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陌川充耳不聞,面部平靜如常,公侯卿這隊人中也無人對錢皇后反唇相譏,錢皇后的指責如同泥牛入海。
這種無聲的羞辱令錢皇后更加惱怒!
凌肅身為幼子,卻要搶了兄長皇位,淑妃又何德何能,獨霸圣上恩寵,他們母子就是錢皇后眼中釘肉中刺!前兩日她心腹張寧無故受凌肅責難,凌睿被扣押,不知凌肅給凌睿灌了什么湯,自從那日他們東宮一聚后,凌睿像變了個人,對她愛理不理,哪還有之前言聽計從的乖巧模樣?
她對凌肅的恨,徹骨。
錢皇后怒道:“凌肅,你這還沒當皇帝,便要與圣上唱對臺戲是么?等本宮面見圣上……”
“母后!”凌肅身后的凌睿打斷她的話,沉著臉向錢皇后看了過去,“您這是做什么,父皇他何時說過,不準世女進皇室了?兒臣做為他的兒子,又與世女平時走得較近,為何從未聽他說起?”
錢皇后像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眼前一懵,她付諸全部心血的兒子,居然,會用這種口氣拆她的臺,扇她的臉!
凌睿轉看眾位大臣們:“不知各位大人,可曾聽父皇說過此事?”
“沒,沒……”大臣們連連搖頭。
國公大人繃著臉仰視前方,悶葫蘆似的啥都不說,似乎,好像,圣上還真這么跟他暗示過……
凌睿得到眾大臣表態后,又面朝錢皇后,肅然說道:“兒臣知道您不喜歡九弟,對國公也有所成見,但今日九弟攜世女前來拜見父皇,是出自一片孝心,父皇病重,危在旦夕,而九弟已到弱冠之年卻無婚配,這叫父皇怎么不掛念?難道您不想讓九弟為父皇了卻心事么?”
“你……你怎么敢這樣跟本宮說話!”錢皇后目似充血,氣得聲音發顫,一時氣血上涌,心口哽上了一口氣難出,竟憋得她面紅耳脹,僵直地朝后倒去。
簇在她身旁的后妃們七手八腳扶上來,嚇得花容失色。
就在后妃群忙著照看差點兒背過氣的錢皇后時,寢宮緊鎖數日的大門,吱呀開啟,門才一開,便見宮門后通往寢殿的那條寬道上布滿白幡,左右侍立的侍衛、宮女、太監全都一身素縞。
寢宮外所有人突然失聲痛哭,人群的騷動難以遏制,一個個跪爬著向宮門趕去。
“父皇!”兩人凄厲的叫喊疊為一聲,兄弟倆人頓時淚流滿面,突來的噩耗像座山一般,頃刻壓垮了男子本偉岸的肩頭,他們重心頓失,眼前一片模糊,只知連滾帶爬地沖上前去,卻被寢宮內涌出的侍衛持槍攔下。
身后是躁動難安的眾臣與公主后妃,兩位皇子失控,臣子便趕忙上前助勢,當中有為凌南之死痛哀的,當然也有眼中只看到新君與自家前程的,大伙兒借著這個悲傷時刻,隨兩位皇子起了一把哄,爭著表孝。兩位皇子不顧侍衛阻攔,堅持要沖進寢宮見父親,后妃公主們那頭也起了勢頭,大有比孝心斗哭的架勢。
而侍衛得到的命令是暫時壓住這些人,天子大行,鬧得跟集市哄斗一般像什么話?
“讓我去見父皇!你們給我讓開!阻我者死!”凌肅頭一回失態地像個難纏孩子,這時他腦中沒有所謂教養,沒有多年來刻在心頭,教他冷靜持重的座右銘,只知他是個兒子,他父親離他而去,可他卻不曾見父親最后一面!他的懊悔鋪天蓋地席卷,他缺席了父親十年,回來后仍是給他的太少,那是個驕傲的父親啊,這些天來他閉門謝客,連親生兒女都不愿相見,是他的病令他太難看,或是他走得太痛苦么?所以他不想讓他人見到他死前猙獰痛苦的模樣,毀了他在孩子們心中那個高大、英武的父親形象?
當初意氣風發的天子,兢兢業業十幾年,為天下做了先輩幾世未曾有過的功績,他是圣上,并非圣人,他也做過錯誤的決定,干過荒唐的事兒,但在凌肅心里,他永遠是獨一無二的,父親……
身前的兩名侍衛在他的拉扯下栽倒一旁,他像一頭被蒙蔽了視聽瘋獅,直闖宮門!
涼陌川緊隨他身側,不但不阻止他的瘋狂,反倒幫他開路,侍衛們哪敢真攔,兩位殿下徹底沒了理智,兵器不長眼,萬一真傷了他們如何是好?
大臣們動作較快,搶在后妃們頭前,跟在了兩位殿下后方,一個賽一個,哭得地動山搖。
侍衛們被這些瘋子壓得節節退后,眼見便要讓凌肅闖進宮門,忽聽宮門前一個略顯沉啞的女聲喊道:“都住手!”
這一聲清晰地聽在凌肅耳中,撞破了他幾乎閉塞的聽覺。
聲音不大,除了前方帶頭幾人,后面的人根本沒法聽見,可這一聲卻像個定海神針,奇跡般穩住了騷亂的場面。
宮門前死寂,侍衛們主動讓道,那名素服女子便站在宮門正中,單薄的身子恨不當風,在這起風之時仿佛搖搖欲墜。
淑妃眼底灰靜如死,目光凝滯,她看著凌肅,輕輕念道:“你父皇,給你與眾臣留了話。”
聞聲,凌肅含著淚撲通跪地,接著宮外眾人也都深深伏身。
“圣上有令,后日太子即位,宣讀遺詔,見日,大葬……”淑妃放聲說道,即便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高些,穩些,但到最后二字,仍然顫抖地難以訴清。
后日太子即位,圣上遺體見日大葬,即是說但凡有了合適日子便盡快下葬。凌南死前,已將他的身后事交代清楚,他一生從政,乾坤決斷從不拖泥帶水,死后,也不愿后人多累,太子年幼,若操心父親后事,難免會拖累政事,作為一個皇帝,臨死,都在為他的江山做著打算。
淑妃見眾人靜了下來,長抽一口冷氣,“圣上走時很痛苦,他早知他的病,臨終前必得受百般煎熬,因此拒不召見眾人,更怕孩子們傷心,便一意孤行將自己困在寢宮,多日來未與眾臣說及,令各位大人擔心了。圣上已走,我體諒各位心中激苦,先前放肆便作罷了,還請各位理性服喪,莫擾了先主英靈。”
凌肅垂頭,手指緊緊張扣在大理石磚縫中,那片青色的大理石上,早已一片淚漬。
“肅兒,你不是孩子了,雖然你悲痛著父親遠逝,但你一定要知道,你該做些什么。”淑妃說道,話中不無暗示的意味。
凌肅猛一抬頭。
他正前方,站著母親淑妃,右側方,跪著相陪的涼陌川。
淑妃鼻頭泛紅,抽噎了一聲后說道:“請兩位皇子,皇后,及各位二品官以上大臣,入寢宮——陪駕。”
“是。”
“臣等遵旨。”
凌肅起身前,偷偷將一只鑲著藍花的錦囊塞進涼陌川手中,然后悶著頭,踉踉蹌蹌起身,跟在淑妃身后,走進寢宮。
當涼陌川再看他時,他的背影已被其后的凌睿掩蓋,凌睿臨去前回頭望了她一眼,便匆匆去了,緊接著是涼勝與眾位大臣相繼而入,她再也看不到那兩個男子的身影。
捏緊手中的這只小小錦囊,她心頭即寒且暖,寒的是他承受著喪父之痛,為他而生寒,暖的是,在如此突來的緊要關頭,他還未忘記她的事。
或許是淑妃的一言點醒吧,她分明看到凌肅那時已經崩潰。因為淑妃出面緩沖,讓大家都平靜下來,凌肅這才想起他入寢宮陪靈,除非后日即位之時,中間他不能離開父皇靈前,那么便沒有時間陪她一起去看遺詔,所以他將藏有金鑰與東宮信物的錦囊交給她,將遺詔,交由她全權處置。
這份信任沉重如山,涼陌川才知,她給他的所謂信任實在微乎其微,不配與他相提并論。
手持東宮令牌,涼陌川在常青的跟隨下順利進入東宮,然后便一人去了位于承明殿的太子書房。
在書桌下找到打開機關的樞紐,書桌一分為二,中間升起一塊平臺,而平臺中,便放著那只盛放遺詔的金色寶盒,寶盒旁邊是一只印盒,與一張卷合的圣旨。
寶盒約一尺長七寸寬,上綴一只大版金鎖,涼陌川原以為有三把鎖,現在一看它鎖芯巨大,須要三把鑰匙合并才能開啟。
涼陌川打開寶盒取出遺詔,在眼前展開,她忐忑的目光,漸漸生出了火焰,玉制軸柄在她手心越攥越緊,竟“啪”一聲,折斷。
果然如此,凌南從沒想到放過涼家,當時他暗示少欽司羅列罪名,要置國公于死地,若不是凌肅拼著前程告那一紙御狀,他早就殺了國公!他仍不放心新皇凌肅的身邊臥著涼家,在他的定義里,天下是凌家的,不可受他人控制,他的兒子不能淪為涼家傀儡,所以無論國公有罪無罪,他都必須死,而且國公這一死,足可震懾朝廷上下,今后眾臣謹為凌肅所用,無敢不忠。
國公一旦被處死,涼陌川跟凌肅的路,順理成章走到了盡頭。
然后等待她的,只將是被斬草除根的命運,在某個凌肅不知的夜晚,無聲死去。
“老皇帝,你好狠……”涼陌川握皺了錦帛,陰沉的臉上堆著莫可名狀的深邃,她眼光掃過那份躺在桌上的卷合的圣旨,與那只放置玉璽的紅色盒子,邪氣一笑:“那我不防,給你來個更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