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陌川目光從桌面上抬起,落在慕晨似笑非笑的眼中,“榮王悲劇已在此注定,所以慕都督何苦再執著于搞死榮王,與圣上的護子之心對立呢?縱然圣上不殺你,你以為他還會留一個不聽話的你,在少欽司都督——這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位置上么?”
慕晨面色一如尋常的淡漠,相視卻不語。
“莫非都督你真是敦親王之子,一心想扼殺皇子?”
瞧涼陌川一臉的正兒八經,濃淡合宜的雙眉柔和中透著決絕凜然,目光清亮堅毅,鼻尖兒凍的微紅,在堅強的底色中,倒顯出幾分楚楚可憐的意味來。慕晨無奈地搖搖頭,實在懶得跟她解釋。
“世女一心想勸慕某收手,將謀害太子的大案拌水攪成一堆稀泥,好助榮王逃脫必死的罪責,你這是收了誰的好處,要為榮王賣命啊?”慕晨粗粗打了她一眼,視線停在見底的茶杯中。
昨日涼陌川出獄后,與凌肅進宮的事慕晨是曉得的,看來涼陌川今天的反常,是緣自于宮中那位了,只是涼陌川出于圣上體面,不敢在他面前說透而已。
若真是圣上授意她為榮王護駕,那么涼陌川所言就不假,他再固執于對榮王的窮追猛打,肯定會遭到圣上報復,輕則丟官,重則丟命,并且,即便他拼著一死可能也殺不了榮王。
再則是對榮王暫緩進攻,后續而來的沖擊也能將榮王打得體無完膚,只要他能保住都督一職,有的是機會打死那條落水狗。
兩種選擇孰輕孰重,一眼可辨。
涼陌川含笑不話說,默默而殷勤地為慕晨添了茶,頓了會兒才道:“都督嚴重了,我又怎敢收人好處,找都督的不快呢?”添了茶后涼陌川坐回,帶了一臉和諧的笑容,“都督是個明白人,我話說到了就行。”
慕晨裝模作樣地點點頭,“這么說來,慕某若對榮王趕盡殺絕為太子報仇,反倒會得罪圣上了……可慕某若退縮,豈不是叫朝臣得到把柄,說慕某濫用職權誣告當朝王爺?如此下去,慕某處勢被動,少欽司名聲掃地,慕某仍是要被圣上追責的。”
涼陌川抿唇一笑,右手指尖扣了扣桌面,慕晨隨她的動作看了過去,她指下所寫的,是兩個隸體字:“夜叉……”
……
兩日后,晴。
凌肅一身正裝王袍,站在盛王府大門外,眼含期待地向寬敞的道路左側望去,今日府外侍衛林立,將王府保護地固若金湯,侍衛林一直向府前馬路上延伸,在凌肅身邊,跪著昨日連夜趕回的王府侍衛首領常青。
凌肅與涼陌川在落云山“遇害”,常青向圣上發了一紙密函后消失無蹤,他并非貪生怕死,而是忍辱負重,順著落云山刺客的線索一路跟進。
昨日回來,是因為他手上已掌握了那批刺客的重要信息。
常青未能保護好凌肅,還錯發了假消息引得圣上舊疾復發,心力交瘁,使朝野震動,雖然摸清了十三騎動向,但那樣天大的失誤,就像一把懸在頭頂隨時會落下的利刃,令常青惴惴不安。
一隊華麗儀仗始現于王府左側的道路上,侍衛們下餃子一般從視線盡頭開始下跪,一轉眼,只剩他們手中纓槍氣勢不減地傲然聳峙。
“圣上駕到——”領路的太監高唱。
聲音落地,眾侍衛山呼萬歲,震得整條馬路都在隱隱顫抖。
帝輦中,凌南面色臘黃,正盡力調整紊亂的呼吸,手中的白絹緊緊握起。
陪乘的王福神色悲痛,扶著凌南手臂,忍著眼淚,不住地為他拍背順氣。
“真是活不久了么?”凌南自嘲一笑,當事者的他說起生死來,反倒比王福這個外人顯得平靜。
“圣上萬福,不會有事的。”王福突然就哽咽起來,“圣上自登基以來,勤勉于政,為天下大業操碎了心,靖四海,除內亂,安民心,這些年來百姓安居樂業,如今大淵威震乾坤,無人敢犯,這樣的明君,必定洪福齊天。”
“皇帝這行難做啊,”凌南目光遙遠,自言自語道:“有些心疼朕的兒子了。”
……
淑妃自從恢復神志,消息送達凌南那日起,兩日內接到凌南兩次傳召,但都被她以“身子不便,唯恐驚擾圣駕”為由婉拒,這天底下也只有淑妃敢逆凌南龍須,敢將他的話當做耳旁風。淑妃的真實意圖,無非是要逼凌南親自走這么一趟,向錢皇后與慧王一脈重重示威,凌南多年心結未解,縱然心中氣惱淑妃不識好歹,這趟王府他也必定會來。
凌肅迎向帝輦,跪在簾前參拜:“兒臣恭迎父皇,父皇萬安。”
“都平身吧。”轎簾未開,凌南懶散地說道。
“謝父皇。”凌肅未起身,而是轉了話題稟道:“父皇,常青回來了。”
“他還敢回來?”
凌肅無縫隙接下話來:“是啊,兒臣也在想他怎么有臉回來,以為他拿到了足以將刺客一網打盡的第一手信息便能將功補過了么,身為侍衛,不知主子死活,還發了假消息害父皇急火攻心,雖然父皇英明,將計就計昭告天下兒臣死訊,兒臣才得以偷梁換柱,躲過刺客追殺平安回京,但他的行為對父皇造成了傷害,就算立了功,也沒有輕饒的道理……”
“盛王,你的話真多。”凌南打斷他的滔滔不絕。
想為常青求情免死直說就是,拐著彎的將常青的功勞夸大,將他的天大過失壓縮成“愚昧失察誤傷了龍體”,力致于將常青的功過相抵,還暗示是皇帝老子賺了。
混賬兒子,跟朕耍心眼就算了,不知道老子正急著去見你娘么!
凌肅忙說道:“父皇恕罪,兒臣只是恨鐵不成鋼,若不是等著父皇發落,又顧忌他是父皇挑選給兒臣的人,兒臣早將他殺了,替父皇出一口惡氣。”
“殺人替朕出氣?”凌南苦笑,咬著牙蹦出一字:“滾。”
與此同時,常青連滾帶爬跪了過來,涕泗橫流地哭訴道:“圣上!微臣未能護好殿下,微臣誤以為殿下葬身石海,害圣上傷了龍體,微臣該死,請圣上立即賜微臣一死,微臣此生無緣于圣上與殿下,來世愿做牛做馬,為皇室效勞!”
凌南等淑妃開口等了十年,卻在即將與淑妃見面時遭遇兩條攔路狗,這令他異常不快,他可以想象出那個幕后策劃者為了使常青逃過一劫,是怎樣陰險狡詐地在算計他老子,凌南十分想抽那人嘴巴,十分。
首先策劃者拋出“常青手握重大線索,足以將那批刺客一網打盡”,而他早收到消息,那批刺客極可能是十三騎,一個叫他坐立不安的存在,就算他不當常青性命是回事,也不可能無視常青對于剿滅十三騎的作用;二是混淆視聽,功過相抵,凌南殺常青會成為“泄私憤”;三是,在圣上進王府前攔路,當著眾人面唱雙簧。
不讓他見淑妃……
“混賬,朕殺了你,誰來配合朝廷將刺客斬草除根?”凌南也不惹怒,反而面露欣喜,淡淡說道:“常青是你盛王的人,朕重務繁多,沒時間處理你的家務事,今后你再公私不公,你送來一個,朕殺一個。”
“是。”凌肅得了便宜還專賣乖,一臉受氣包的委屈模樣。
常青驚喜萬分,連連磕頭謝恩,立馬被凌南近衛給拖了開去——擋路了。
凌肅這才起身,笑瞇瞇伴在帝輦旁,一同向王府行進。
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圣上親臨盛王府,無論怎樣對凌肅母子都是天大的恩寵加身,圣上極大可能就此與淑妃娘娘破冰,而與此同時,
榮王母子謀殺太子一事禍水東引,方方面面證據盡指德貴妃,摘除榮王主責,一手揭發此案的少欽司一出嫁衣大法,巧施伎倆,主導者由慕晨變成了副都督夜叉。夜叉在國公一案中本就犯下“大錯”,成為皇權對付功臣的一桿槍,而夜叉又苦于是受圣上指使,不敢叫屈,當國公案必定翻案成功時,不得不默認了他曾“調查失誤”,少欽司威信一落千丈。
這一次,又是夜叉背了黑鍋。
凌南要求涼陌川做到的那幾點,在此案中都有體現,一讓凌鈺免死,護下了凌南為數不多的皇子,免去罪刑保全了皇室顏面;二,盡可能地維護少欽司公信力,反正夜叉已在國公案中出現“重大失誤”,再“失誤一回”也屬正常。
涼陌川選夜叉這個替罪羊是極有講究的,從凌南的角度來講,他是一顆承載著皇帝骯臟心思的棄子,須死。副都督一職與慕晨的正牌都督在權力上有所沖突,更是擅長陰謀陷害,為人殘暴不仁,慕晨早想除了他,眾人也會樂見其成。
最重要的是,夜叉得罪了涼家。
她說過,只要她活著,涼勝在少欽司大獄所受的苦,她都要全數討回。
盛王、慧王兩派在榮王事件中,默契地一致選擇中立,不上奏不打壓,靜觀其變。當中自然少不了涼陌川的作用,這也是凌南為什么要選她做中間人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