自他手中掉落地。
一抹紫色的身影驟然飛撲上去。
她牢牢按住龍嘯天本已垂下的手,玉璽,因著她的出現,終于在改動處落下了印鑒。
那一刻,龍嘯天神情中皆是釋然,垂下手,整個人滑落至地。
龍騰瞧見,他連忙將龍嘯天扶起,聲音澀啞,喊道:“皇爺爺——”
龍嘯天仿佛很倦,蒼老的眸中皆是臨近死亡的空茫,顫顫伸出一指,指向龍霄霆,“若他悔改給他一條生路”
龍騰忍住鼻間酸意,無聲地點點頭。
龍嘯天似不堪重負地側首,眼皮一斂,聲音低了下去,呼吸之聲也再不能聞。
周遭一切平靜如舊,依舊是菊紅葉翠,燈燭灼灼,一派景和祥瑞。
霜蘭兒默默跪下,她伸手,探了探龍嘯天的鼻息,旋即縮回。
死水一般靜寂的大殿中,只聽見她清凌凌的嗓音澀然響起,“皇帝駕崩。”
龍騰握住龍嘯天的手,狠狠一顫,妖魅的眸中皆是無邊的隱痛。若說,這世間還有親情,那唯有他的皇爺爺,待他最好。其實,他從一開始就明白,皇爺爺并不想他當皇帝,也不愿他攪入這無邊的痛苦深淵,皇爺爺只希望他游樂于青山碧水之間,享受一世,曾經這也是他的愿望。他明明知道,即便自己建功立業,即便自己平定邊疆,即便自己掌管三司與刑部,可皇爺爺心底,皇帝的人選一定是龍霄霆。所以,他必須,讓皇爺爺親眼瞧見龍霄霆謀逆。否然,他永遠無法登上帝位。
他明知這樣做,皇爺爺氣急之下會有生命危險。可他還是這樣做了,不論龍霄霆是否存有謀逆之心,終究是他,親自演了這場戲。
霜蘭兒雖是蒙著臉,可面紗之下,隱隱可見兩行清淚緩緩落下,沾濕了絞綃,涼涼貼在她柔美的輪廓之上。
抬眸,她對入龍霄霆清冷默然的眼底。只見,他雙目微紅,眼中晶瑩一閃,然而淚水終究沒有落下來。
此時,秋景華再也按捺不住。皇帝已死,留下詔書令龍騰即位,他豈能坐以待斃?當下,見龍騰哀慟分神,他只身撲上前去,欲搶下詔書。
霜蘭兒側著身,秋景華的一舉一動盡數落入她的眼中。一個靈巧轉身,她將詔書牢牢攥在手中。然而,秋景華未得逞的雙手自她臉頰處滑落,順勢拉下她蒙住臉的面紗。
“撕啦”一聲,布帛撕裂的聲音在殿中尖銳響起。
霜蘭兒來不及躲避,與秋景華打了個照面。
那一刻,看清她容貌的秋景華愣在原地,片刻后才想起她是誰。雙眼微瞇,那冷冷的目光似要噬人,“是你!你沒死?你果然與龍騰有私情!君澤是你親子,龍騰即位你能有什么好處?!詔書拿來,你這個賤人!要不是你,剛才那玉璽印鑒根本就沒蓋上!快拿來!”
她后退一步,只牢牢護住手中的詔書。她想她的臉色一定是蒼白了,心口劇烈地跳動著,她之所以一直在屏風后,蒙住面紗,便是不想被龍嘯天及秋景華認出。若不是剛才情急,她也不會去接那玉璽。
轉念一想,事已至此,她并沒有什么好怕的。淡淡一笑,她自若道:“宰相大人,我與瑞王早就沒有關系了。想來你還沒認出我的新身份——納吉雅郡主。我與未婚夫君一道,有何不妥?”
秋景華微張的眼角迸出幾許怒意,他朝黑衣錦衛大喝一聲,“都愣著做什么,皇帝駕崩,還不將他們這些篡改詔書的逆賊拿下!”
累極性命,黑衣錦衛蠢蠢欲動,龍霄霆微微皺眉,他剛要發話。
不遠處,龍騰已是將龍嘯天的身體平整放好,收起玉璽,立起身,他自袖中摸出一枚火球,“砰”地一聲巨響,一道明艷的紅色直飛窗外,尖銳的聲音傳遍整個皇宮。
只一刻,似原本就藏在皇宮之中的軍隊,排山倒海般從各個出口涌出。頃刻間便將龍霄霆帶來的錦衛團團圍住。四下里,皆是盔甲寒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秋景華面上不安的情緒越來越重,他惶恐地瞧著如潮水般涌進來的軍隊,額頭汗如雨下,五官極度扭曲,只反復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龍騰黛眉一挑,冷冷道:“秋景華,你籌謀一輩子,到了最后連自己的親子都能舍棄。你這一生,究竟能得到什么?我真是替你惋惜。”
“不可能,我不可能輸的!哈哈!就算你在皇宮中埋伏了人又怎樣?外面全是我的人。庭瀾的主力已經被我困住,你還能有多少人馬?!數量絕對在我之下。登上皇位的,一定是瑞王,一定是。”秋景華似是陷入極度絕望之中,他大聲吼道。
就在這時,殿中走來一人。沉重的腳步,來人似穿了厚重的鎧甲。
冷若罡風的聲音響起,“爹爹,你收手罷。一切都結束了。”
秋景華聽得來人聲音,渾身一震,猛然抬眸怒道:“孽障!你不是答應為父中立么?!怎能失言?!”
秋庭瀾默然立著,眉宇間盡是疲憊,“是啊,我若不來,又怎知我的父親竟要將我犧牲。”
秋景華眼中爆出狠厲的光芒,低喝道:“那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
秋庭瀾轉過頭去,語氣蒼涼,“是么,所以爹爹,你有今日也是這四個字——咎由自取。況且我并沒有食言,龍脊山中的軍隊仍在原地待命。只不過,那些都是百姓裝扮,真正的軍隊我早已分成兩支,一支隱藏在殿內,另一支現在已經將皇宮外圍占領。”頓一頓,“爹爹,你放棄罷,賢王與我有協定,今夜之事概不追究,保你告老還鄉,安娛晚年。”
“孽障!”秋景華自知大勢已去,他猶不甘心,突然他上前抱住秋庭瀾的胳膊,老淚縱橫道:“庭瀾,你是我的親子啊。我努力了一輩子,想想你姑姑從前所受的苦,我們秋家有今日容易么,你怎忍心讓它毀于一旦。爹爹求你,算爹爹求你了。你站在瑞王這邊,你站在瑞王這邊好不好?”
秋庭瀾嘆了口氣,他輕輕拂開秋景華滿是皺紋的手,搖搖頭道:“爹爹,若今夜失勢的是賢王。我求你,你會放過他么?我想,你會毫不猶豫地殺死我。爹爹,你放棄罷,我帶著你去南方,我們過新的生活,好不好?你想想,姐姐不在了,姑姑也不在了,妹妹與若伊都我們還剩什么,你還在堅持著什么”
秋景華后退一步,神情有一種逐漸陷入瘋魔的癲狂,使他的面龐呈現出一種行將崩潰的凄厲,只喃喃道:“我不甘心,不甘心。”
這一刻,碩大的宮殿中。雙方人馬,皆是全神待命,劍拔弩張,惡斗一觸即發。
黑衣錦衛皆等著龍霄霆一聲令下。
然,此時的他,只依依靠在梁柱之上,白衣如皓月當空,飆揚絕世。那樣孤傲的白色,仿佛不屬于這個塵世間。縱使是黑夜,縱使燭光明明暗暗,縱使松香燃得殿中霧氣彌漫,那白色依然如劃過夜空的流星,直落入的心底。
他清俊的眉目隱在薄煙迷霧之后,唯有眼底的滄桑之意盡數投在霜蘭兒的身上。他一直望著,不曾移開過視線,仿佛秋景華所說的一切,與他沒有半點關系。他只是這樣,一直望著她,望著,還是記憶中的樣子,靜如月光,宛如幽蘭,她那輕蹙的眉頭似訴說著歲月的憂傷。
煙霧裊裊,眼前的她,由模糊而清晰,又由清晰至模糊。他的眸中折射出無窮的悔痛,無法掩飾,究竟要有多么絕情,多么狠心,他才能射出那一箭那一箭差點要了她的命
霜蘭兒手中緊緊攥住詔書,神情警覺,正立在一邊。
他的目光無處不在,她無法躲避,只得直直迎了上去。都過去了,她不斷地告訴著自己,她與他的一切,都過去了。
只是,這一刻
同樣的往事在兩人眼神中糾纏上演,卻是不同的情緒在兩人心中翻滾激蕩。
夜風更盛,有點點火把的煙灰撲上她的衣裙,她纖柔的身姿在寒風中微顫,令他不由自主地想上前去,哪怕不能抱抱她,只是將肩頭披風解下擁住她的雙肩也好。
可是
龍騰轉眸瞧見霜蘭兒正立在風中瑟瑟,他心中一動,已是柔聲道:“你先回內殿中,無事不要出來。外邊有我,你不用擔心。”
龍霄霆頹然轉首,眸中掩不住傷痛。如今,站在她身邊,關心著她的人,早已不是自己。
霜蘭兒自龍霄霆身上抽回視線,轉投龍騰,眼底皆是輕柔,“少筠,我想留在這。”風風雨雨,他們一同經歷了這么多,到了最后的關頭,她只想留在他身邊。
“快進去!”龍騰冷聲。
她咬一咬唇,知他不悅,心中卻又不甘。
走與不走,正在踟躕間。
不想此時,秋景華瞧出一些苗頭,眼見龍騰離得遠,龍霄霆正神情惘然,他見準了時機,猛地撲向霜蘭兒,只一瞬便將她制住。
龍騰眼角瞥見秋景華目光閃爍,心呼不妙,可惜他離得遠,待見秋景華身形移動,已是不及施救,只得眼睜睜地瞧著秋景華擒住霜蘭兒。
那一刻,霜蘭兒情急之下,將袖中詔書拋向龍騰。可接下來,她卻再不能動。
秋景華仰天大笑,左手執著匕首橫在霜蘭兒頸間。
“放開她!”
“放開她!”
龍騰與龍霄霆同時疾呼,皆不敢妄動。
秋景華面色一變,厲聲喝道,“龍騰,她本是霄霆的小妾。你卻罔顧倫理同她一起,可見你是真心在乎。”
“你想怎樣?”龍騰咬牙問。他的心,在這一刻驟然停止跳動,只屏住呼吸。
所有的聲音都沉靜下來,殿中人目光皆凝滯在霜蘭兒身上。
秋景華冷毒的笑意令龍霄霆感覺呼吸已悶窒,手悄悄握緊劍柄。
“你過來,靠近點,我再告訴你。”秋景華恨聲道。
龍騰凝眉,他走近幾步。
秋景華冷笑更甚,“再靠近點,到我面前來。”
此時霜蘭兒全身不能動,只能以驚惶的眼神示意龍騰不要過來。她知秋景華定是想利用自己伺機刺殺龍騰,因為這是秋景華唯一的機會。她能感覺到,秋景華左手雖執匕首扼住她的咽喉。可是他緊緊扣住自己胳膊的右手則是暗藏了另一把匕首。若是龍騰再靠近,那將是心口的位置,一擊致命。
她拼命朝他示意,可他并沒有停下腳步,眼看著越來越近。而秋景華唇邊,則是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
電光火石間。
她猛然發力,偏頭推開秋景華。那一刻,鋒利的刀刃,劃過她細膩的脖頸。絲絲隱痛傳來,她全然不顧,只大喊道:“少筠小心,他還有刀。”
龍騰閃身躲過秋景華致命的一擊。
然,秋景華見最后一計不成,他惱羞成怒,“賤人,殺不得他,我殺了你,你們別想在一起。”
手起刀落,眼看著直朝她心口扎去。
“蘭兒!”龍霄霆厲聲一呼,有寒光劃破幽暗的燭光,但見一柄長劍激射上來,如同閃電般射向瘋狂的秋景華。他本只想刺向秋景華右臂,哪知此時秋景華突然偏過身來,那劍竟是直直自背后刺入心口。
頓時,鮮血如注噴灑,空氣中,處處皆是血腥的味道。
秋庭瀾親眼瞧見這幕,雙腿竟是如灌鉛般沉重,再也邁不出一步。是命么,真的是命么?!無論他怎樣努力,爹爹他,終究未能安享晚年原來,茫茫天涯路早已被命運戳穿,容不得你反抗,再努力,再掙扎,還是走回了原來的路,走到死
幾乎同一瞬,霜蘭兒只覺懷中撞來一人,她身形往后一仰,即刻感覺懷中之人渾身一震,及至秋景華倒地,再不能動彈時。她細看懷中之人,胳膊血流如注。原來,方才秋景華刺向她心口的致命一刀,竟是刺到了他的胳膊之上。
一手扶著受傷的胳膊,龍騰立起身來。
他望了望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秋景華,又望了望一臉哀慟、默然無語的秋庭瀾,最后他的視線停留在了龍霄霆的身上,他冷冷注視,不曾移去。
剛才那樣絕好的機會,龍霄霆本可以趁機殺了自己,可他卻選擇救她,也因此不慎殺了秋景華。這一刻,他心頭五味陳雜。本以為龍霄霆深愛著秋佩吟,對她無情,至多只是憐惜,也許,是他錯了。
龍霄霆亦是望著龍騰,他那樣奮不顧身去救蘭兒,必定是深深愛著她的。
這一刻,他們四目相望。
同宗血脈,也許他們從未如此認真望過彼此。
電光火石間,似有滄海桑田自他們彼此眸中掠過。彼此皆是看不透、瞧不懂的深邃。
定定相望,萬千情緒流轉。
任憑時光一點點逝去,他們只這樣對望著。
可,這一刻。
驚魂初定的霜蘭兒,她茫然望著龍騰手臂汩汩流出的鮮血,不知所措。方才驚險的一幕不停地在她腦中回映著,她砰砰直跳的心,始終無法平復。
她的身子,她的唇,都在劇烈地顫抖著,無法停息他不能有事,他不能有事,他怎能為了自己,冒這樣大的危險她害怕著,她深深害怕著,這種時候,她需要找些慰藉,安定自己
突然,她撲了上去,自身后緊緊抱住他。
貼住他溫暖的背心,他有力的心跳平復著她慌亂的情緒。
她的小臉,盡數掩在龍騰背后,龍霄霆瞧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見她一雙纖纖素手,正緊緊拽住龍騰的衣襟,顫抖地不能自己,那是源自心底的恐懼,一種害怕失去的恐懼。
夜風,撩起他耳側幾縷散發,輕柔拂過她的額頭。
喉頭的哽咽令她喘不過氣來,顫著聲,“少筠,你若有事,我就去陪你!”
她的話,令他身子狠狠一僵。
近旁龍霄霆猛然抬眸,再望時,她已然踮起腳尖,勾住龍騰脖頸,一雙美眸露出,火光微弱跳動,只映出那里邊柔波瀲滟。他的心,終沉至谷底,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