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駕崩的消息炸了京城上下,并向各地火速漫延,舉國禁戲禁酒禁婚,以示哀悼。
停靈宣殿,凌肅與凌睿兩人徹夜守候。直到第二日,才開始少量接受眾臣瞻仰,也是第二日,涼陌川才得以接近靈前,見到掛了兩個黑眼圈,嘴邊胡茬淡青的凌肅。
給遺體磕了頭,裝模作樣哭了幾聲后,涼陌川退在凌肅一側,寬袖的遮掩下,還了他的鑰匙與信物。
她雙目保持警惕,顧了顧當中哭靈的一位大臣,小聲對凌肅說道:“沒錯的。”
遺詔與他們所想的一致,并未出錯。
凌肅神情僵硬,沒有回復,袖子下的手,悄然而用力地一握。
涼陌川偏頭見他表情落寞,本想得開口說的話,遺憾地停在了嗓口。
先帝駕崩后第三日,即三月十九定為新帝登基之日,經欽天監提議,先帝于本月二十六皇陵下葬。
轉眼,凌肅的登基之日來到。
繁瑣的禮儀過后,金殿上到了宣讀遺詔的環節。凌肅一身龍袍,直立金殿上,儀態端莊又不失威凜霸氣,目光朝著殿門遠眺,他的心緒復雜的等待下,一隊人徐徐走進了金殿。
分列在殿上的文武群臣們,也都向著那隊人紛紛看去。
這是一隊以常青為首的新皇親衛,新編神武營中的頂尖護衛,由他們負責從東宮護送遺詔到金殿。
立在金殿下,手握三分之一把鑰的錢皇后眼梢兒一掀:這遺詔內,準沒凌肅什么好事,不然先皇怎么會讓她參與保管金鑰,她與先皇的寶貝兒子凌肅,可是死對頭呢。
殿上的每個人都翹首以待。
常青捧著金色寶盒徑直上前,走上臺階,手舉遺詔跪在凌肅面前。
凌肅端端正正跪下,正要接手遺詔時,常青從寶盒下方,挑視凌肅,極低的聲音說道:“卑職遇見世女,有句話要卑職一定在金殿上帶給殿下,她問您,若江山與女人選一,您該如何?”
眾多目光聚焦在凌肅身上,似燃起了一道火線,灼得他口干舌躁,全身都激出了汗來,涼陌川話中有話!
她選在這時候讓常青帶話,必然是件緊要事,江山,女人?眈下眼,定格在前方的金色寶盒上,他明白了。
涼陌川不僅換了遺詔,還在遺詔上,擅寫了本不該出現的內容:她用父皇的口吻與筆跡,給凌肅擬出此生最艱難的選擇題。
江山,女人,二者選一。
寬袍下的手漸漸握緊,緊蹙的眉心,出賣了他的不安,猶豫。
他久不接遺詔,這讓殿上的群臣們心急如焚,登基只差最后一步,都這關頭了,他還在想什么?
涼勝下意識捏緊了手中金鑰。
階上階下相隔有一段距離,沒人聽見常青與凌肅低訴了什么,錢皇后臉上勾起一個幸災樂禍的笑,上前兩步,拔高音量說道:“殿下,請接遺詔吧。”
接下遺詔,便要接受這道無路可走的單選題,群臣面前無可遮掩,非要選出個結果,無論江山或女人,都是男子一生最重,做為父皇的兒子,新一任國君,他有責任義務,繼承先皇遺愿,還一個太平富庶的天下給萬民。
但要因此失去那個女子,叫他負盡恩義,并拔盡他的靈魂,他不知在將來的日子里,當他面對江山與萬民時,該用怎樣的心情。
女人,你何苦讓我如此為難?
他閉上眼睛,腦中全是她的種種剪影,今日他即位為帝,股掌間翻云覆雨,原以為他能以傾盡天下的權力,為她構建出理想中的自由生活,卻不料,在他一步將登頂,她卻為他設下這道陷阱。
“殿下。”
錢皇后再次開口,接著是涼勝奏請,然后滿殿群臣異口同聲:“請殿下接受遺詔。”
再睜開眼時,眼中已不見了那份糾結與彷徨,亮而堅毅的眸子明光四射,暖如春陽。他恭恭敬敬對遺詔磕了頭,鄭重接下,起身后面南而立,釋然對眾臣道:“父皇命本宮在即日當日公布遺詔內容,父皇之命,兒臣不敢有違,現在請國公、母后呈上各自保管的兩把金鑰,讓父皇遺命,詔告于天下吧。”
滯悶感稍感緩和,他舉目望向殿外,外面日頭亮堂,晴空萬里,他面部微冷,眼中卻凝著些笑意。
新皇登基日,竟是近幾十日以來,最好的一個艷陽天呢。
錢皇后一身素衣,緊緊抱著腦袋,不讓凌睿的話再響在耳際。
“這些年,你為我名義上的母親,于我照拂,將我從喪母的陰影中挽救。而我彌補了你無子之痛,給你親生子一樣的孝敬與尊重,因為我,你穩步后宮,終得后位,算起來,我們不過是各取所需。”那時宣殿宮墻下,凌睿的臉冷若寒冰,“而今我終是個王爺,既然未能完成你的心愿,那么……就各自珍重吧。”
“你在宮中做你的太妃,甚至太后,我們最好不要再見,畢竟,我不是你親生兒子……”
凌南的死并未擊垮錢皇后,凌睿的反常卻讓她幾近瘋狂,無子的她之所以能做上皇后之位,多數仗著有凌睿這一籌碼,加上她的妖嬈美色,再有幾分老皇帝均衡凌睿與凌鈺勢力的初衷。現一切物是人非,德貴妃死,凌鈺放逐偏遠山區,老皇逝,凌睿對她的態度較以前截然相反,宣告著她苦心付出教育人子的失敗,昭示著這段母子情分的轟然割裂。二十年后宮碾壓都未被打倒的錢皇后,而今就像一堆爛泥,癱在先帝靈前。
此刻靈前唯獨錢皇后一人低低哭訴,風從殿外透入,掀動垂掛了一殿的白幡,將冷寂的宣殿添來一筆詭異,與肅殺氣息。
錢皇后不停為先帝添上紙錢,哭腫的雙眼紅似滴血。
忽聽身后響起了腳步聲,熟悉的女人聲音森涼:“若給你個好結局,叫含冤地下的可憐人,情何以堪?”
“淑妃!”錢皇后見鬼似的身子一縮,驚忙回身看去。
背光的影將淑妃的身形掩映高大,錢皇后便身在她投下的陰影中,平日她位居六宮之首,現今她渺小如辛苦求生的螻蟻。
“凌睿是個好孩子,能在你影響下這么多年不改初心,實在難得。”淑妃面色冷漠,不屑對錢皇后正視一眼,“他什么都知道了,他沒有揭發你,手刃你,是他過于仁慈的良心!錢皇后,你為了爭寵,殺害凌睿母妃,你不僅殺了他娘親,還迫使年幼的他認賊作母,你讓知道真相的他有多懊惱和痛苦?”
“不會,他不可能知道……”錢皇后即刻換了口吻,一副含冤受屈的嘴臉,“本宮沒有做過,本宮沒害睿兒母妃!”原來是張寧……是他出賣了她……
“你叫屈又有誰信呢,孩子們都太慈悲,不像我們,曾經在你死我活中過來的人,生生死死都看得太多,我的眼皮下,容不下你渣滓一般的存在。”淑妃一向人如其名,是個儒雅賢淑的高貴作派,而現在,她眼底噙滿戾色,周身上下,漫出一股令人膽戰的殺氣。
她從袖中滑出一把精小匕首,丟在錢皇后面前,錢皇后看向匕首,驚詫后頹意濃濃,霎時怔如雕塑。
淑妃不再看她,多一眼都嫌臟,“你陪駕多年無所出,又是圣上心愛之人,圣上一走,你本該隨他而去,若是不念在圣上生前未廢后,此刻你早該入了棺槨,錢氏,你知道你該怎么做。”
錢皇后身上陡然一陣痙攣,一張傾城絕色的臉猙獰抖怵,仰面望著那十幾年來,只配在她冷眼下受盡睥睨的淑妃,居然如同望著一只嗜血鬼魅,再低頭,盯著靜靜躺在身邊的匕首,眼中神采一再地絕望下去……
登基后,凌肅還是在承明殿辦公,只是他龍案的左手邊,再不會有定國公的存在。
整座殿內空蕩冷寂,他看文書看得眼睛脹痛,一面揉著太陽穴一面看向左側,脫口喚出:“國公……”
那張國公曾日以繼夜處理公事的案臺,還冷清地擺在原位。
他苦笑一聲,忽就濕了眼眶,轉過霧蒙蒙的目光,再次回到自已手中的公文上。
“圣上,慕都督求見。”常青在殿門前遙遙稟道。
“讓他進來吧。”
話剛落下,慕晨已經大步走上殿來,在承明殿正中心位置下跪拜見新皇,遠見凌肅神情散漫,心不在焉只對著公文,慕晨索性不等級他發問,拱手說道:“臣已將十三騎一事安排妥當。”
凌肅眼神微聚,抬眸看去。
原先他與涼陌川都以為慕晨或多或少與十三騎有所牽連,但后來他才得知,慕晨早已在先皇那處印證了清白,慕晨在先皇面前備案,承認他與十三騎有來往,并且十三騎認了他當主人的事實,怕的是凌肅涼陌川對他動手。而關于敦親王遺子的事,先皇早收到確切消息,那孩子在當年逃難時已經重病離世。
至于遺子寄養于慕家,并派親信暗中護持的所謂十三騎絕密信息,只是那兩個愚忠于敦親王的屬下留下的假消息罷了,為的是敦親王血脈不斷,讓十三騎有個念想希望,讓那些為黃粱夢誓死效忠的人們永不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