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上陽城郊,細雪紛飛,天地一片煞冷。
夜色沉沉,呼卷的風雪中,一輛馬車在城郊快速行進,最終在“聚來客棧”前停了下來。
一名男子早就侯在了客棧門口,斜眉,輪廓如同斧劈青山,眸子銳利如蒼鷹。見馬車抵達,他一步上前,撩開了厚重的馬車垂簾,低聲道:“快些,上房已經準備好了。”
亥時末,四下里靜寂無聲,只余冷雪翻飛。
馬車中人略略俯身,從車中抱出一人,低頭望向那熟睡的面容,眸中閃過一絲痛色,飛快隱入濃濃夜色,進入客棧中。
入了廂房中,秋庭瀾四顧無人,將門關上。他瞧了一眼龍騰懷中的女子,脆弱的雙眸緊閉,面色蒼白甚至能清晰瞧見絲絲血脈。他不由擔心問道:“她怎么了?”
龍騰微嘆一聲,“情緒不太穩定。我擔心她受不了這么大的打擊,一路上給她喂了些迷藥。不管怎么說,即便是將行刑,相信她也想見家人最后一面的!
秋庭瀾頷首,頓一頓,他的神色變得擔憂,“少筠,太子突然薨逝。如今上陽城中戒備幾番勝于從前,皆是龍霄霆手下的人把持著各處城門。你應該知道的,他不想你借機混入城中。上陽城中八處城門我一一查探過,密封如瓦罐,恐怕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少筠,眼下該怎么辦?”
龍騰低頭想了想,“總會有辦法的,你先去打點熱水來,再弄點吃的。萬一她醒來也該餓了吧。還有,她好似病了,給她煎一碗退燒的藥來!
“好。”秋庭瀾并未多說,轉身離開廂房。
此時霜蘭兒好似陷入一場沒有盡頭的夢,似在大海中沉浮,偶爾有短暫的清醒,卻也不能動彈,眼前晃動的全是熟悉的家人的面孔。她知道自己為何會陷入長久的昏迷中,那是龍騰給她喂下迷藥,可縱使昏迷,縱使可以短暫忘卻痛苦,心中也是空蕩蕩的,心尖似有一塊被剜得干干凈凈。她好怕,好怕一覺醒來,就聽到家人已然喪命的噩耗,如果這樣,她寧可永遠也不要醒來。
可夢終有醒來的一天。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了雙眼。眼前一片昏黃的燭光,她緩緩轉頭,良久才瞧清楚床邊一人,背對著自己而坐,披著白色狐裘,姿態閑雅,仿若春柳,但背脊挺直,宛如青松。
聽到動靜,龍騰立即轉身,手中已是遞上一杯熱茶,關切道:“霜霜,你醒啦。喝些水么?”
她輕輕揮開他遞過來的茶盞,環顧著陌生的廂房,喉間發出澀啞的聲音,“這是哪里?”
他伸手觸了觸她的額頭,有些燙,“已經到了上陽城郊。霜霜,連日趕路奔波,你的身子撐不住。我們先在這里休憩一會兒,好不好?”
她猛然坐起,“我要回家,不,我要回家——”語畢,忽然,兩顆淚珠滾落。
他凝望著她,只覺清麗的面容如帶雨荷花盛開,這分凄美直直刺入他的心中。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語調低沉:“城防太嚴,庭瀾已經去想辦法了,霜霜——”
他的話突然止住,原是面前的她驟然疼得抽搐起來,蒼白的容顏升騰起一絲異色的紅。
她伏在床邊,劇烈的疼痛好似森冷的鐵環一層一層陷進她的身體骨骼,環環收攏迫緊。
他抱緊了她,不明所以,神色焦切地問道:“怎么了?霜霜,你怎么了?”
她陷在柔軟如云的被褥中,整個人如失重一般無力而疲憊,漸漸痛得眼前如同蒙了一層白紗。掙扎著,她用力推開他,朝床邊掙扎著去,猛力一把推開窗子。
窗外,黑暗的天際有一絲亮白。除此以外,只有一種顏色。茫茫大地,雪成片落下,六角晶瑩漫天紛紛,城郊的景色在初冬里益發荒蕪起來。風聲漸重,仿如鬼魅的欷歔,寒氣侵骨,宛若刀劍相割。
她神情愴然,聲音越來越輕,幾不可聞,“原來是——又下雪了——”柔軟的身子順著窗沿,一點一點滑落,痛得不能自己。
原來,又是下雪了,她身中的雪貂之毒在第二年初雪紛飛之際又發作了。也許,今年會比去年更痛
龍騰黛眉深深蹙起,他一臂將窗棱闔上,將她抱回了床上,“霜霜,你要不要緊,你自己會醫術,需要什么藥你和我說!
她輕輕搖頭,眸中只余凄然,“無藥可醫,忍忍便好。”
“霜霜”他薄唇微動,身子隱顫,長長的睫毛如蝶羽般輕顫,在眼臉上投出一片淺淺的灰,似凝成一抹憂傷。
半響后,他才道:“對不起,令尊的事沒能幫上你什么!
她身子更痛,一時無力說什么。
敲門聲響起。來人并未等人去開,而是直接進來。
秋庭瀾眉間尚掛著幾絲薄雪,他解開黑裘披風,自懷中取出幾個熱包子遞給龍騰,“半夜三更的,只有這個了!币娝m兒醒轉,他俊顏一滯,竟不知該說些什么。她在瑞王府的遭遇,他多多少少知道些,如此多變故,如此多災難,七尺男兒未必能頂住,何況她一名弱女子。
龍騰將包子送至她唇邊,勸道:“多少吃一點,等會天亮我們便進城!
秋庭瀾疑惑道:“霜蘭兒認識她的人不多,喬裝下也許能蒙混過關,可少筠你要如何進城?龍霄霆手下的護將可不是吃素的,人手都有一張圖,防的就是你!
龍騰笑笑,“我已經想到了辦法!
秋庭瀾又道:“我另有一件事疑惑不解。霜家誅九族的詔令下達后,當即官兵便將霜家圍了起來。霜連成罪責之首,定明日于斬首,而霜蘭兒其他的家人親屬,我打聽到今日毒酒便會賜到。我不明,為何官府獨獨沒有查到霜蘭兒這個人,任她在外?難道是龍霄霆有意隱瞞?”
龍騰搖搖頭,“沒有這么簡單。當日龍霄霆強納霜蘭兒為妾,彼時霜連成尚是通敵叛國的死罪,為了防萬一,當時端貴妃就將她的身份抹去,偽造了一個新身份。”
“我姑姑?”秋庭瀾微驚。
“嗯。未雨綢繆,秋家素來擅長。”他答。
“沒有不透風的墻,萬一姑姑她點破,豈不是”秋庭瀾面露擔心。
龍騰淡笑,“不會。秋端茗不敢,否然牽出她當年偽造身份的事亦是欺君。她斷斷不會為了趕盡殺絕霜蘭兒鋌而走險!鳖D一頓,他的聲音驟然清冷如碎冰,“我父王果真是病死的?我娘呢?只怕也共赴黃泉了?”
秋庭瀾嘆了一聲,“我不瞞你,柳良娣聽聞太子薨逝,自知難逃一劫,第二日在獄中自盡了!
龍騰的聲音沉靜得似乎不是自己的,“我早料到了!焙鲇X臂上一緊,低頭去看,原是霜蘭兒正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淚水溢滿她的面頰,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手背之上,那溫度,似能將他燙穿。他輕輕按住她的手,“逝者已逝,還活著的人,我們應該盡力去爭取。我要面見皇爺爺,無論如何請皇爺爺給我一個期限,案中有案,若有隱情我必能查個水落石出!
轉眸,他問秋庭瀾,“我父王暴斃,緣何能牽扯出霜連成參與謀害太子妃一事?實在詭異!
秋庭瀾道:“說來真巧。當時東宮亂作一團,有宮女不小心打翻了西域進宮的掐絲凝翠雙耳瓶,哪知瓶中另有機關。竟尋出了奇毒——火寒毒。而配制此毒之人,正是霜連成。”
火寒毒!
如此熟悉的名稱。霜蘭兒思索片刻,驚道:“天,那不是秋可吟所中之毒么?怎么會?”
秋庭瀾接過話,道:“的確。當年太子平庸,而年少的龍霄霆正值豐茂,頗得皇帝賞識。太子憂心自己地位不保,處心積慮想要抓住龍霄霆的把柄。正巧出了家姐秋佩吟與龍霄霆這段事,太子將家姐與龍霄霆關在一處別院中,本想讓他們兩人寫下口供,再將這等宮闈丑聞公布于眾,令龍霄霆永不能翻身。哪知關了一個月都無果。具體情況,我并不清楚。后來,姑姑動用了秋家全部的力量,終于找到了關押他們的所在。我記得很清楚,那一日我親自帶了衛隊殺入別院之中,我先去救龍霄霆。舍妹秋可吟則是去救家姐,哪知她趕到的時候已然太晚,太子的人已是將毒藥灌入家姐喉中,舍妹前去搶奪時,只是掌間沾染了一點,從此毒液侵體,便落了一身的病,無法治愈。你可想這火寒毒有多么烈性。聽聞中毒者更是痛不欲生。”
頓一頓,他似想起沉痛往事,狠狠閉一閉眸,“我只記得,當時家姐痛得渾身抽搐,她用盡最后的力氣,咬破十指在青石地上寫下血書,承認一切皆是因自己寂寞勾引龍霄霆。一切皆與龍霄霆無關。我記得皇帝趕到時,家姐已然斷氣。事至此,皇帝只得作罷,不再深究?珊薜氖牵鸷驹诿}息中找不到絲毫痕跡,誰也無法證明太子下毒。想不到這么多年后竟還能找到火寒毒放置火寒毒的瓶子十分別致,順藤摸瓜查到了霜連成”
秋庭瀾語至此,他望一望霜蘭兒,“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也許你爹爹”
“真是我爹爹配制此藥么?”霜蘭兒面容如梨蕊含雨,一點一點慘白。問這話的時候,她心底突然劃過絕望的黯然,也許真是她的爹爹配制的火寒毒。會不會當時便用了她的血作毒引,所以也只有她的血,能做藥引會不會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