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府正廳中,日當正午。
龍霄霆端坐于主位之上,一言不發,俊顏凝成冷冽的弧度。
有機敏的小廝端來了熱茶,屈腰擱在了龍霄霆身側的檀木茶幾之上,連忙又弓著身子退下。
廳中十分窒悶,那種悶仿佛是從人心底逼出般,一層一層壓抑裹上心頭,令人透不過氣來。
方進益立在座下,全身僵硬,他時不時地伸手抹著額頭,拭去沁出的汗珠。他怎么也想不通,玲瓏這繡球怎么著就會拋給了堂堂祥龍國最尊貴的瑞王。雖說民間有民間的嫁娶風俗,可這皇親國戚他是斷斷沒有膽量去攀附的。現在他只巴望著瑞王不要降罪便好。否然,他積攢了這么多年的家業,只要瑞王一句話便能頃刻間化為烏有。他緊張地立著,只要這座上之人不發話,他這心就懸著,如大鼓一槌槌用力擊落。
龍霄霆倒并不急,他已經著令奉天去追那逃走的兩人,相信要不了多久便會有消息。而他,自然先將這邊的事處理妥當。
龍霄霆輕輕動了一下身子,底下的人因著他的挪動,心也都提至了嗓子眼。哪知他只是端起了身側的茶盞,揭開青釉蓋子,輕輕刮了下茶末,湊至薄刃般冷清的唇邊,飲了一口。
玲瓏此時立在正廳中,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兀自睜大雙眼,可眸中卻去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無一絲一毫光芒,只定定看著地上。若是說底下接繡球的人不知所以,可她在臺上看的人卻是最最清楚了,為了確保萬一,她讓方府管家將龍騰安排在了早就選好的方格內,而她更是私底下偷偷練習了許久,生怕繡球跑偏一分,誤了她的終身大事。可沒想到不她清清楚楚地瞧見當時龍騰揮了揮袖子,接著那繡球不知緣何就變了方向。怎么會這樣?
此時廳中靜得可怕,正午明耀的陽光刺入,在地上反射出道道光暈,直刺得人眼痛。
龍霄霆終于發話,“方進益,門邊那位可是你收養多年的女兒玲瓏?”
“是的,正是小女。玲瓏你快過來,王爺問你話呢。”方進益低低喚了兩聲,見玲瓏神情怔怔始終立著不動,他不免急了,退后一步將她拉近身邊,朝龍霄霆彎腰解釋道:“王爺,這就是小女玲瓏。她膽子小,沒見過這等場面,許是嚇壞了。”
面前的女子,始終低垂著頭,雙手攪動著袖子。龍霄霆并未細瞧她的容貌,他的視線恰恰落在她胸前懸綴著的青銅掛件之上,神色劇變,他的肩膀微微一震,整個人頓時怔在了當地,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驚呼了一聲,“這是——”
那一刻,他的聲音里有極大的震動與驚喜,仿佛尋了許久的珍寶,突兀地出現在他眼前。
玲瓏滿面疑惑,她尚不知發生何事。見他的目光一直注視著自己胸前的青銅掛件。她伸手,自頸后解下,遞至他的手中,輕輕開口道:“王爺,您可是問這個?這是我一直帶在身上的。先前收養我的雜耍班子的丁老板說撿到我時就有,我想這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也許和我爹娘有關,怎么,王爺您認識它?”
掛件乃青銅所制,刻著鏤空花紋,似是很久以前的東西了,又似曾反復被人摩挲,磨得青銅程亮程亮。
龍霄霆握在手中,不覺指間微微顫動著。
半響后,他的聲音似含著無限幽遠與哀涼,“佩吟,我終于,找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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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廂,龍騰帶著霜蘭兒來到了洪州城外。
他們翻過一座小山,又行過一段鐵索橋。這橋下并非湍急的河水,只是清冽的小溪,清潔可鑒。喃喃的流動聲,似在低訴著情人間的密語般。
彼時正值下午,一片斜暉映照著河面,有如將河水渡了一層黃金。一群灰鴨游過,排成三角向前游著。河水被鴨子分成兩路,無數軟弱的波紋向左右展開,展開,展開,展到河邊的小草里,展到河邊的石子上,展到河邊的泥里。
這般景色,嫻靜溫馨。
龍騰拉著霜蘭兒下了鐵索橋,他從茂密的樹叢中拖出一只嶄新的竹筏,將它推入水中,他率先跳上竹筏,又朝霜蘭兒揮了揮手,笑得明媚:“霜霜,快下來罷。我們一同泛舟。”
霜蘭兒此時終于明白了他的意圖。她說怎的他先是在街市上轉了一圈,買了各色吃的東西隨身帶著,又帶著她翻山越嶺的,原來是想與她在這深山間的竹筏上泛舟。
她唇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下。這人——還真不愧是紈绔子弟,這樣無聊的事也能想得出來,真真是太閑了,哎。
無奈之下,她提了裙擺,小心翼翼地上了竹筏,在船尾處坐下。
山間的水是碧陰陰的,看起來厚而不膩,漾漾的柔波是這般恬靜,委婉,兩旁是高聳的青翠山峰,身后緊跟著一輪搖搖欲墜的紅日。
金色的余暉,將一滾一滾的浪頭都鑲上了一層金鱗,高起來的地方,一擁一擁的把這層金光擠破,當擠碎的金星落下,又被后浪激起無數小白花兒。
這樣的景色,不但醉人,且讓人有種心情沉淀的感受。仿佛置身這里,一切煩惱都能忘卻,只愿一味沉溺下去。
是誰言,青山碧水,忘卻人間?
霜蘭兒呼吸著清冽的河風,望著龍騰正輕輕撥弄著船槳,悠悠問道:“少筠,這深山中何來竹筏?看起來還很新的樣子,不像是被人遺棄的。”
龍騰美眸睜大,怪聲道:“開玩笑,這竹筏可是我費了好大功夫才弄來這深山中的,怎會是撿來的?!我早就準備好了,見你一直那么忙,也不好意思開口叫你來陪我泛舟。好不容易你今日有空,我怎能錯過大好機會?泛舟嘛,自然得兩個人,一個人有啥意思?”
“啥?!”竟是他特地弄來的!
霜蘭兒頓時傻眼了。將這么大一只竹筏翻山越嶺弄過來,這人,還真不是一般的閑。瞧他有段時間挺忙,她還以為他去公干了,該不會就是做這個罷。想到這,她不由圓睜了雙目,驚道:“我說,你該不會來洪州就忙了這些罷。你的公干呢?”
“公干?”龍騰似覺好笑,“我的公干就是游山玩水,呵呵。”
霜蘭兒只覺眼前一黑,果然!
她以為他能有多少出息呢,想來原先在上陽城中,他整日逗弄蟋蟀,無所事事。如今被貶,他倒是更自得其樂,飲酒尋歡,游山玩水。
她輕呼一聲,嘆了一口氣道:“你真是天生好命,沒有過過苦日子。若是生在窮苦人家,你何曾能有這般閑情逸致,整日奔波忙著生計糊口都顧不過來,還游山玩水呢。說真的,我就算此刻人在青山碧水中,心思還惦念著我那鋪子,今晚的帳可有得我忙了。”
龍騰似來了興致,他擱下手中的船槳,不再劃動,只任竹筏順水漂流。坐近霜蘭兒身前,他問道:“你小時候,過的很苦么?”
霜蘭兒笑而不答。
他又道:“其實,人人都以為生在皇家很幸福,衣食不愁,有權有勢。其實我并不是這樣想的。”
她冷嗤,“你這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我若是生在皇家,何至于”她突然止了話,沒再說下去。她若是家有權勢,何至于被秋家欺凌至此?
彼時,天色漸黑。
浩浩長河漫漫無盡,泛舟其上,只覺涼風習習,吹在面上無比舒暢。
有晚歸的獵人唱起了山歌,似隔得很遠,又似很近,清綿的歌聲幽幽回蕩在了遙遠的天際,裊裊悠悠,纏綿入耳。
抬頭,滿天無數繁星傾倒在河中,顆顆明亮如碎鉆。
霜蘭兒低低俯身,素手拂過青青水草,鼻息間嗅著河水蓬勃的氣息,她只覺心神再無法平靜下來。
龍騰注視著她,目光柔和而懇切,道:“對不起,讓你想起了傷心事。”
她搖搖頭,“都過去了。”
他伸手,手指從她臉側輕輕撫過,指間帶了些流連的意味。見她并沒有回避,修長的手指又順過她如流波般微有光澤的青絲。輕輕嘆了一口氣,他緩緩道:“人人都以為好的東西,其實未必是真。身在皇家,有著許許多多的無奈。就好比,你每日都要帶著面具生活,對人對事,都是如此。人人都以為我想當皇帝,其實他們都錯了。”
他停下,緩緩朝后躺下,躺在了霜蘭兒的身側,望著滿天繁星,他幽幽道:“我從來都不想當皇帝。”
霜蘭兒側身,看著身旁靜靜躺著的他,那張絕美的面容似蘊著她從未見過的惘然,她疑道:“你真這樣想?你爹可是太子,若是你爹當了皇帝,你又是世子,這大好江山都是你一人的。”
他輕輕一笑,“當朝宰相秋景華與我父王斗了一輩子,自己的妹妹秋端茗入宮為妃,幾經沉浮才有了如今貴妃的位置。秋景華一邊暗中扶持著自己的外甥,也就是龍霄霆。一邊還將自己的女兒獻給了我父王。你知道么?她注定是一場政治斗爭的犧牲品。”
霜蘭兒的心,在此刻微微糾起來,她知道龍騰說的是誰,秋景華的大女兒,自然是秋佩吟。原來,秋佩吟自嫁給太子起,雖面上端著東宮太子妃的身份,卻注定是一場悲劇。只是,秋景華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的女兒竟會和自己所扶持的外甥產生了感情。也許,在他們的計劃中,這是絕不容許發生的事。
龍騰繼續道:“我十多歲時便看著太子府中明爭暗斗,我娘長得十分美,我爹那時還沒當上太子,一眼就看上了她,納回家中為妾。后來我娘雖為良娣,可她還是不甘心,總想著爬上太子妃的寶座,她擔心著自己紅顏老去,拼命擠兌其他人。那些年,她的手段我都看在眼中,只覺得厭倦。可你看,到頭來她又爭到了什么?不過是一場空。”
頓一頓,他望著霜蘭兒,神情認真道:“秋景華的算盤打得很精,他總是盤算著,秋佩吟貴為太子妃,若是生下孩子將來即位,他也好控制。可惜他算錯了一點。我娘怎會容忍秋佩吟有孩子?她所住的,她所用的,她所吃的,早就都有人作了手腳,紅花麝香玉肌丸,極盡所能,天長日久滲透,她早就不可能生育了。最可悲的是”
他面上的輕笑如同浮云般轉瞬即逝,“最可悲的是,這是我父王默許的。”
那一刻,霜蘭兒徹底愣住,半響也說不出話來。
他突然起身,摟住她的肩,幽幽道:“我父王也不傻,他怎能容忍自己的孩子將來受制于人。霜霜,你說,若連枕邊人都不能信任,都要互相算計著,這樣的生活有什么意義?我覺得他們活的太累太苦,用膳時擔心被下毒,睡覺世需要人值夜,出門時害怕被行刺。居高位時,擔心被人拉下馬。居下位時,又想著拼命去爭取。就好比我父王,他雖貴為太子,可是龍霄霆緊緊相逼,他的太子位置有哪一天能坐得安穩?就算我父王日后能登上御座,必定是三宮六院,皆是我娘又要苦心積慮。我呢,難保到了我父王這年歲時,后起之秀苦苦相逼。又是一場無止境的爭斗。如此循環,何時才是盡頭?!”
“霜霜。”說至動容處,他輕輕捧住她的臉,神情再認真不過,“我確定,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最起碼連自己想要的東西都得不到。閑云野鶴才是我的向往。”
她望著他美麗的眼眸,清晰地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漫天星光雖璀璨,亦璀璨不過他眼中閃耀盛放的明光。
他緩緩放開了她,獨自又躺了下去,怔怔望著滿天繁星,幽幽道:“他們總以為我很謹慎小心,不敢輕易陷害我。總想著哪天必定要一擊而中,令我永不能翻身。其實,他們都錯了。我從不設防,我巴不得他們早些來陷害我,將我貶得越遠越好。呵呵。”說著說著,他突然笑了起來,拉著她一同躺下,“說真的,霜霜,我真沒想到他們竟會將你也拉下水。哎,真遺憾!”
霜蘭兒疑惑地望著他,“這有什么可遺憾的?”
他眼中蕩漾著濃濃狡黠的笑意,唇邊裂成可惡的弧度,“遺憾的是,他們干嘛給我下迷藥而不是春藥。這樣我就能名正言順的”
“龍少筠!”她怒了,坐起身來抓住他的胳膊,“你是不是想我再將你踹進河里!”說罷,她便伸出兩腳用力踹他。
他笑著左躲右閃,“別別別,這里可不是溫水湖。天冷呢,我可沒帶衣裳換——”
一時間,竹筏在水中猛烈搖晃,激起千萬朵美麗的白色浪花,亦是打碎了滿池子繁星的倒影,似有歡悅的波紋一浪接著一浪,向很遠處不斷延伸著,延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