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情海？”車凌鈞不禁訝然，“你是說，管小玉打算忘記曾經的感情？”

“難道不可以嗎？”神女道，“這樣就可以輕松自在了！”

“輕松自在？”車凌鈞忽然怒了，“這不是輕松自在，而是把自己變成冰，變成和你一樣冰冷的東西，沒有靈魂，沒有生機，沒有存在的意義！”

冰海神女沒想到他會這樣反應激烈，有些愕然，道：“沒看出來，你還是很性情的呢！現在看來，我該留下的，也不光是你的視覺，還應該有你的心——把它冰封起來，該是彌足珍貴呢！”

車凌鈞下意識握緊了拳頭。他不斷告訴自己要冷靜，冷靜。他本來就不怕黑暗，梟族天生就有在暗中視物的能力，但除了這個能力外，他們還被賜予了一項特殊的能力——敏銳的聽覺。

暗中視物和視力消失當然不一樣，車凌鈞現在什么也看不見，不管是在光明中還是在黑暗里。但是他可以用聽覺，依靠聽覺來定位對手，作出正確的判斷。

這里還有一個有利于聽覺的因素，就是冰海非常安靜，沒有什么聲音的干擾。

他握緊拳頭，通過聽覺尋找著時機，他必須要戰斗了。

“這個過程并不痛苦，甚至說是輕松的。你在雪原的時候，不是已經體驗過了嗎？”神女的聲音再次響起，這回既不是冰冷的，也不是甜蜜的，而是溫柔的，平和的。

車凌鈞已經領教過這聲音中的魅惑術法了，他現在已經不會再上當。他冷冷笑道：“同樣的術法，是無法在我身上施用第二次的！你這次想帶走我的回憶是嗎，就像在雪原上一樣？”

神女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失望：“你不會上當了？沒錯，雪原上你忽然想起的那件往事，就是在去往凌霄天的過程中，每一個靈體都必須經歷的丟掉心的過程！不過你以肉身前來，倒是無意中抵抗了這個過程了呢！”

車凌鈞這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好好地想起那件塵封許久的往事，而且一旦想起就不能終止，最后結束時會有如釋負重的感覺。

原來是去凌霄天必經的丟掉心的過程！

“看來，若不能在路上失去心的話，就要在你這兒把心取走了？”他冷冷地問。

“取走心嘛嗎？沒有那么血腥！其實很簡單，只是要取走你的影子！”

“影子？”這有些出乎車凌鈞的意料，“只是取走影子嗎？”

神女發出一聲呼嘯一般的笑聲：“你不要小看影子啊！它就是另一個自己，記錄著一個人一聲的經歷，特別是那些藏在心底的暗不見光的記憶，全在影子里！既然你不想主動拋棄，那我就替你取走它！”

車凌鈞忽覺一道揮刀一般的風聲在左邊響起。他向右側躍去，可剛一立足，忽然“哎呀”一聲，又接連向左前方躍走好幾步。這是因為他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有影子就必須有光。在這片冰海里，能形成影子的光，當然來自太陽，那個永遠不動位置的太陽。

車凌鈞記得，太陽就在自己左上方。那么，自己的影子，當然會在右下方。那神女在他左邊揮什么刀？這刀聲，應該就是虛晃的招式，她的真招，則是向自己右方襲來。

神女見他反應如此快，慍怒道：“讓你逃！”說著，又接連發招，襲向車凌鈞。

車凌鈞看不見她用的是什么兵器，只能憑借聽力，想象那是刀或劍。確實，冰海神女用的是一把刀，不過那是一把可以切斷影子的冰刀。

車凌鈞不斷閃躲她的攻擊，卻終因失去視力而犯了錯誤。

他一連幾個閃躍，最后落腳的時候，卻踩在一塊冰的邊緣上。他腳一崴，摔倒在海灘上。立刻，神女的冰刀逼近了他的身體。

“別動！”她說著，施起了法術。車凌鈞只覺一道寒氣像一條粗大的繩索一樣捆住了他的身體。他完全動不了了。不僅如此，強烈的寒意鉆進他每一個骨縫，每一個毛孔和肌肉的紋理中，他終于抵擋不住那寒意，昏了過去。

若是完全的昏迷，倒也好了；可他偏偏不是。他失去絕大部分意識，卻偏偏能感覺到那支冰刃在自己身邊切割著什么。那感覺不疼，只是麻麻地裂開，裂開。咝咝的聲音一直響在他耳畔，讓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是一團混亂，混亂中又在分裂，撕裂，撕得粉碎，揚得漫天皆是，最后灰飛煙滅。

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了過來。習慣性地睜開眼睛，才重又意識到已經失去了光明。影子呢？眼前的光明沒了，腳下的黑暗還有嗎？他卻無從確認。

他只覺得心情平靜如水，似乎連空氣都不那么寒冷了。

“咕咕”巨梟在叫了。

“蒼王？”他輕聲呼喚，“你還在這兒？”

“咕嗚咕！”蒼王輕輕地叫，似乎在求救。車凌鈞摸索著爬起身，蹭到它身邊，拍拍它。

“你動不了了？她把你也困住了！”車凌鈞說著，摸索著攏攏蒼王黑色的羽毛。“怎么才能讓你脫困？”

片刻，車凌鈞問道：“怎么樣，能動了嗎？”

巨梟掙扎了幾下，卻掙扎不動。

車凌鈞見沒有效果，便頹然坐下來，道：“沒有辦法啊！我融不開你的束縛！”

冰海里傳來如同冰層碎裂的聲音：“咔！咔！”

蒼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望去，車凌鈞卻無動于衷。

蒼王像是發現了什么，咕嗚咕嗚地叫起來。車凌鈞道：“你看到什么了？怎么這么興奮？”

就在這時，冰海神女的聲音響了起來：“它看見我了，你倒沒發覺是我呢！”

車凌鈞淡淡一笑：“是你又怎樣？”

神女道：“剛剛把你的影子冰藏好。真是壯觀！原來你曾是掌管黑夜的神，我倒小看你了。沒了影子以后，你是不是覺得輕松多了？”

被她一問，車凌鈞才注意到，剛剛他起身，走到巨梟身邊時，腳下竟是不可思議的輕——不是輕盈，不是輕飄飄，而是輕飄，就像是沒了根沒了重量一樣，不費力氣、不費心思地向前走。

“那是因為沒了影子？”車凌鈞淡淡地問，毫不驚訝。

“對，就是因為沒了拖住你的影子。”冰海神女道，“怎么樣，現在該回去了吧？”

車凌鈞卻沒很快地回答。他想了片刻才說：“回去嗎？沒想過。”

“那你打算怎樣？”冰海神女忽然來了興趣。

車凌鈞道：“回去……做魔界的統治者很累的。再說，也沒什么值得讓我回去的東西和人。這里……當然無所謂好壞，不過我還是想暫時留下來。”

沒等冰海神女說什么，車凌鈞便站起身來，也不管前面是什么方向，腳下有什么東西，便踉踉蹌蹌地向前走去。

眼前全是黑暗，腳下都是堅冰。他既看不見，也站不穩，不一會兒就摔倒在地上。蒼王看著自己的主人這副樣子，心里著急卻絲毫不能動，只能急切地高聲叫著：“咕嗚——咕嗚——”

車凌鈞卻似乎根本沒有聽見它的叫聲，艱難地爬起來，繼續前行。這一回，便是冷若冰山的冰海神女，也禁不住高聲叫起來：“停下，不要再走了！”

因為她看見，只要車凌鈞再走十步左右，就要掉進深深的冰海里去了！而一旦掉進去，那就真的要被冰封住，再也出不來了。

這里的冰山中，其實不乏這種“冰標本”。

成年累月間，從別的海域里闖入此處的魚，不知有多少條都被封在冰山里。有的驚訝地張著巨口，似乎不相信會遇到這種事；有的劇烈地扭曲著身體，好像要掙脫突如其來的冰凍；有的還定格在嫻雅地擺著尾巴的瞬間，在遭遇冰封時根本沒有反應過來……

如果車凌鈞掉進冰海，會是怎樣的呢？他會掙扎嗎？會呼救嗎？會平靜如同接受自然的安眠嗎？

冰海神女不知道，可她卻急切又緊張地想知道。所以，她只提醒了一句，便噤聲了。

可是岸上的蒼王卻焦躁起來。它先是“咕嗚咕嗚”一聲叫得比一聲急，然后便扭動起身子，跺起腳來，好像要掙脫身上那無形的束縛。它越動越厲害，掙扎中，片片黑色的羽毛掉了下來，飄飛在陽光照耀的冰海上空，就像一只只小小的不吉利的精靈。

忽然，它雙翅奮力一張，“嘎——”地一聲怪叫，騰空而起。一旦騰空，蒼王便閃電般飛近了車凌鈞。

它去得真及時。再晚一步，車凌鈞便會踏入冰海之中了。蒼王俯身銜起滿身冰碴的車凌鈞，回頭一甩，將他甩到自己背上。

“蒼王，你能動了？怎么解開束縛的？”車凌鈞雖然在問它，卻有些木然。

蒼王當然不能回答他的問題。它帶著車凌鈞飛到遠離海面的地方，慢慢落了下來。它用最輕柔的方式將車凌鈞放到地上，頭輕輕的蹭著他的胸膛，那樣子就像一個孩子在乞求父親的擁抱。

不知怎么，車凌鈞那空空如也的心里，忽然多了一點沉沉的東西，那東西就像一粒種子，微小，但充滿新生命的溫暖。

車凌鈞忍不住用手撫摸蒼王的頭。不知不覺間，他耳語般說道：“我知道我要做什么，我知道……”

蒼王做了一件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沒有主人的命令，它竟然將翅膀擁住身體，化作一道黑色的光，回到了車凌鈞的身體里。

一直注視著車凌鈞和蒼王的冰海神女此時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因為她看見，車凌鈞的腳下，又出現了一道淡淡的影子！雖然顏色淡到幾近透明，但那畢竟是影子。

“你怎么……又有了影子？”她的聲音因驚訝而變得過于高亢起來。

此時車凌鈞也和剛才不太一樣了，他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種淡淡的驕傲：“你是不是不知道，蒼王也是我心魂的一部分？”

神女緊緊咬住了嘴唇：“我是忘了，你還有這只鳥！不過也不要緊，就憑那點淡淡的影子，你又能做什么？”

車凌鈞沒有回答她的話，卻問道：“管小玉在什么地方，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