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鎮外的荒野里,車凌鈞才在一處高崗上停了下來。
“車凌鈞,你——你好像不高興?”管小玉問。她覺得,自己應該先開口。
車凌鈞將翠衣放在一棵大樹下,霍然回身走到管小玉面前,捏住了她的下頦。動作之突然,搞得管小玉嚇了一跳。
一雙星眸疑惑而略帶驚慌地望著眼前的男子,等待他開口。可是車凌鈞卻始終緊抿著嘴唇,目光盡是在管小玉臉上流連,卻不愿意吐露一字。
“車凌鈞,你到底想說什么!”管小玉終于忍不住了,素手一揮,蠻橫地打開了車凌鈞的手,向后退了兩步。
她胸膛快速地起伏著,急急說道:“難道你費盡心思找到我,就是為了用這樣陰郁得目光看我,直到看得我發毛為止嗎?你到底有什么話,為什么不明說?”
她語若連珠地說著,不知怎的,竟有點委屈了:“若知道如此,我連找你的心思都不該起!”
車凌鈞再次皺起眉來,冷聲反問:“你說什么?原來你并不想看見我?看來我又自作多情了!”
“我……”管小玉捂住嘴,知道自己說話造次了。
她也一樣記得,她在凌霄天的時候,也是對車凌鈞說過不想見到他的話的。本以為之后的甜美經歷,會讓車凌鈞忘掉那次不愉快,但是原來他依然記得,而且還很在意!
“不是那個意思,我……”手掌下,管小玉的嘴唇蠕動著,輕聲地辯解。因為她害怕聲音一大,眼淚就會很不爭氣地滑落滿臉。
但,盡管她忍著,不爭氣的眼淚還是嘩啦啦流了下來。
這回,換成管小玉愕然了。
她倒不是對車凌鈞說的話驚訝,而是驚訝他發現得如此深刻。
“你變化的不僅是容貌以及靈氣的性質,”車凌鈞慢慢說道,“讓我感到不解和擔心的,是你的性情。”
管小玉低下頭。
“按照之前的你,是絕不會貿然幫我殺掉那些人的,即使你知道他們不能留。而當你看見那些被我殺掉的仆從的時候,你也一樣毫無感覺,根本沒有像之前那樣勸我不要濫殺無辜。”說到這兒,車凌鈞停了下來。
管小玉喃喃說道:“不是啊,他們本來就不能留。之前我在戰場上,不也一樣毫不留情嗎?”
“不一樣!”車凌鈞說得斬釘截鐵,“那時的你戴著面具,不是真正的你,而現在你摘了面具,卻依然冷血!”
“冷血?”
“不錯,可能你并不知道,當你說到殺戮的時候,你眼睛里有一道白光。”
管小玉打了個冷顫。“白光……難道,難道……”
“所以該說話的不是我,而是你。你該給我說說那天之后,你遇到了什么事情,為什么會變成現在這樣。我想,你知道。而且恐怕這也是你不想見到我的原因。”
管小玉頭低得更低了。
“你為什么想知道?也許你不知道比較好……其實我想見到你,只是想告訴你——”
“有人想利用我!”車凌鈞替她說出了后半句話,“對嗎?但我不需要你的提醒。你消失之后,夜摩國也發生了一些事情,牽二連三,讓我注意到滄浪國內的局勢動蕩。所以我不用你特意提醒。”
“是嗎?”管小玉輕聲說道,“那樣我就放心了。”說完這句話,她便閉上了口,不想再說什么。
車凌鈞等了一會兒,忽然開口道:“管小玉,你難道沒有想過我為什么要問你那些事嗎?難道你以為我之所以問你,只是因為普通的關心或者僅僅是好奇?甚至是要通過你曾經的遭遇;來判斷我是不是還應該和你在一起,而不是將你一腳踢開?你以為我們是什么關系?朋友?男女伴侶?秘密情人?我們是夫妻!夫妻就是要互相扶助走過一生的人,共同分享歡樂,共同分擔痛苦和危險!夫妻就是要互相信任,能坦誠相待,而不是把痛苦和危險一個人承擔!——那不是夫妻,甚至連合伙人都不是!我希望你能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么,好事壞事,我和你共同面對總比你一個人獨自面對要強,不是嗎?”
話語的尾音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只剩下風嗚嗚地吹著荒草,草里唧唧的蟲鳴。車凌鈞的眼眸還在熱切地望著管小玉,而管小玉卻還在猶豫著,不肯開口。
“管小玉!”車凌鈞輕聲催促道。他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急切過。
管小玉終于抬起頭。
云散開。月亮從云后面露出頭來。皎潔的月光照在管小玉的眼眸上,照得她的眸子晶亮,卻也照出她眸中那一層水霧。
“能得車凌鈞為郎君,做伴一生足矣……”淚水滑落,管小玉嘴角微顫,輕輕地說。
車凌鈞心中有一絲異樣在涌動。
面對流朱的叛軍時,她說她現在是梟王妃。
現在,她又說能得自己為伴侶,一生足矣。
由衷的情感,由衷的流露。
有的丈夫覺得,自己應高高在上,妻子應溫順賢良,方為幸福。有的丈夫覺得,妻子應如女王,美貌高貴,方為幸福。有的丈夫覺得,兩人應出雙入對,時時秀愛,方為幸福。有的丈夫覺得,妻子應寬厚大度,允許自己流連花柳,方為幸福。
但有多少丈夫能得到妻子一句“有你為伴,一生足矣”的由衷流露?
就像多數男人總在幻想身邊有無數美嬌娘環繞一樣,多數女人也在幻想一個問題:如果我的丈夫不是他,會不會比現在更好?所以,如果你的妻子能對你說“有你為伴,一生足矣”的時候,那是何等難得的幸福!
車凌鈞的聲音也微微顫抖了。他輕輕撫摸著管小玉的發絲,柔聲問道:“現在,你愿意告訴我了嗎?”
依然只有蟲聲,依然只有風吹草聲。車凌鈞也不再說話,但目光卻熾熱急切。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急迫過。
管小玉笑了,嘴角的弧度柔和,目光清澈溫和。她慢慢開口,可說出的內容,卻出乎車凌鈞的意料。
“謝謝你,但我還是不想說。”
看見車凌鈞要開口,管小玉先于他一步接著說道:“這和信任沒有關系,我信任你,也深深愛著你。可是,我還是要跟你說——我們分手吧。”
蟲或許還在叫,風聲或許還在呼車,草或許還在沙沙響著。但是在車凌鈞耳中,這一切聲音都消失了。只有管小玉話的尾音混著自己的心跳,一下下敲擊著耳膜和心臟,敲得他冷汗濕透了衣衫。
“你——說什么?”他覺得口里發干,說出的話都不像自己的聲音一樣。
“我們分手吧,”管小玉平靜地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一雙大手猛地抓住管小玉的肩膀,抓得她狠狠一痛。
“你說什么?分手?!到底因為什么?是我對不起你嗎?還是你移情別戀了!我們——”他還要說什么,但嘴唇顫抖著,終于還是沒有說出來。
他想說的話太多了,真正想說的時候,卻堵在口中,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車凌鈞,你多心了。你什么也沒有做錯,我也沒有對不起你。我說分手,是因為我愛你。”
以愛之名,分手——車凌鈞真覺得這是天大的笑話。他茫然四顧,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說不出地蒼涼凄愴。
慶海城一處大莊園里,花竹樹木假山水塘環繞中,一座石頭殿堂突兀地矗立著。由巨大方石一層層磊成的高大建筑仿佛直接天空,在黑沉沉的天際下給任何一個站在它面前的人帶來沉默無聲的威壓。
殿堂里,一個只在頭頂梳著小發髻的青面魔怪坐在一張巨大的石椅上,陰冷的目光一遍遍掃過眼前跪著立著的黑衣手下身上。
“幫主,我們已經損失了兩位堂主,這樣真的值得嗎?”站在暗龍幫幫主身邊的擎天護法小心問道,“雖然我們六個門下有二十四個堂主,死了兩個還能再補上,但是這樣的損失依然很讓人痛心。因為我們暗龍幫從來都沒有遭受過這樣的恥辱。”
幫主龍煞嘴角往上抽懂了一下,好像露出了一個笑,但擎天卻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升了起來。
“擎天護法說的不錯,我們是沒有經受過這樣的損失,沒有遭受過這樣的恥辱。但是,這是必須的!”他的音調陡然提升,聲音里有一絲金屬的顫音。“我們要做的不是憑一己之力將鳳王抓住——當然如果有這樣的機會更好;我們之所以這么做,第一是因為這是圣女的交代,第二是為了把鳳王涅槃的事情傳出去,引更多的人對她和梟王下手!只要這兩個目的達到了,我們的犧牲就沒有白費。至于犧牲很大這件事,你們要了解,這次我們的對手也很強,強得不可想象!”
擎天偷偷擦去額角的冷汗,走到龍煞面前跪下道:“那么是不是我們要就此罷手?可是,屬下們是在不甘心啊!”
“不甘心?別說你們不甘心,就是本幫主也不甘心!”龍煞惡聲道,“他們讓我暗龍幫折了兩個堂主,我也會讓他們付出相應的代價!至少,也要找個地方發發心里的這把火!”
慶海城外的荒野里,車凌鈞依舊和管小玉面對面站著。
有那么一刻,他也想過自己不應該這么沒有骨氣,應該拂袖而去,等管小玉后悔了再去找她——可是他真的不甘心。不止不甘心,他還擔心。擔心管小玉會在他離開后做出什么冒險的事來。所以,他寧可這樣厚臉皮地站在管小玉面前,看她一舉一動。
“你不走,我走。”管小玉無奈說道。
“不是誰先走的問題,”車凌鈞道,“而是我們既然已經分手,那我既管不了你,你也管不了我。我就想站在這兒,這是我的自由。”
管小玉苦笑:“我還不知道你有這么厚臉皮的時候。要是被你的臣民知道了會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