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州,天晴朗微暖。
方府在洪州城中算是富甲一方,宅地高墻延綿,依山而建。
此時東方的天空泛起淺紫色的霞光。高處云間,但見山頂冰雪寂寞橫絕,如玉龍橫倒,陽光揮灑其上,如耀眼水晶光芒四射。而山腰中,葉子綠一片、紅一片、黃一片,交錯相映,美的眩目。而方府的所在,正是這靜謐美麗的山腰之中。
今日府門大開,門口擺著長長的案桌,桌上鋪著紅色的錦緞。幾只碩大的水晶盤擺放其上,里面擱滿了紅包,但凡今日來府中之人,不論男女老少,方府都會出一份喜錢,可見其財力雄厚。門口則是站著一應(yīng)丫鬟小廝笑著迎接各方來客。
龍騰與霜蘭兒來到方府門前,他仰頭望了望那兩人高的宏偉宅門,與其說是宅門,還不如說是山門來的更妥帖,不由驚嘆道:“民間富賈,這日子過得可比皇帝還逍遙,呵呵。真令人羨慕。”
兩名丫鬟見龍騰樣貌天資,立即笑臉上前相迎,為他指路道:“這位公子,里邊走,從左邊樹林穿過小湖,對面便是看臺。”說著,遞上兩枚紅包,“祝公子好運(yùn)。”
龍騰笑著接過,拉著霜蘭兒往里走去。
府中遠(yuǎn)比外面瞧起來更氣派,進(jìn)門便是一汪碧湖,朝霞映在碧綠清澈的湖水上,漾起一片玫瑰色的紫光,高處被霞光掩映的山峰,此刻更像是一件彩色的盛裝,屹立在湖心里。深秋的微風(fēng),吹皺了平靜的湖面,送來陣陣荷花的清香。
腳下踏著松軟的落葉,轉(zhuǎn)過小湖,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大片開闊之地。飛檐翹角的正堂之前,搭起了一座臨時用的木制高臺。臺上滿滿鋪著厚絨毯,擺著十多張紫檀木座椅。最中間一名老者端正坐著,頗有威嚴(yán)。身兩旁九名男子,服色各異,年齡也不等,唯獨(dú)樣貌皆有一絲相似。
龍騰不由奇怪道:“不就是繡球招親嘛,干嘛上面坐了這么多人?還一字排開,太逗了。”
霜蘭兒解釋道:“聽聞方進(jìn)益有九個兒子,命中無女,領(lǐng)養(yǎng)了這玲瓏后當(dāng)作親女十分疼愛。想來那名老者便是富紳方進(jìn)益,另外九個便是玲瓏的哥哥。”
龍騰黛眉微挑,覷了她一眼,“那她的命可真是不錯。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這般好運(yùn)的。”
霜蘭兒頷首表示贊同。
此時,身側(cè)不遠(yuǎn)處兩名男子低聲議論起來,“咦,莊兄你也來了啊。今兒個是想瞧熱鬧,還是想將美人抱回家?”
“自然是想抱得美人歸,我向方府提親不下五六回了。哎,玲瓏小姐總是一口回絕。可我就是不曾死心。”
“那莊兄你真是執(zhí)著,相信你定會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承蒙吉言,莊某在此謝過了。”
“呵呵,不過在下有一事一直不解啊。這玲瓏雖貌美,可也算不上是人間難見的絕色,更何況她儼然不小,若是過了今年便二十了。不知莊兄緣何如此執(zhí)著?”
另一名藍(lán)衣男子靠近,插過一句話,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所謂娶妻娶賢,人都道玲瓏命中有吉象,鴻運(yùn)罩頂,能幫家運(yùn)。你瞧這方府,如今這么大的家業(yè)。其實(shí),方進(jìn)益沒有收養(yǎng)玲瓏時,府宅不過是三進(jìn)六院,就在我家不遠(yuǎn)的街口。自從這玲瓏來后,方進(jìn)益是一路運(yùn)道亨通,連帶她九個哥哥,生意都紅紅火火的。你想呀,要不是這個,一個孤女罷了,方府養(yǎng)她就算不錯了,何必當(dāng)成座上賓。”
“真的啊。我遠(yuǎn)道而來,本是仰慕小姐美貌,這等美事還是第一次聽說。若真是這樣,那真是值得一試。”另一人又湊上來。
“當(dāng)然是真的,人人都說娶回玲瓏會有幫夫運(yùn),保管順風(fēng)順?biāo)!?
“”
聽到這里,霜蘭兒多多少少有些理解玲瓏的心境了,想來這么多前來求親之人,能有幾個是真心,恐怕一個都沒有的。不是沖著玲瓏的相貌家事,再不就是沖著玲瓏的幫夫好運(yùn)。相貌便罷了,運(yùn)道這種東西,何人能說得準(zhǔn)?若是玲瓏嫁過去,富家昌隆倒也罷了,若是時運(yùn)剛巧不濟(jì),那又會將玲瓏至于何地?豈不是將玲瓏的后半輩子幸福寄托在了這等無影的事上?也難怪玲瓏會有這番感悟,會執(zhí)著想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想到這里,霜蘭兒突然瞟了一眼龍騰。只見他興奮的神情毫不掩飾,溢于言表,像是等著瞧好戲般。她的心中不免覆上一層陰郁,亂了起來,今日繡球招親,也不知結(jié)果會如何。若是龍騰她不敢往下去想只覺胸口激蕩洶涌,有大石擁堵著。
這時,臺上方進(jìn)益緩緩站起身來,他舉起一手,揮了揮。旋即“轟隆隆”的鼓聲咚咚擂響。那樣震天的響,仿佛有滾雷自天邊碾過。
龍騰與霜蘭兒來的不算早也不算晚,至此刻人已是圍滿。一名管事的前來,他將人群分散立好,每一位等待接繡球的男子都必須立在腳下圈好的方框之內(nèi)。
霜蘭兒方才就奇怪,緣何地上用白色粉末畫成一格一格的,原是派這個用處。她與龍騰自然是站在一個方格中,這格子畫得還挺寬敞的,少說可以站上五個人。
管事的將人分散好后,開始宣布今日繡球招親的規(guī)矩。他念了長長一大篇,霜蘭兒總算是聽明白了,等繡球招親開始后,格中之人不能隨意走動,否則算是出局。繡球若是落在誰的頭上,被他接住了,則算是勝出,若是沒有接穩(wěn),只要是落在了他所站的格中,也算成。若是球落在所有畫好的格子外邊,則可以重新拋。
宣布規(guī)則完畢,方進(jìn)益又起身抬了抬手,復(fù)坐下。此時又是一陣?yán)薰镍Q響。
天邊,紅日緩緩攀爬著,在厚重的云層中時隱時現(xiàn)。山風(fēng)吹過,落葉紛紛脫落,在風(fēng)中翻飛著,飄蕩著,旋轉(zhuǎn)著,發(fā)出簌簌的聲音。
玲瓏在一片喧鬧聲中,緩步自臺后現(xiàn)身。
迷離繁花絲錦制成的芙蓉色廣袖衣,一襲金黃色及地望仙裙,純凈明麗,質(zhì)地輕軟,色澤如花鮮艷。衣衫上碎珠流蘇如星光閃爍,光艷如流霞,隱隱透著華貴之氣。
玲瓏甫一出來,底下人群頓時沸騰起來。她姿態(tài)端儀,緩緩步上高臺,先是向方進(jìn)益屈身福禮,接著是九個哥哥,一一拜謝。最后,她走近高臺邊沿,伸手揭去臉上覆著的薄紗,輕輕一揚(yáng),拋向了空中。
眾人的視線,亦是隨著那隨風(fēng)飄揚(yáng)的輕紗飛揚(yáng)起來,無處著落。
玲瓏薄紗之下的容顏,驚艷無比。眉不畫而自生翠,唇不點(diǎn)而丹朱,眸中醉水,一朵梨花鈿描在眉心,襯得她整個人好似一枝酒醉春睡的海棠。如此裝扮,當(dāng)真是遍體璀璨,明艷不可方物。
此時,一名相貌輕靈的丫鬟跟在她的身邊,手中端著一盞托盤,盤中赫然是一枚碩大的繡球。金銀絲線織成球,繡著千葉海棠和棲枝飛鶯,刺繡處綴上珍珠,貴不可言。
玲瓏并不去拿繡球,眸光巡巡在人群中掃過,她看到哪處,底下的人便激動地跟著她望到哪處。天地間,仿佛驟然安靜,除了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再聽不到任何動靜。她的視線,最終落在了一抹翠綠色的頎長身影之上。
其實(shí)玲瓏早就瞧見了龍騰,他那樣耀眼,哪怕重重人群中,也不會有誰比他更奪目,只需一眼便能尋到。明翠的竹葉紋錦袍,腰際束了白玉魚龍長青帶,頭戴青玉金翅冠。那一刻,她的眼中再也沒有旁人。仿佛只有負(fù)手而立的他,正獨(dú)自立在數(shù)叢青竹之側(cè),飽染了花影的清雋。竹影疏落,落在他身形之上是絕美的弧度。而他就那么靜靜地凝立在那里,獨(dú)自占盡風(fēng)流。
她的手,微微抬起,執(zhí)起繡球。
而臺下的人,更是緊張地翹望著。
自然此時也有不明風(fēng)景之人,譬如龍霄霆與奉天剛剛趕到,他們見許多人圍觀,翹首觀望,心中不由覺得奇怪。腳步,往人群身后走去,不知不覺已是走入了地上畫好的方格之內(nèi)。
龍霄霆冷眉輕蹙,“方府在搞什么名堂?這么多人?”
奉天小聲道:“不知道呢,剛才我們匆匆進(jìn)來,也沒能問清楚,聽說是什么繡球招親。王爺要不要回避下,畢竟這次我們微服出來,還是不要暴露行蹤的好。”
“繡球招親?”龍霄霆朝高臺望了望,只見一名華服女子依依而立,手中捧著一只耀眼的繡球。他又問,“臺上是何人?是否是我們要找的人?方進(jìn)益的養(yǎng)女?”
奉天仔細(xì)望了望,“瞧著應(yīng)該就是,不過也不能十分肯定。”頓一頓,他又道:“王爺,好像方進(jìn)益也在高臺之上,就坐在后面。要不要屬下去將他喊過來問話。”
龍霄霆剛想發(fā)話,薄唇微張卻凝凍在了這一刻。脖頸間的喉結(jié)亦是不再滾動,凝成一抹冷硬的弧度。他清雪般的面容漸漸白得沒有人色,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聲喚道:“蘭兒”
因著玲瓏即將拋繡球,霜蘭兒本就心煩意亂。人群中這般安靜,靜得甚至能聽清楚風(fēng)吹過樹葉縫隙的聲音。
然,此時此刻,熟悉的聲音,熟悉的稱呼,似在她耳中轟地一響,直如打了個響雷一般,無數(shù)細(xì)小的蟲子在耳畔不停地轟炸著——這聲音,怎會如此熟悉?
她猛然轉(zhuǎn)首,目光所及之處。
但見龍霄霆一襲金袍,那每一根金絲線在好似烈日下隨風(fēng)上下浮動著,碎碎的,碎碎的,扎著她的眼睛。仔細(xì)留神下,才發(fā)現(xiàn)他的身子竟是在風(fēng)中微微顫抖著。
她伸手,捂住自己的唇,不敢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
穿透重重人群,他們就這般遙遙相望著。
陽光那么猛烈,灼痛了他們的眼,所觸到的皆是對方不亞于自己的驚詫和苦痛的雙眼。
有風(fēng)吹過,樹葉嘩嘩作響,像是落著一場急促冰冷的暴雨。
四目相對,一瞬不動。
陽光自云間落下來,像是在他們中間設(shè)下一道沒有溫度亦無法攀越的高墻,就像是隔著幾重山、幾重水,無法逾越。
突然間,這些阻隔的山山水水驟然沸騰起來,原是玲瓏拋出了手中的繡球。有無數(shù)雙眼睛牢牢盯著這繡球,他們歡呼著,跳躍著,想要跳起來去碰觸繡球。然繡球在空中劃出一道金色的光弧,直直向龍騰落去。
霜蘭兒此時顧不上龍霄霆了,她亦是緊張地去望那繡球。
不知緣何,龍騰長袖一揮,那繡球在接近他頭頂時卻突然轉(zhuǎn)了向,直直朝人群最后砸去。一應(yīng)求婚的男子再度沸騰了,眼巴巴地期望著好運(yùn)能落到自己頭上。
霜蘭兒還未反應(yīng)過來,這繡球明明怎會突然飛偏了,身側(cè)的龍騰已是牢牢扣住了她的手,拉著她轉(zhuǎn)身便跑。
“蘭兒——”龍霄霆這才瞧清楚了一直站在霜蘭兒身邊的人竟是龍騰。他剛想上前,腳下未動,卻見一抹金色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地正落在他的手中。
低首去看,金銀滿繡,珍珠鑲嵌。
他剛想將手中繡球丟棄一旁,去追那兩道跑得飛快的翠色身影。無奈喧鬧的人群,一瞬間便將他和奉天圍得水泄不通,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無數(shù)的恭喜聲,在他的耳邊驟然炸響。
“恭喜這位公子,抱得美人歸。”
“真是天降好運(yùn)啊!”
“恭喜恭喜!”
重重人群之外,眼前那兩道身影,已然消失地?zé)o影無蹤。龍霄霆無奈地跺一跺腳,俊眉擰成死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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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一路拉著霜蘭兒狂奔。
他步子飛快,出了方府,三步并作兩步直往山下沖去。
奔跑中,他滿頭長發(fā)皆著奔跑而散亂,傾瀉下來,如同一襲飛濺而下的黑瀑。霜蘭兒被他拽著拉著,也不知自己究竟跑了有多久,兩腿早已是麻木不聽使喚,只一味不停地動著,終于跑至了山下。
龍騰這才停下,霜蘭兒不住地喘著氣,她斷斷續(xù)續(xù)道:“干嘛——干嘛呢,這是——累死我了——”
他望著她氣喘吁吁的狼狽樣子,不由開懷笑起來,“呵呵,不跑難道等他找上來啊。不過,他恐怕一時半刻也脫不了身。”眸中露出一絲狡黠的神色,他拉著她上了來時的馬車,“今天天氣這般好,走,我?guī)闳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