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真是你爹爹配制毒藥又如何?一朝為官,便是泥足深陷,身不由己。你爹爹早就在二十多年前便卷入了皇室無窮無盡的紛爭中。也許他心內以為十幾年前獲罪被貶時便能全身而退,可沒想到這出戲至今才真正落幕。”龍騰見霜蘭兒神色愴然,輕輕拍一拍她的肩,柔聲寬慰著。
有清涼的夜風緩緩透進屋中來,龍騰的神色一片清明,揚起煙籠般的黛眉,“這一切,我早已厭倦。”
秋庭瀾眉心微動,亦是低嘆道:“可惜,龍霄霆早已泥足深陷,他無論如何也看不透。若不是我爹苦苦相逼,這二品封疆大吏我是無論如何不愿當的。將來龍霄霆為帝,我必定辭去官職。屆時——”他突然微笑,“少筠,屆時你西域那邊的生意我幫你去壓陣,如何?”
龍騰的口吻極淺淡,“庭瀾,那些都是后話了。我記得當初我父王迫害秋佩吟之時,他特地將我支去深山圍獵。若是當時我在,總要好一些。至少不會讓你們費了那么大周折才找到他們。庭瀾,這么些年,難為你還一直拿我當作朋友。”
秋庭瀾靜默片刻,“我知道你和他們不同。其實我爹的手段何嘗不毒辣,若是讓他抓住太子把柄,難保不會做同樣的事。人呵,真是奇怪,一輩子爭權爭名爭利,到頭來不知為了什么。終究也是鬢發半白”他嘆一聲,“少筠,家姐死時,那樣慘烈的情景。好在你沒有瞧見。我爹明知將她嫁給太子,終有一日會是這樣的結局,可仍執意為之。為何不說我爹才是殺害家姐的真兇。”
“庭瀾,你有沒有想過這種可能?”龍騰神情間多了分沉重,“秋佩吟死前血書于青石地上,保的究竟是龍霄霆還是秋家?會不會在她臨死之前,有人對她說過些什么?”
秋庭瀾搖首,他轉身,將檀木窗棱朝上支開一點,透過縫隙,望著屋外紛紛揚揚的雪花,“若是有朝一日你查清楚了真相,請,別告訴我——”
真真假假,對對錯錯,與他來說,早就沒有了意義。他的爹爹,他的姑姑,還有他的親妹妹,究竟真相如何也許他只是害怕知曉,還不如將對家人最美好的一點記憶珍藏于心底
龍騰薄唇微張,終究沒再說什么。
秋庭瀾怔怔望著天際,雖是雪天陰霾,東方終究露出一絲淺白,他輕輕道:“毒酒今日賜下,霜蘭兒你若是還想見上家人最后一面”似突然想起了當日秋佩吟慘死,他喉頭有些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我要去!”她的手輕輕放入龍騰掌心,神色略過堅定。
她的手指那樣涼,像是寒冬臘月在冰水里浸過一般。龍騰握緊她的手,只覺眼前像是一叢富麗幽遠的蘭花,正在他面前一瓣重著一瓣盛開,那種婉約凄美直教人眼中生了蒙蒙霧氣。
秋庭瀾眉間皆是難色,“天快亮了,少筠你有何辦法入城?”
龍騰向秋庭瀾招招手,低低附在他耳邊言語幾句。
秋庭瀾抬眸,眼底皆是驚訝,“少筠,你真決定這樣?”
龍騰推了推他,“少廢話!快照我說的去做!”
*****
霜蘭兒從沒想過龍騰所說的混進上陽城的辦法竟是——他自己扮作女裝!
龍騰面色稍霽,坐在梳妝臺前,霜蘭兒用一柄黃楊木梳,替他將頭上發髻解散,將他如緞烏發挽成芙蓉髻,插上一支金釵步搖。龍騰膚色白皙,黛眉長目,本就十分美艷,稍稍裝點就變成了一個面如芙蓉、身似綠柳、千嬌百媚的絕色女子。
秋庭瀾不知從哪給他弄來了一套色粉嫩嫩的冬衫,衣裙皆是寬敞的式樣,衣帶上的絲絳既不系墜子也不鑲珠,只輕飄飄地垂落著,行動時有些翩翩如蝶的風姿。
龍騰起身,蹙起黛眉瞧了瞧銅鏡,問道:“如何?像不像?”
秋庭瀾實在憋不住,終于笑出聲來,“遍體璀璨,明艷不可方物。少筠,你真是枉做男子,下世記得一定要投胎為女子。到時我一定娶你回家。”
龍騰狠狠瞪了他一眼,轉眸望向一臉驚艷呆愣的霜蘭兒,沒好氣道:“干嘛,沒見過美女啊!真是的,少見多怪。”
她怔了好半響才回神,若是平時她定會好好取笑他一番。龍騰扮作女裝實在太驚艷了。她身為女子尚自嘆不如,真是比得百花皆羞煞。可惜現如今她心思沉重,哪里笑得出來,只得催促道:“快開城門了。我們還是趕緊走吧。”
“嗯。”秋庭瀾神色一凜,道:“馬車已經替你們準備好了,你們扮作姐妹,霜蘭兒你身染重病,你們兩人是入上陽城中投奔親戚的。可記住了么?若是詳細問起你們投奔哪家的親戚,便回答是東街莊戶的雜貨店。其余后尾我都替你們安排好了。”
霜蘭兒一一記在心中。
當一切安置妥當,她與龍騰一同來到了上陽城的南門,尚冬門。
彼時風卷雪,雪裹風,鋪天蓋地,將整個上陽城皆籠罩在一片白色的迷蒙中。
突如其來的驟冷,百姓們皆穿著最厚重的棉衣,等在了城門口,時不時地搓著冰冷的手,跺跺麻木的腳。隨著“嘎嘎”一聲幽長,青銅制成的厚重城門緩緩拉開,露出里邊繁華天地的一線天。
兩隊黑衣衛隊自城中訓練有素地跑出來,分立在城門兩旁,神情凜然。他們個個身著黑色金袍,胸前盤踞一只猛虎,腳著鹿皮翻邊靴,腰間蟒紋帶,頭戴黑色氈帽,手中執著明晃晃的長槍。風雪中,那鋒刃的銀色益發冰冷。
馬車之中,龍騰悄悄湊至霜蘭兒耳邊,“這些都是龍霄霆麾下的親衛,看來他不惜動用自己全部的人戒嚴。你等下什么都別說,就待在馬車里,一切聽我的安排。”
霜蘭兒點點頭。
此時為首的黑衣侍衛突然提高聲音道:“大家注意了,眼神放亮一點。我們的目標是盯住一切可疑之人,尤其是一男一女。畫像想必各位早就看過多次,牢牢刻在腦子中了。都給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是!”一應黑衣侍衛應道,聲音洪亮仿佛能穿透陰霾的天色。
霜蘭兒心中一沉,看來龍霄霆早料到她會與龍騰一同回來。如今龍騰已是喬裝過了,可她只是將面容畫得慘白些罷了,也不知能不能混得過去,不免有些擔心。
心中坎坷著,卻也輪到了他們進城。
龍騰下了馬車,他手中遞上兩本身份文牒。秋庭瀾到底是有本事,這些東西只消一刻功夫便準備妥當了。
就在此時,身后道上塵土與雪花一同飛揚,馬蹄疾響,一大隊官兵疾馳而來。看著裝扮像是皇家侍衛,而為首之人,竟是瑞王府統領奉天。隔著馬車薄薄的布簾瞧去,霜蘭兒心頭一跳,龍騰亦是閃身至道側,漫天塵土中,奉天只略略看了龍騰一眼,擦身而過。
霜蘭兒心中佩服龍騰的喬裝之計,不然方才定教奉天給認出來了。
城門前,恢復了平靜。
為首的黑衣侍衛將身份文牒還給了龍騰,當看到龍騰美艷容顏時愣了一下,眼神閃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方問:“車中何人,為何不下馬車?”
龍騰將聲音裝作細聲細氣:“是舍妹,身染疾病,怕驚擾了官爺。我們是來投奔親戚的,東街莊戶的雜貨店。官爺要是不放心,就親自進去瞧一瞧。”說著,他朝那黑衣男子媚笑一番,將修長的手隱在寬大的袖中撩起馬車簾子。
黑衣侍衛朝里張望了一眼,只見一名女子容顏蒼白如紙,長發散亂遮去大半容顏,似全身都在抽搐著,十分痛苦的模樣。黑衣侍衛不由面露厭色,當即擺手道:“罷了罷了,我看過了。你們可以進去了。”
龍騰按住心中喜悅,牽著馬車緩緩向前行去,眼看著就要通過關卡,成功在望,他面上不由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來。
“站住!”就在這時,猛聽得那黑衣侍衛一聲大喝,龍騰慢慢停住腳步,他的手悄悄按上腰間備下的匕首,若是萬一
他徐徐轉過身來,一笑明艷,“不知官爺還有何事?”
那笑好似雪中乍然綻放一支紅梅,令人驚艷無比。黑衣侍衛愣了半響,再上上下下盯著龍騰看了幾眼,龍騰面上裝出羞怯之色,神情卻多了一分警惕。
黑衣侍衛看著龍騰,突然露出笑容,突然伸手自他面頰刮過,輕聲道:“姑娘,你成家了沒?父母又在何處啊?”
龍騰心中頓然明白了這黑衣侍衛的用意。感情是——看上他了!竟然還當眾調戲他!他忍住胸腔之內洶涌上來的憤怒,剛要發話。
不想一個清凌凌的聲音將話接過來,“這位官爺,勞煩了。這是賤妾,我來接晚了一步。抱歉抱歉,給官爺添麻煩了。”說著,來人將一錠沉沉的銀子塞入黑衣侍衛手中。
黑衣侍衛雖不得美人,卻得了銀子,臉色稍稍緩了些,“呦,是風老板啊!聽聞風老板生意做的大,卻一直未娶,原是家中有這么一房嬌妾,真是有福之人呵。”說罷,他尚有不甘,略帶猥褻的眼神掃過龍騰美艷的臉龐,目光灼熱似要將他扒光一般。
龍騰眸中怒意更甚,風延雪趕緊將他拉離,順手牽著馬車緩緩進入城中。
這一關,雖險卻終于混過去了。
龍騰轉頭朝城門望了一眼,罵道:“混蛋,日后讓我知道他是誰,準要他好看。”
風延雪上下打量了下他,生生忍住笑,聲音憋著忍著道:“少筠,誰叫你國色天香。我看啊,就是醉紅樓中的頭牌都不及你十分之一。”
龍騰更惱,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還有你!好你個風延雪,還賤妾!你等著!看我今后怎么收拾你。”
風延雪賠笑,忙將話題岔開。他將馬車牽至無人處的拐角,探身至馬車中道,“霜蘭兒,事不宜遲,你趕緊回去看看罷。馬車我這就牽走了,你們步行,這樣不會引人注意。”
她步下馬車,眸中皆是感激之意,可眼前情況由不得她多說什么。只一路拉著龍騰朝她位于柒金門大柳巷的家狂奔而去。
剛才在馬車中,雪貂之毒再次發作,那黑衣侍衛便是瞧見她全身一陣陣地抽搐。謝天謝地,雖是刺骨難熬的痛,竟是幫她順利躲過了搜查。
眼前的上陽城,滿目望去皆是白色。
白色的雪,白色的靈幡,白色的帳幔,白色的祭旗。太子薨逝,全祥龍國一同哀喪,人們只準穿素色的衣裳。大街之上,皆是一張張略顯蒼白惶恐的面容。也許連百姓都懂,太子薨逝,便是國本動搖,奪位之爭難保又要掀起血雨腥風。
素凈的白,慘淡的白,天地間仿佛只有這一種顏色。
大風起,吹得雪花卷舞,漸漸迷住了她的眼。
她馬不停蹄趕至大柳巷的家門口,不想此時門口已是圍滿了翹首張望的百姓。皇家衛隊分立兩邊將門口守得嚴嚴實實,哪怕是一只蒼蠅也別想逃出生天。
龍騰心中一緊,瞧這陣仗,恐怕毒酒已然賜到。
風雪中,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取下自己脖頸間的絹絲圍巾,寥寥遮住她的臉,拉著她往圍觀的人群中“突突”擠了進去。
可眼前的景象
也許瞧過的人,終生都不能忘卻。
滿院子皆是落葉堆積滿地,又覆上一層薄薄霜雪,落盡翠葉的枝條凄然伸向唯一有一線可見的天空,觸目皆是沒有生命的枯黃與慘白的色澤,每一處皆是一派蕭索凄清。
佇立的宮中太監,個個面無表情,他們手中端著一盞盞玉盤。盤中,白色的酒杯,黑色的酒液,像似死亡的召喚。
霜梅兒,今年十六,眉清目秀,一瞧就是個美人胚子。她一點都不緊張,如煙雨般的眉間皆是迷茫與空洞。她的人生早就形同枯井,生與死已豪無意義。
霜漢武,今年九歲,懵懵懂懂方才懂事,此刻他正指著盤中的杯子,聲音細嫩,“二姐,剛才那人說這是皇帝賞給我們的。二姐,會是什么好東西呢?”
霜梅兒喉頭涌上酸楚,她低首,將弟弟緊緊摟在懷中,輕聲哄道:“好弟弟,這酒可好喝了。你還小,喝了酒就能長成堂堂男子漢了。”
他稚嫩的小臉滿是欣喜,興奮道:“真的么?”
霜梅兒側首,悄悄拭去眼角的淚。伸手取過一杯毒酒,喂至霜漢武唇邊,“不怕,一切有二姐在呢。”
毒酒入喉,霜漢武眉心劇烈一顫,像是將要熄滅的火燭。他艱難朝她伸出手來,“二姐,我好痛我真的好想大姐長大了就能見到她嗎”
霜梅兒將他緊緊摟在懷中,冰冷的臉側貼上他的,素手輕輕撫著他的背,舒緩著他的疼痛,柔聲哄到:“很快就不會疼了,姐姐幫你揉一揉就好我們要去一個很美很美的地方,那里是人間仙境,不會有痛苦,只有歡樂”
他似在點頭,有溫熱的液體從他下顎滑落,一滴,又一滴,鮮紅鮮紅的顏色延下來,滴滴沁入雪地中,好似乍然綻開一朵朵艷麗的紅梅。
霜梅兒無聲哽咽,一層層悲翻涌上心頭,淚水潸潸而下。終,大滴大滴的淚珠灼熱地滑落,轉瞬間湮沒于積雪之中。在幽蘭院的那些日子,她生不如死,如今,終于可以解脫了么
抬袖,仰頭,她飲下毒酒。姿勢從容,仿佛在做一件最平常不過的事,仿佛真是品嘗著人間至醇的美酒。她悠悠然的神情,如同一朵出云丹芝,在一瞬間照亮所有人的眼眸。
有淡然的笑容在她清麗的面龐浮起,她緊緊摟住弟弟,劇痛碾過,伏在他身上倒下的那一刻,目光與重重疊疊人群中的霜蘭兒相會。
她幽幽一笑,仿佛一朵曇花收攏潔白花瓣。
眼眸緩緩合上,似再承受不住疲憊。大姐尚是安好,那她也能走得放心了
另一邊,霜漢文,二十九歲,是霜連成早前領養之子,平日不學無術,頑劣成性,然霜連成一直慣養著他。他不甘心命運桎梏,拼命大喊著:“我不是霜連成親生的兒子,誅九族不應該把我也算上!不!不要!我不要死!我還不想死啊求求你們了我還不想死求求你們了我真的不是他親生兒子”
他的掙扎,最終被皇家衛隊制服,他的呼喊聲,漸漸止于錦衛強行灌下毒藥。
終,無聲。
終,靜默。
晨時的天色陰暗渾濁如同一方帶著瑕疵琉璃,不完美地令人的心陣陣抽痛著。眼前一切光景都顯得虛幻,如同一個漂浮的夢,叫人失去一切存在的真實感。
霜蘭兒的手,被龍騰緊緊握在手中。她的五指指甲狠狠扣在他的手心中,細密的尖甲密密麻麻硌在肌膚上,讓他在痛楚中生出冰寒般的清醒。
轉眸,眼前悄然彌漫出一層水霧,他竟是不敢再看她悲戚卻隱忍的神情。
今年初冬的第一場雪,下得如此大,來的如此猛。
雪好似掃盡了地面上一切多余的東西。所有帶著棱角的地方,都變得異常光潔和圓潤。紛紛亂下的雪,回旋穿插,越下越緊。
周遭真的很安靜么?圍觀的人真的一言不發么?
可為何她的耳畔“嗡嗡”直響,吵的要命
面無表情的皇家衛隊逐一撤去,她看著哥哥、妹妹和弟弟的尸體如飄萍一般,如同破布一般被人拖走,也許是棄尸荒野,也許是拖去亂葬崗。只因皇帝有令,任何人不準收尸。
自從她出嫁李知孝那日,她再也沒有與家人團聚過。她日也想,夜也想,在心底最深處日日夜夜地想,想著什么時候能一家暖氣融融,吃上頓餃子。
可想不到如今終于再見,竟是永別。
身體中徹骨的寒冷與驚痛像是一座冰山,沉沉壓在心上,將她本就支離的心碾得粉碎,無法修復。
“散開!”“散開!”
皇家衛隊毫不留情地驅趕著門前圍觀之人,白色的封條交叉封上。將滿院子的枯槁殘敗,將滿院子的鮮血,滿院子的悲涼盡數關在兩扇老舊的木門中。
她被衛隊隔離得很遠,當看到兩扇木門緩緩闔上時,她心中狠狠一震,像是關闔上了她心底最后一扇門。踉蹌一步,她想上前沖去。龍騰卻一臂將她拉住,低柔道:“不可。”
她貝齒死死咬住嘴唇,咬的泛血,咬的泛紫。風甚大,鼓起她寬松的衣袖,翩翩如蝶,卻是一只了無生氣的蝶。突然,她腳下一軟,整個人跌在他懷中似再也支持不住
他擁著她,“我們走罷,待久了容易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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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城中,東街莊戶。
秋庭瀾單身入來,他面容沉重,環顧空蕩蕩的屋子,見龍騰怔怔望著窗外,疑道:“霜蘭兒呢?”
龍騰長眸中色彩黯然淡下去,他指一指窗外,“她還在外邊跳舞。”
跳舞?秋庭瀾更為疑惑,順著龍騰的視線朝外望去。
只見,一舞如驚鴻,此時若有月光,她的舞姿定能驚破當空皓月的輝映。
霜蘭兒秀發飛揚,裙擺如旋開的花,舞于冰涼的臺階之上,一任冰冷的積雪侵染了她月白的羅襪,亦是凍僵了她的腳。
細雪紛飛,如剪玉飛綿。
銀妝素裹的世界,冰棱凝成水晶柱,一盞紅燈籠高高懸掛檐下,昏黃的燭火照在積雪上折射出晶亮的光芒,盡數落在她的身上。
她本就是美貌女子,此刻看來,眉梢飛揚,發如遠山,比平日的嬌美更多了一分清冷。
衣袖輕揚,長發逶迤,奪目飄逸。每一次舞動間,輕雪紛紛揚揚拂過她的云鬢青絲,落上她的衣袖與裙,又隨之再次飛揚而起,仿佛白雪皆是出自她的呵氣如云。
一舞方罷,她靜靜佇立在原地,雪漸漸覆蓋在她滿頭青絲之上,再是她清爽的眉眼間。她滿身皆是清潤之氣,整個人如同從冰雪中破出一般,那種楚楚之姿,不覺令人心神一動。
黑夜中,她秋水含煙的眼睛在黑夜中如燦燦星子。
衣袖驟然拋向空中,宛如游龍,翩若驚鴻,她再度舞了起來。
“美,真是美。”秋庭瀾目光有片刻的游移,怔怔贊道。
“她從霜家回來后,就一直這樣,跳至了現在。”龍騰的聲音中有著一絲難察的哽咽,“她說,她曾經答應她的妹妹霜梅兒。等霜梅兒滿了十六歲,就教她跳這支舞。這支舞名喚‘破月’。她說,霜梅兒昨日剛剛滿十六我從未見過她跳舞,以為她只會醫術。想不到她的舞竟是白衣勝雪,純凈無暇”
秋庭瀾喉間滾動著,即便是七尺男兒,心中最柔軟處亦被深深觸動,“她一定很傷心罷”
龍騰深深吸一口,“她一滴眼淚都沒落下。若是她慟哭一場哪怕是哭得死去活來,只怕我還沒有此刻這般擔心庭瀾,明日霜連成行刑,哪怕希望渺茫,我也要盡力一試!這是她最后的家人了。”
秋庭瀾轉眸,神色驚訝,“你打算面圣?”
他輕輕搖頭,“來不及了,先劫獄!明日若是成功,我親自去一趟三司,案中有案,我父王、我娘、霜連成,十幾年前的事,幾年前的事,無數的疑點,我想必定能串成一條線。只要霜連成不死,假以時日定能水落石出。若是他死了,所有的線索也都斷了。”
“劫獄”秋庭瀾濃密的睫毛覆下,沉吟片刻,“好,我全力助你!”
轉身,龍騰步入屋中。茶幾之上,溫熱的茶水,他已然反復溫了好幾遍。倒了一杯,手中黃色紙包輕輕一抖,白色粉末悉數落入翠綠的茶水中,轉瞬化為烏有。
來到屋外,他輕輕按住她尚在舞動的肩。手,自她發間緩緩滑下,溫聲道:“霜霜,你跳了這么久,你一定渴了罷。喝杯水好不好?”
她停下,望著他漂亮如屋檐雨滴飛墜的眸子,輕輕點頭。
她的身子,雪貂之毒尚在發作著,可那種痛遠遜于內心的灼痛,早就麻木。
她接過茶盞的手指,冰涼冰涼的,好似正握著一抹冰雪。茶水方湊至唇邊,她已是察覺到了異樣,是迷藥!
沉寂如死灰般的水眸中閃過驚愕,她剛想推開手中茶盞。
哪知龍騰一掌牢牢扣住她的下顎,迫她仰頭。溫熱的茶水滑入喉間,她腦中只覺空氣漸漸稀薄。意識,隨之一點一點模糊。
不,她不要,她不要昏睡,即便再痛苦,她也要見爹爹最后一面,她還有話要問他她的爹爹
終,她的頭,輕輕從他的肩胛處滑落,慢慢墜至他的臂彎。無聲無息地停泊著,像是只疲倦安睡的雛鳥。
龍騰將她打橫抱起,只低低道了一句。
“接下來的事,就交給我。你累了,好好睡上一覺,乖——”
****************
次日,雪下得更緊,積雪已然沒過腳面。
無盡陰暗的天空好似破了一個大窟窿般,繁密的大片大片的雪花從窟窿中紛紛而落,晶晶瑩瑩地閃著光,消無聲息地加濃它對世間萬物的渲染。
耳畔,呼嘯聲,愈來愈來尖利,在頭頂不斷地盤旋著。
街市之上。
“讓開,讓開!”
兩名黑衣錦衛于頭前開道,面目冷滯,大聲喝道。隨之身后是一疊慢跑著的官兵,他們個個手中執著長槍,密密圍著一輛囚車而來。
隱于百姓群中的龍騰忽地生出幾分凜冽之色,他遠遠望向囚車之后,面上凜冽的神情越來越深。待看清楚后面壓陣之人,金色朝服,飛龍攀騰,華貴絢爛如同陰沉天氣中驟然升騰起一抹朝日。那氣魄渾然,如一道屏障般慢慢逼近。他心頭一沉,面色逐漸陰沉下去。
想不到,今日坐鎮刑場之人,竟是龍霄霆。
片刻,刑場之上,龍霄霆端坐于主審之位。
風雪肆虐,一點一點吹開他鬢邊的長發,如墨緞般在風中獵獵翻飛。他的神情,若冰霜凍結一般。身周,明晃晃的刀刃之光刺得人睜不開眼。
片刻后,有人高喊一聲,“時辰到!”
龍霄霆的目光定定注視著面前的簽筒。
一支木簽牌孤零零地插在筒中,耀目的血色紅圈,清晰的“斬”字“突突”刺著他的眼眸,竟是令他有著片刻的恍惚。
底下,霜連成身著白色囚服跪在刑場之上。歲月的痕跡在他身上顯露無疑,雖是四十多的年紀,可已是白了半數頭發。黑與白夾雜在一起,在風中簌簌顫抖著,更顯蒼涼。爬滿皺紋的眼簾靜默垂著,此時他的眸中只有一種看淡生死的顏色。仿佛接下來的極刑,對他來說只是一種超脫。
時間過得緩慢。
氣氛亦是膠凝。
龍霄霆怔愣良久,手中雖執起木簽牌卻遲遲沒有落下。
然而這樣的等待無疑是令人窒息的,好似鐵絲圈線一層一層將人緊繞,無法呼吸。副職監斬官輕輕附在龍霄霆耳畔,“王爺,時辰已經到了。”
他微愣,手微微一顫,轉瞬已是擲下木簽牌。
副職監斬官提高了聲音尖囔道:“時辰到,斬!”
儈子手將反插在霜連成身背后的木牌拔去,用力將他朝下一按,形成一個屈辱低頭下跪的姿勢。手中的大刀,閃耀著森冷的光芒,眼看著劃破風雪,將要落下。
此時,似有銀光一閃,利刃擊中儈子手的手腕,他痛哼一聲,手中大刀堪堪落地,發出清脆的“哐啷”聲。
接著又是“轟隆”一聲,不遠處似傳來悶雷似的巨響,仿佛春雷炸地。又是一聲“轟隆”,再是一聲。雷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密集,過得片刻,才能清晰辨出那不是雷聲,而是爆炸聲,從四面八方傳來的爆炸聲,轟轟烈烈仿佛鋪天蓋地,直朝著刑場周圍而來,就像是四面都是洪水,一浪高過一浪,一浪迭著一浪,直朝這里涌過來。
刑場中圍觀的人一下子全都亂了,彼彼人頭攢動,四處張望著,不知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人群中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不好,太子薨逝,上陽城中政變了!軍隊打起來了,大家快逃啊!”
又有人大呼,“快逃啊,有官兵在后面亂殺人,血,到處都是血!”
人心本就是脆弱的,更何況眼下混亂的情況下不辨真假。保命要緊,當即圍觀的百姓嚇得魂飛魄散,你爭我擠,尋到出口便四散逃去,一下子便將刑場森嚴鎮守的黑衣衛隊沖撞得凌亂不堪。
此時“砰”地一聲,一枚火焰般的信號彈騰空而起,直上云霄。
這焰火筆直筆直的,在陰沉的天幕中拉出一道血紅血紅的光弧,夾帶著尖銳的哨音,極是引人注目。焰火一直升到最高處,又是“砰”一聲悶響,綻開了妖冶的煙花,血紅血紅似開出一朵彤云,縱橫四射的光羽,交錯綻放劃出眩目的弧跡,炸出無數細碎的粉末,將半邊天際都映得發灰。
無數粉末伴著飛雪零零落落,飄飄灑灑。
龍霄霆冷眸微瞇,他就知道事情絕不會這么簡單。這些混雜著雪花的粉末只怕都是軟筋散,只要裸露在外的肌膚沾到一寸,全身立即癱軟,動彈不得。
還未待他下命令,只見刑臺中央又突然爆起一蓬白煙。頓時將他眼前所有的景象盡數遮蔽。他忌憚天上不斷和著雪花墜落的軟筋散,不敢輕易妄動。
待到濃濃迷霧隨風散去
空空的刑臺之上,哪有霜連成的身影,只有空蕩蕩的繩索靜靜躺在木臺之上。
罡風四起。
他穿著貂絨披風,領口處是赤金的領扣,在陰沉的天色中泛出一絲清冷的光澤。
瞇眸,他的領上鑲有一圈軟軟的風毛皮草,呼吸間氣息涌出,只覺眼前漸漸模糊起來,一切都那樣快,那樣不真實。
簌簌雪花飛舞如謫仙,晶瑩剔透的五瓣,宛如淚花。不多時,便將繩索存在的痕跡徹底覆蓋。
一切如舊。好似從未有人曾經在刑臺之上。
良久又良久。
副職監斬官戰戰兢兢前來詢問:“王爺,該怎么辦?”
他淡淡道:“皇命不可違,去查八處城門有何異動,立即來稟。他們絕不敢逗留上陽城中。一定現在就想辦法離開了。我要知道他們確切逃去了哪個方向再追!”
副職監斬官應下去辦。一個多時辰后回來稟:“王爺,八處城門一切正常,都是些尋常的馬車出入,并無異動。”
“還有呢?”龍霄霆神情不悅,“去將早晨至今所有出城記錄冊本取來。我親自翻看。”
片刻后,副職監斬官依言取來。
龍霄霆仔細翻了翻,突然他勾唇一笑,只是那笑意在漫天風雪中顯得淡漠而陰冷,修長的手指指向一處記載,“哪有人這時候出殯的,分明不合情理。霜連成肯定躲在出殯的棺材中!背道而馳!好計謀!他們從北邊的廣和門逃走了,追!”
冰冷一個字,融在漫天風雪中,始終散不去
*******
上陽城的北邊,是綿延的龍脊山脈。龍脊山脈的另一端則是茫茫戈壁草原,大漠群山,再往北就是北夷國的領地。
大雪依舊紛飛,天地一片煞冷。
夜色沉沉,呼卷的風雪中,兩輛馬車正在山路上艱難行進著。
霜蘭兒在顛簸中幽幽醒轉,她費力地睜開雙眸,眼前一片昏暗模糊,不遠處似有一盞小小的風燈不停地晃動著,光暈一圈一圈蕩漾開來,直教她眼前更迷蒙。
頭好沉重,她掙扎著坐起身來,這才想起是龍騰給她喂下迷藥撩開馬車布簾,濃暗的夜色并著風雪一道撞入她的眼中。又是晚上了那她爹爹行刑
心底驟然一沉,有苦楚一點點蔓延出來,從唇齒間犀利迸發而出,她突然朝外大吼,“停下!這是哪里?這是哪里?我要回上陽城,我要去見爹爹最后一面!”下一刻,她好似瘋狂一般,身子猛躍向前想去搶奪馬車韁繩。
縱馬車之人是玄夜,他荒蕪空曠的嗓音在雪夜中響起,“霜姑娘莫急,你爹爹安然無恙,正在后面一輛馬車之中。人少車輕才能行得快,一切殿下和秋將軍都安排好了,他們交代我定要將你們安全送出龍脊山脈。”
她愣住,“那龍騰他人呢”心中一沉,他該不會為了她去做什么傻事罷不然爹爹緣何能平安無事?
“殿下等下便會快馬追來。”他答道。
爹爹還活著
霜蘭兒此時終緩神過來,她欣喜萬分自車窗探頭向后望去,只見另一輛小型馬車緊跟其后,夜色將馬車的輪廓盡數隱蔽,不細看無人能發現。
正當滿心喜悅中,玄夜卻突然低咒了句,“不好。”
她心頭一沉,急忙朝后方望去,屏息凝神似能聽得馬蹄聲如奔雷席卷。順著聲源的方向張望,隱隱只見一脈黑色疊疊逼近。細看之下,好似一道一人多高的黑色沙暴慢慢逼近。一時間竟分不出有多少人來。
這不是龍騰,更不可能是秋庭瀾派來的人,若是他們跟來,只會輕身縱馬,不可能這般張揚疾馳。她越想心越冷,而玄夜的面色更是陰沉凝重下去,想必她的臉色亦是如此。心亂得“砰砰”直跳,她緊緊攥住手心,只覺手心漸生冷汗。
玄夜保持鎮定,不動聲色,他揚鞭一揮,霜蘭兒整個人向后一仰,馬車跑得更快更急。后面一輛馬車見形勢不對,亦是加快了速度。
她好不容易坐穩,著急地從車窗朝后面一輛馬車張望。見跟上來才稍稍放心。
可是黑衣衛隊緊緊逼近,踏馬陣陣,揚起陣陣滔天迷蒙的雪霧。為首之人一身炫目的金色,即便是暗夜中,即便是風雪中,也能散發出攝人的銀光。
夜太黑,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隱約見他臂間挽著長弓,緩慢自身后抽出一支長箭,射出,仿若流星般在夜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彎弧,再抽出一支,再射出。
幾乎在同時,兩輛馬車皆被射中車軸,“嘎”地一聲木楞斷裂,接著是“轟”地一聲,兩輛馬車次第倒塌。馬兒受驚,掙脫韁繩朝前狂奔而去。
霜蘭兒在馬車顛簸傾倒中不甚磕到了額角,汩汩鮮血順著頰邊緩緩落下,一直趟至脖頸中,暖暖的,黏濕的。隱痛陣陣,可她什么都顧不上了,連忙從馬車中鉆出來,跌跌撞撞向后面一輛倒塌的馬車跑去。
“爹爹,爹爹——”她焦急喚著,伸手摸索著探入馬車中,觸到一條瘦如枯柴的胳膊,是爹爹。她費力將霜連成自馬車中一點一點拽出,卻見他雙目緊闔,呼吸羸弱。許是身子本就衰竭,又經歷方才的猛烈撞擊,霜連成已是暈了過去。霜蘭兒連忙從袖口取出金針,飛快朝著幾處穴道刺入。
針起針落,霜連成終于緩過氣來。疲憊的雙目睜開,由迷蒙到清醒,再到瞧見霜蘭兒時的驚喜,最終卻凝成痛惜之色,轉瞬間他的眸中已是經歷了滄海桑田,似有無限的話語,又似再多的話都難言,終在沙啞的喉間只凝成一句,“蘭兒——你何苦救我——”
她低頭,輕輕順著霜連成的胸口,迅速抹去眼角沁出的一滴淚,“爹爹,你什么都別說了,我們趕緊走罷。”
此時玄夜追回一匹發狂的馬,來到他們身側,神色焦急道:“不好,追兵來了。趕緊上馬去樹林中躲——”
語未畢,馬蹄如奔雷般的聲音已然近在身側。迎面撲來滾滾雪霧,皆是馬蹄踐踏過處揚起的,幾乎迷住她的眼。她伸手去擋,待衣袖放下時,黑衣衛隊已然拉馬跑向周邊,將他們圍成一個圈,距離約二十余步。最后一騎翩然馳來,金龍衣袍,于漫天飛雪中熠熠生輝。
她終于瞧清楚了,這是龍霄霆帶兵追來。
環顧四周,百步之內,四下里皆是明晃晃的刀刃之光。除此之外,便是熊熊火光,隱隱都能聽到火把“畢剝畢剝”燃燒的聲音。
他停在了那里。
雙手垂在身側,一地霜雪,反射出灼灼銀光,盡數落在他的身上,一襲金袍凜冽像山間隨風不動的松柏,又激烈地似巖間奔騰不息的水流,襯得他姿態昂揚。
他只需靜靜坐在馬上,便能讓人感覺到他無盡的風姿,難言的傲然。好似融入整個夜色中,細雪紛飛,深山,松樹和他組成了一幅絕美的圖畫,似是亂動一分都將破壞這種無以言表的美感。
他緩緩地朝她望去,那一雙眼眸卻似飽含了蒼涼與絕然,又似一柄寒劍凌厲朝著她襲去。
霜蘭兒只覺渾身一陣激靈,有一種冷自骨髓中透入,寒徹底。
雪天的夜晚,連空氣中都透著一種詭譎的白光,寒風不時呼嘯而過。
龍霄霆終于開口,“霜蘭兒,私劫朝廷死囚,罪責之重,不是你能承擔得起的,還會連累秋庭瀾。你以為真能滴水不漏么?父皇得知已然震怒,親諭斬立決!本王領命朝廷,絕不會徇私,你給我讓開!”
他的話似一盆冷水,倏然澆落在她頭上,澆得她五內肺腑都激靈靈醒轉過來。看向他的眸中滿是痛色,凄愴道:“王爺,能不能看在我們曾經的份上,放過我的爹爹罷。”
他搖一搖頭,神色如同夜色一般冷。
她突然起身,轉瞬沖至他馬下,奔跑中發髻一下子散了開來,像是一撥濃墨灑向素白的宣紙,美的朦朧。
周遭包圍的黑衣侍衛立即警覺,一把把尖刺的長槍直直指向了她,銀光耀眼灼灼,氣勢咄咄逼人。馬蹄躁動,偶爾能聽到一聲嘶鳴,尖銳地刺破長空。
龍霄霆緩緩抬手,一眾戒備的侍衛方放下手中長槍,恢復此前如泥胎木偶般的神情。
雪,消無聲息地落下,天地間只余靜謐。
她的腳下,是積雪松動的聲音,清晰清脆入耳。
緩緩跪地
在冬夜里凍得結冰的發髻垂在眉心有著冰冷的寒意。她仰頭,凝望著此時高高在上的他,那樣遠,那樣冷,即便伸手也不能觸及。
心中有著一股滾熱的強力激蕩洶涌,她只覺情思黯然。當真沒有思念過他么?她早就泥足深陷了,憶情思人,長夜難眠,夜半夢醒,淚濕枕巾,心中格外凄苦,她究竟惦念的是誰?
是難忘,還是不想忘?她早就迷惘
不知何時起,她喜愛靜靜望著夜空,繁星點點,新月如鉤,那情景,好似他偶爾抬眸望一望她,輕輕一笑,那笑美如月光,柔如清波,令她心頭一漾。中毒已深,想解毒,她卻不知解藥在何方想忘卻再多的逃避卻只是飲鴆止渴只會中毒更深
此刻,他亦是望著她。
陰沉的雪夜,沒有月光,也沒有星辰,只有恬淡迷蒙的雪色和著漫天細密的飄雪,緩緩灑在她的身上,如空谷幽蘭,又飄靜夜荷香。
許是天太冷,她的聲音凍得直發顫,“霄霆畢竟我爹也是君澤的外父,血濃于水”
他側過臉,看不清面上表情,“那一夜我已經說過,劃線為界。要么是我的人,要么是我的敵人。你已然給了我答案。”
她眸中淚光閃爍,說出的字字仿佛心在泣血,“霄霆,求你了”
他身子微微一顫,仿佛凌波微動,卻并沒有回答她,片刻只是默默道:“你知道佩吟是怎么死的么?你知道他們又是如何對待她的么?就在我的面前”
似不能繼續,他的聲音已然哽咽。伸手,接住一片飛雪,他的語氣輕盈而憂傷,“她的臉蒼白就如這片透明的雪。火寒毒,一時令人如同在烈焰中燃燒,一時令人如同在千年寒冰中凍徹骨,火與冰的交替,痛不欲生。世間無人能承受,若中毒寧愿一頭撞死或咬舌自盡。可她硬生生地忍著疼咬破每一個手指在地上寫下一個又一個字。我看著她手指顫抖到不能自己,卻依然堅持著,我看著她的身下,看著她的唇邊,甚至是她的晶瑩水潤的眸中,鮮血汩汩流出那血,匯成一條長河,就這樣一點一點緩緩漫延進來,滲透至我的身邊,甚至是我的掌心間那溫熱的感覺,卻是凍徹骨的痛,教我如何能忘!你告訴我,要如何才能忘?!”
頹然閉一閉眸,他深吸一口氣,目光落在她身上,眼中盡是復雜的意味。他只是一語不發,這樣靜靜望著她,像是望著一道沒有答案的難題。
良久,薄唇親啟,他終開口道:“我發誓,曾經教她受過痛苦之人,日后皆要百倍償還!霜連成罪大惡極,助紂為虐,我怎能放過他!霜蘭兒,你現如今的身份是瀘州洛川知縣之女,與霜家沒有半點關聯。也正因為此,你能逃過此劫。本王念你曾經放你一馬,此事只當作不知。你且聽好了,本王給你一個機會,你親口問問你的父親他有沒有做過!我不會冤了他!”
他的話,生疏且絕然,天雖冷,可她的背上全被汗濡濕了,轉眸望向二十步外的爹爹。
霜連成此時癱坐在地上,蒼老的臉龐如同凋盡的枯枝殘葉,他嘶啞著聲音開口道,“蘭兒啊,火寒毒的確是爹爹親手所配,爹爹是罪有應得。這么多年了,該來的總要來,想躲也躲不過曾經的罪孽也抹不掉。還是都歸去了好”他的目光空洞,寥寥不知望向何方。苦海中沉浮了二十多年,錯也好,對也好,他實在是太累太累了,拖累家人,終究還是這樣的結局。他真的太累了,此刻只想解脫。
話音落下時,霜蘭兒的臉色和一個活死人沒甚區別。雖然她也懷疑真是爹爹配制的毒藥,可親耳聽到爹爹承認,對她還是有著極大的震動。
凄然望去,美眸中黯然無色,她拼命搖著頭,“不,爹爹,一定有隱情你告訴我告訴我”
霜連成目光定定望著龍霄霆,他的身后是深夜無盡的黑暗,那樣黑,像可怕的死亡,似要吞噬他整個人,他只是淡淡道:“火寒毒,確實是我親手所配。瑞王,昔年太子妃若不是身中火寒毒,皇帝已然及時趕至,她用不著死你殺了我罷。”
“不,不要”霜蘭兒掙扎著起身,自馬下緊緊拽住他的衣擺,像是抓住最后一抹希望。
然,掙扎的同時,似有一抹銀亮的東西從她懷中掉落。
龍霄霆手中長鞭輕揚,東西尚未落地已是被長鞭卷起,他握在手中細瞧,是銀鏡!
曾經他送給她的銀鏡,曾經何時,一條深深的裂痕橫亙其上,從頭至尾,徹徹底底,森冷駭人。
五指緩緩收攏,他瞬間將銀鏡捏的四分五裂,直至粉碎。展開手掌,碎屑墜落一地。
冷冷一句隨風送來,“除非,破鏡能圓!”
“佩吟”他一臂將霜蘭兒揮遠,低吟一句。往事浮現眼前,呼吸間似有錐心的焦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割裂般的痛楚。整整一個月,他忍受過什么,那樣的煎熬,卻又等到了什么樣的結局。他咬唇,“不追究你,已是我最大的極限!別挑戰我的耐心。”
想忘,卻不能忘,也不敢忘。
想不恨,他做不到!
腦中像有一根雪亮的鋼針狠狠刺入又緩緩拔出。那樣痛!越是痛他越是清醒!
四周侍衛手中火把灼灼輝映,繁密的大片大片的雪花紛紛而落,晶晶瑩瑩地閃著光,悄無聲息地加濃它對世間萬物的渲染,那是一種沉重的渲染。
彎弓,搭弦,展臂,手抱滿月,背挺青山,滿上弓箭。
那一刻,霜蘭兒被他推到在地,身子骨處處都疼,腦中卻是一片空白,像有一把尖利的錐子在腦中用力翻攪著,她什么都顧不得了,自地上爬起,本能地狂奔出去,沖上前緊緊抱住自己的爹爹,以自己的身背作遮擋。
即便真的是爹爹所為,她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去。如果她最后一個親人都離她而去,她不知,活在世上還有何意義,為了什么,又有怎樣的企盼。
還不如一同去了
霜連成身子骨不好,怎般用力也推不開她,只得嘆道:“蘭兒,你好活下去。這就是爹爹最大的心愿了。可別做傻事啊。”
靜夜里,雪落在她的臉頰上,化作點點淚水滑落。她的情緒激動到無法克制,只是死死抱住霜連成,她看不到龍霄霆,只得背身大聲喊道:“王爺,要殺你將我一同殺了罷。”
龍霄霆冷眉蹙起。
他緩緩閉眸,逼迫著自己不去看眼前的景象。
睫羽緊緊關闔,凝成無情的弧度,一任飛雪飄落眉間,綴得他棱角益發冷硬。啟口,聲音中皆是沉重與堅定,“霜蘭兒,皇命在身,血海深仇。我數到十便射箭,你曉得我的脾氣,自己閃開!”
“一,二,三”
她沒有動。
他容色異常平靜,看不出一點情緒的波瀾,“四,五,六”
她依舊不動。
“八,九,十!”
“不!不要!”有嘶吼聲刺破長空。
不遠處一騎飛奔而來,那樣急,片刻不容緩。
龍霄霆手中一顫,已是松開了弓弦。銀色的箭好似一把奪命的利刃,帶著殘忍又美麗的光弧,穿過重重飛雪,直直射出去。
“唔——”霜蘭兒痛呼一聲。
鋒刃緩緩透入肌膚的聲音微不可聞,如同絲帛裂錦。
瞬間,箭已是從她身背后刺入,刺穿,再直直刺入霜連成的左胸口,那是心臟所在的位置。
一箭射穿兩人。
有大蓬大蓬的鮮血從霜連成口中噴涌而出,他的頭重重磕倒在了霜蘭兒肩側。炙熱的鮮血瞬間滲透進來,將她整個人瞬間燙穿。
顫抖的手,絲毫不能控制住,她好不容易才搭上爹爹的脈搏已然停止了跳動
那一刻,她的心中“咯咯”地響著,仿佛有什么東西狠狠地裂開了,心里最后的希望被龍霄霆踩得粉碎,踩成粉末,與漫天飛雪一同揮灑,再也回不來了。
她的后背被利箭刺穿,這樣的痛,她似乎已感受不到了,只覺身上出了一層又一層冷汗,黏黏膩膩地依附著身體,貼身的小衣全都濕透了,只是不知是被汗水浸透,還是被血水浸透,不知是爹爹的鮮血,還是她自己的。
“不要!”
龍騰趕來時已然太晚,他的目光中溢滿無數哀痛,唇齒間沒有絲毫溫度。沖上前去,他縱身奪下一把長刀,將利箭自霜蘭兒與霜連成中間生生劈斷。
霜連成堪堪向后倒去,蒼老的眼眸已然闔上,沒有絲毫生息,胸口不斷涌出的鮮血將山間積雪染得通紅,遠遠望去像是燃燒著一團團烈火。
強烈而痛楚的絕望,讓她的身體如寒冬被吹落枝頭的最后一片落葉,不由自主地倒在了一具溫暖的懷中。
抬頭,她望著來人。
此刻東方的天際,已然有一抹灰敗。雖不甚明亮,卻足夠清晰照耀出他俊麗的容顏,黛眉如新月,此刻卻有著痛楚的弧度,明亮的瞳仁,本應有著清輝流瀉星辰般的光芒,此刻卻比黑夜還要幽深暗啞。長長睫毛如羽般微顫,在眼瞼上投出一片淺淺的灰,卻是死寂的灰。
他的聲音嘶啞,幾乎不能辨,“霜霜,對不起,我來晚了”
她的淚水,在一刻就控制不住地奔騰而下,像是止也止不住的山間清泉。
他伸手去擦,卻越拭越多,越拭越洶涌,炙燙的溫度,亦是燙痛了他的心。眼前漸漸模糊,一片迷蒙中,只見她唇邊溢出一縷細細的鮮紅,一點一滴,好似一朵朵美麗的紅花在他眼前綻放,凄美似一把鋒利的刀迅疾在他心頭狠狠劃過。
雪貂之毒,風寒之熱,心底的痛,身體所受的重傷,太多太多,她再也無法承載,也不想再承載她的眼神有些渙散,無力的手顫抖著撫上他的面頰。
他驟然握住她冰冷的指尖,喉間滾動著無聲的痛楚。
她拼力綻出一片霧樣美麗的笑意,“少筠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點點頭。
喜歡她么?自然是喜歡的。究竟是什么時候喜歡她的呢也許他自己也說不清,是在上陽城中的牢里么,她在他的面前毫不猶豫地扯裂了衣襟,對貞潔不屑一顧,只要為家人伸冤。那時她的眼神,當時看向自己的眼神,寫明了對權貴的蔑視,對金錢的嘲弄。是那時候么喜歡上她的么?也許更早。
上陽城集市中心,筆直的道路上,只立了她一人,一身素白的衣衫,如錦緞般的墨發垂在腰間,沒有一絲一毫妝飾,她沒有穿鞋,赤著足一步一步走過刀光架起的橋。她的雙足,本應是瑩白玉潤的顏色,卻滿是鮮血與傷痕,雙手高舉齊眉,她手中捧著一紙血書。鮮紅凄厲的顏色,如閃電般耀了他的眼睛。是那時候么?會不會更早?
還是某個夜晚的初遇,她明明害怕的要命,手一直顫抖卻強作鎮定,打劫他。會不會,那時候她就將他的衣裳,他出城的令牌,連同他的心一并劫去了
明明知道她心中有著別人
那一夜,溫水湖中,他曾對她說:“霜霜,我有點喜歡你了”,可突然他又改口了,“你真相信?你真是太好騙了。見過傻的,就沒見過你這么傻的。哈哈哈--”
是因為害怕她拒絕,說出他不想聽的話,才倉惶改口的么?是么
想他龍騰,游戲人間,花叢中穿來玩去,從不將任何事放在心上。百花于他,從來只是撫手順過,不留分毫情感。竟也有如此狼狽的時候
正因為愛,所以不敢說出來么?
正因為愛,所以反倒退卻了么?
他點了點頭,又再次鄭重點了點頭。一絲哽咽爬上喉間。
事到如今,他還有什么不能說的,還有什么可矜持的,還有是什么不能承認的。本想等她慢慢愛上他,可如今,心慌意亂的感覺將他徹底覆蓋,不知所措
雪,漸漸停止。天晴。
一縷金色的晨光無遮無攔地落在她的身上,卻照得她容顏若白花,整個人如冰霜凍結一般。
她張了張口,他將她摟得更緊,“霜霜,你想說什么?”
她無力地靠著他。眼前模糊一片,漸漸瞧不清他英俊的臉,似有幽暗的火光點點跳動著,好似冥界的鬼火般怵人。她仿佛瞧見了弟弟妹妹的笑臉,就在眼前。她好想解脫,她實在太累,不知要靠什么堅持下去。生活歲月于她,已然是千刀萬剮的割裂與破碎,再無一點完整的記憶。活下去,只會是煎熬。
喉間艱難地發出一絲低低的聲音。
他緊緊貼著她的臉,聽著她細微到極致的聲音,清晰說著:
“少筠,你若真喜歡我求你別救我求你了”
那一刻,他再也忍不住心底悲慟,頰邊清淚緩緩滑落。
于此同時,她無聲無息地昏睡在了他的懷中,一動也不動。
她的意思,他再不明白不過了,她不想活下去,也活不下去了。
突然,他緊緊擁著她,雙拳握得那樣緊,仰天長嘯,嘯聲中飽含悲憤,如同山野間呼嘯的狂風,卷過原野,卷起層層風濤,嘯聲過處,風雨交加,雷電齊鳴。
心如同有千把利刃在同時絞割,痛入五臟六肺。他哽咽著,目光一瞬間轉為凌厲,錚錚望著沉睡的她,低吼道:“不,你還有孩子,你還有親人的。我們去爭,我們去斗!我們去爭皇位!將一切都奪回來!”
“我們去爭,我們去斗!我們去爭皇位!將一切都奪回來!”他喊了幾遍,可昏迷的她卻聽不見,只一味沉睡著。
終站起身,他望向龍霄霆。
晨陽絢爛,金光刺目。
他觸到一雙隱忍劇痛不亞于他的雙眸。
龍霄霆此時早就下馬,他怔怔立在風中,失魂落魄。他肩上殘留的飄雪,終在晨陽照射下緩緩化去,像是凝成了無數淚斑在他身上,凄然風雅到了極致。
龍騰一步沖至他的面前。
四目對視時,彼此皆看不到對方內心深處。
有片刻的沉默,只聽到兩人的呼吸,猶如暴風過后的大海,起伏喘息。
龍騰抬眸,笑得悲涼,“你我同歲,我卻敬你長我一輩。龍霄霆!我知道你從小到大受了不少苦,你娘尚是美人時,被皇后壓著,你生活在狹縫中,能存活至今尚是奇跡。我父王處處防著你,壓制你,迫害你。再后來太子妃的事,我知道你一路走來不容易,若是沒有仇恨,你活不下去。我父王我娘壞事做盡,他們死有余辜,人在外,欠的債總要還的。我并不恨你。我從沒想過和你爭皇位,只要你要,整個江山都是你的!”
頓一頓,他伸出一手,指著他,一字一句,“但是現在,我與你不再是親戚,我們也不是對手,你我是死敵!只要有我龍騰活著一天,你別想當皇帝!”
轉眸,龍騰望了一眼一早就被制服的玄夜,向周邊侍衛遞過去一個凌厲的眼神。當即,一應侍衛只得松開了玄夜。
他轉身,抱起陷入昏迷中的霜蘭兒,飛身上馬,揚鞭一揮。
“玄夜,我們走!”
龍霄霆早已全身麻木,龍騰的話繞在耳邊,他也不知自己有沒有聽進去。昨夜的雪水早就淋濕了他的全身,卻澆不滅他心頭那一團痛苦之火。
神情愴然他以為她會躲開的他以為她了解他的脾氣不,她剛烈的性子,他應該懂得
抬腳,腳下的步子卻是虛浮的,像是踩在了棉花之上,始終無法著力。
“佩吟,我替你報了仇”
語罷,腦海中卻浮現出霜蘭兒蒼白的容顏,昔日的眼眸卻失去了神采,那樣微弱的氣息,好似牽著風箏的一縷細線,隨時都會斷裂。而她,也許不知何時便會隨風逝去。
今年的第一場初雪,終于停了。
此時朝陽緩緩升起,似火如荼,正燃燒著半個天空。
舉目望去,皆是以片片彩色祥云,正輕輕托起群山峻嶺。在虛浮的紅霞之中,一切都似在飄蕩著,在飛翔著。
他低低喃喃著,聲音低沉如鬼魅,許是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
“我沒有愛上她,我不會后悔。佩吟,我替你報仇了”
一張俊顏,金光照耀下變得雪白沒有人色,他重復著:
“我沒有愛上她,我不會后悔。佩吟,我替你報仇了”
“我沒有愛上她,我不會后悔。佩吟,我替你報仇了”
“我沒有愛上她,我不會后悔”
“我沒有愛上她,我不會后悔”
“我沒有愛上她”
“我沒有愛上她”
騙自己么?騙自己么?他只覺自己就要崩潰,就要墜入無底的深淵,電閃雷鳴間,他嘶號一聲,跪落在雪地之中,頭狠狠地撞上粗壯的樹干,卻感覺不到一丁點疼痛。
再撞上,還是感覺不到疼痛。再撞,似有木屑被撞得飛揚,刺入他焦灼苦痛的雙眸中,他還是感覺不到
臉上已然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昨夜落在發間融化的雪水。
陽光那樣猛烈,灼痛他的頭腦,心痛至無法言語,眼前一片模糊。額角,一點一點淌下鮮血
艷陽當空,山間雪地。
只他一身瀟瀟跪倒在樹前,山風將那低低自語一一送來。
“我沒有愛上她”
良久又良久
奉天趕至時,已然將近傍晚。他見龍霄霆一直跪坐在雪地中,怔怔發愣,連忙上前將他扶起,著急道:“王爺,可不能一直這么望著雪地,會得雪盲癥的。”
龍霄霆神情若煙籠梨花,渾渾噩噩,轉眸的瞬間,卻看不見來人,有的只是一片漆黑他竟然什么都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