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到底還是老的辣。
秋端茗如血紅唇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這樣的氣韻,須得有歷經風霜的清遠才撐得住。
而她接下來的話,更是令霜蘭兒面頰如池塘中即將凋盡的殘荷,漆黑的瞳仁中亦是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端貴妃的話言簡意賅:從七品檢校郎李知孝是北夷國的奸細,混在祥龍國城防禁衛軍中,是想竊取城防布局。她的父親霜連成從前便與北夷國有來往,后更是協助李知孝竊取機密。她嫁與李知孝那晚,其實來參加宴席的賓客中有不少是北夷國人假扮。北夷國人平時很難混入城中,李知孝假借自己婚宴,利用職權獲得些許通行令,放北夷人入城,準備伺機在崇武門制造混亂,從中得利。
然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此事最終走漏了消息。朝廷于是派人密剿李知孝的婚宴。至于李知孝,則是尋個由頭,引至崇武門外另行處決。
彼時適逢瑞王府中打聽到體質至陰的她正要婚嫁,當即暗中出動人馬將她帶走。為了日后不落人口實,明著便納她為妾。
且聽端貴妃的意思是,李知孝一事后,同黨余孽連同家人全部處死,年幼的則是流放千里。如今自己的父母皆在她手中,其他親人則是下落不明。
端貴妃的話,一下子便將整樁事情與瑞王府撇的干干凈凈。當真是可笑之極!
霜蘭兒自然不會相信這些鬼話,她當即反問:“我爹爹一介平民,為何要通敵?且他長年臥病在床,又如何能通敵?”
秋端茗還是那高高在上的姿勢,呼吸間清冷而漫長,只一句話就令霜蘭兒啞口無言。
“笑話!查案那是朝廷的事,與本宮何干?再者霜連成曾在宮中太醫院任職,十五年前因參與構陷太子一案被貶,他臥病在床便是皇上當年懲治他的惡果。彼時尚幼的你,能知道什么?!你又怎么斷定他是無辜的?”
那一刻,霜蘭兒震驚了。
十五年前,她只有三歲,懵懂不知世事。家中素來貧寒,她一直以為爹爹只是身子不好,無錢醫治,哪知竟是
她此時突然想起了,小的時候自己在家中無意中翻出了一本醫書,她一看從此便入迷了,吵著嚷著要去學醫,當時爹爹極力反對,最后還是娘親苦苦相勸,她這才有機會入了仁心醫館為學徒。她還清楚記得,師父總是夸她有學醫的天分。
原來她的天分便是遺傳自她的爹爹!
秋可吟見霜蘭兒愣住不語。她手中輕搖著描金扇,把本就清涼的風扇得涼意更深,在秋端茗耳邊道:“本來呢,這事是不好告訴蘭兒妹妹的,無奈蘭兒妹妹她哎”
秋端茗神色冷了冷,“霜蘭兒,你聽好了。朝廷以為你已死于當晚圍剿中,本宮為你造了一個新的身份,瀘州知縣之女,年方二九,且與你同名同姓,早年不幸夭折,如今你便是頂用這個身份。你能活至今,皆是蒙瑞王府之恩,希望你謹記這一點!”
霜蘭兒的神色有些恍惚,仿佛游離天外一般,魂不守舍。記得龍騰曾經說她這個人已經銷戶了,看來龍騰這點并沒有騙她。不過她知道,這其中必定還有內情,絕非這么簡單。端貴妃說的是冠冕堂皇,可這也許根本就是秋家一早設下的詭計。
半響,她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淡淡問道:“貴妃娘娘,您告知緣由即可,何必以斷指相協?”
秋端茗冷哼一聲,“刁民難纏,你屢次逃走,不知好歹。本宮這是給你一個警告。你的父母,命都捏在本宮的手中,你最好識趣些。”
“我明白了!彼m兒緊緊捏著衣角,咬牙自齒間蹦出這幾字。
“明白就好。至于王爺那邊,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你最好仔細點。沒什么事就下去罷!鼻锒塑鴵P袖一揮,顯然已是逐客。
“是!
霜蘭兒緩緩退至門邊,眼前端貴妃正與秋可吟說笑,兩人精致的面容在她眼中似是漸漸扭曲。
胸中激蕩難平,似要迸開一般。她勢單力薄,此時又被人扼住咽喉,就究竟要如何才能撥云見日?難道就這么忍了么?
***
暮晚時分,連日來的暑氣被今早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沖刷地消弭殆盡。
洛公公為霜蘭兒安排的新院子,名喚醉園,大抵也是府中最為偏僻的地方了。
霜蘭兒換了一襲輕薄的紫紗衣,坐在西窗邊,望著滿園湖中倒映著紅霞,不覺怔怔出神。
龍霄霆自皇宮中返回王府,不知怎的便先問了洛公公,來到了她的住處。當他一腳跨入屋中,見到的便是她一手托著腮顎,整個人沐浴在了晚霞之中。
細碎的血紅霞光似迷蒙的輕霧繚繞,此刻落在她的身上,別有一番靜謐的氣息。而她凝滯的目光中,亦有一種迷惘的脆弱。
一時間,他的腳步凝滯了,停在那里。
許久,當夜幕降臨,黑色漸漸覆蓋時,被安排在霜蘭兒身邊服侍的宮女小夕端著燭臺前來點燈。見到龍霄霆正站在門口,不免嚇了一跳,忙道:“王爺,您怎么”
霜蘭兒聞聲時才回神。
轉首望去,背光的陰影里,映襯著宮女小夕手中的燭火,他淡黃色的袍子正迸閃出陣陣金光,胸前張牙舞爪的金龍騰云欲飛。
這樣的華貴,才是真正的他罷。
他再不是她心目中那白衣翩翩、一世清流的孤絕男子了。
一絲悲寂的笑浮上臉頰,她淡淡道:“王爺,你來做什么?”
他默然片刻,將手中錦盒遞給小夕,打發小夕先下去,道:“我從皇宮內庫中支了些上好的血燕,順便給你送過來。”
她冷笑,笑得不可遏制,“王爺可是怕我失血過多,若是早早死了便救不了你的王妃了?這才給我送些血燕補品來?那還真是大可不必了。我這條賤命,自己會保重的,無需王爺您操心!
他好看的眉頭輕輕一簇,并沒有接她的話,停了片刻后,他突然柔聲問道:“母妃她有沒有為難你?”
他的語音沉沉的,淡淡的,有著近乎醉人的溫柔。
這樣的問話
令她所有的酸楚一瞬間涌上喉頭,她死命將眼淚逼回眼眶中,卻止不住晶瑩的淚花如斷線的珍珠般墜落。他這是做什么?是關心她么?她最恨先是給她一巴掌,再施以關心了,這無疑比凌遲更是折磨,且更痛。
她一字一字道,“沒有。”每說一字,心上似被狠狠劃上一刀。端貴妃警告她,在龍霄霆面前要慎言,是以她揣測她的事龍霄霆并不知巨細。可即便如此,他也脫不了責任。
轉首,她直直望入他的眼中。
即便她有滿腹的委屈,卻不知該和何人說。
他的目光平靜得幾乎沒有感情,良久,只輕輕道:“那就好。”
此時,可園中的著墨小碎步跑來,見了龍霄霆忙行禮道:“王爺,王妃問您何時過去用晚膳?”
他的身后是無盡黑夜的暗沉,似將整個天地皆籠罩。緩緩轉身,他正欲離去。
霜蘭兒卻突然出聲,“等等,我有一事問你!
他停住腳步。
她怔怔望著窗棱間漏下的月影,萬千話語最后只凝成一句,“為什么三番兩次救我?”
他微微側首,看不清表情,半響都沒有說話。
屋中靜寂得過分,著墨早就識趣地走開,四周靜的甚至能聽見風拂過水波的“沙沙”聲。
一縷寥落的月光爬上枝頭,盡數傾瀉在他頎長的身上,在地上拉出長長的淡淡昏黃的影子。
良久,他輕聲,“我對你,只是同情!
言畢,拂袖離去。
她冷眼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再無一滴淚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