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空闊,檀香繚繞,燈盞廖廖,凌南不喜光線太亮,所以眾臣都怕在入晚后覲見天顏,因為這幽幽暗光仿佛暗示著陰謀與殺戮,令人不寒而栗。
凌南遠遠地高座龍椅,昏暗中他輪廓模糊,涼陌川卻能清楚感覺到他的陰戾氣息,他一頭白發(fā)老態(tài)龍鐘,就那樣穩(wěn)穩(wěn)地坐在眾生之巔,俯視腳下正向他走去的單薄身影。
“民女拜見吾皇,圣上萬安。”涼陌川例行見禮,謹慎地叩拜下去。
殿內兩側的陰暗中,天子數(shù)十近衛(wèi),手按在鋼刀柄端,森森寒刀離鞘三寸。
“這些日子沒見,你瘦了。”高座上的凌南面帶笑容,抬抬手示意她起身。
換成他人,涼陌川或許會為這一句“瘦了”小小感激一番,可話從凌南嘴里說出,涼陌川只覺得背后沁涼:光線這么暗,你是如何看見我瘦的了?
道了謝,涼陌川直起身子,向凌南問道:“敢問圣上召見民女,有何事吩咐?”
凌南的薄唇緩緩拉扯,笑得更深:“朕還擔心你跟朕裝糊涂,不想你這等爽快。”
她臉色僵硬地朝凌南躬躬身。
凌南話入正題,“盛王可曾跟你說起今日之事?”
他口中的事自然不是會審涼勝的事,他關心的才不是這個。涼陌川作了一揖,回道:“路上殿下已對民女說及慕都督揭發(fā)兩任太子被害一案,不知圣上所說的,是不是這樁?”
“你對你爹的事,竟一點兒不擔心么?”
涼陌川虛假地笑回:“圣上恩德澤被蒼生,民女微末之身都得能得圣上傳召,可見圣上仁心,體恤萬民,民女自是不擔心父親的。”
凌南不置可否,眼神里卻陰明交織,慢慢說道:“你很聰明,知道朕今日召見是為太子被害一案。實不相瞞,眼前朕所面臨的,是十年未有的棘手問題,慕晨當著眾卿的面揭發(fā)此事,在此之前他已做過備案,人證物證都在他手上,要求朕逮捕榮王母子,擇日公開審理。朕對慕晨寵信有加,從未想過他有一天,要如此狠狠地將朕一軍。”
“圣上,”涼陌川站著看戲不嫌腰疼,語氣中不乏揶揄,“慕都督揭發(fā)榮王罪行本是份內之責啊,當時他親手揭發(fā)慕家臟污,圣上還對都督贊賞極高呢。兩任太子被害,令圣上痛失優(yōu)秀的兒子與繼承者,這會兒有人揭發(fā)此案,為圣上您揪出弒子兇手,圣上本該松口氣才對。”
“剛想說你聰明,你又跟朕裝糊涂。”凌南從她那兒收了眼色,“此事朕必須做出處理,已控制了榮王與德貴妃,你知道,這種驚天大案,一旦坐定罪行會有怎樣的后果。”
涼陌川應道:“自然是,您為無辜死去的太子報仇,哪怕親子,概不輕饒。”
“你也知,”這一刻凌南老態(tài)盡顯,六十的歲的他頹至膏荒,“朕只有三個兒子了。為了權力,一而再地失去兒子,朕的心很痛。”
涼陌川冷笑,微垂的眼睛左右一顧,宏偉大殿,殺機初顯。她直視凌南,面色輕松地朝他拱拱手說道:“民女倒覺得,圣上若不想榮王抵命,當中有許多事可以做,大可不必為此憂心,傷了龍體可就得不償失了。”
“慕晨此次有備而來,事件已經(jīng)揭開,朕不重重處置,何以安定天下?”他又換了一副明君賞罰分明的凜然模樣,老則老矣,到底是當皇帝的,說起話來氣勢磅礴。
涼陌川說道:“圣上想護榮王的心情民女明白,其實圣上不必如此不安,您可以質疑慕都督所奏,可以質疑他的所謂人證物證,反戈一擊便好。”
“然后,殺了慕晨?”
“是民女的錯,如此一來會令圣上圣明蒙羞,慕晨對圣上忠心耿耿,圣上自是不會殺忠臣的。”涼陌川問道:“不知圣上是何意向?”
好個奸詐凌南!他一是想太子被害事件徹底落下帷幕,安定天下;二不想殺榮王凌鈺,傷他老人家護子之心;三不想公然護短,害他名譽受損;四又不愿處置慕晨“誣告”,消弱他一手創(chuàng)辦的少欽司的公信力。
少欽司在國公一案中,已被凌肅踢爆了副都督丑事,少欽司骯臟運作雖一直存在,且被大部分人知情,但被公然揭發(fā)打臉還是頭一回,圣上為了凌肅威信,國公翻案的機會很大,但國公一翻案,即代表著少欽司在朝野的聲望一落千丈,會令將來犯事的臣子們當作為他們狡辯的說辭,但凡從少欽司出來的證據(jù)與檔案,都將無法服眾。
國公一案已經(jīng)造成惡劣的負面影響,圣上若再以強權駁回慕晨,甚至殺害揭發(fā)大案者,親手扇少欽司耳光,對少欽司的沖擊可想而知。
涼陌川明白了,凌南私下召見她的用意。
凌南漠然一笑,不答反問:“那你以為,朕是何意向?”
想了結兩任太子被害之事,想保全少欽司公信力,又不想殺凌鈺,便只有一個辦法了。
涼陌川神色鄙夷,不緊不慢回道:“認可慕都督所奏,洗白榮王。”
“洗白榮王……”他滿意地咀嚼這二字,目光陰沉地看向涼陌川,她終于說到了他縈繞心頭的二字。他是皇帝,有些話他說不得,有些事做不得,他要保命朝廷顏面,又要給天下人交代,要公私分明,又怕因公害私,前一刻他為榮王面臨危機而憂思,這一刻,他為能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而稍感釋懷。
“你懂朕的心意便好。”凌南長吁一口氣,輕輕嘆道:“也枉涼勝活到這么大,他啊,哪里都好,就是沒能生個兒子來,你若是個兒子多好,不然朕定要好好重用。”
涼陌川內心里惡心地想吐,是個兒子,恐怕父子早被你殺了吧。心里罵著,面上敷衍地露出贊同表情,拱手說道:“我爹福薄,不比圣上子女眾多。”
“那么……”他目光忽凜,一轉折道:“此事,便交由你去做了。”不等涼陌川給出回應,他看也未看地說道:“榮王與德貴妃目前都在冷宮看管,他們是死是活,全靠你了。”說完他淺淺勾唇,像是心頭落了塊大石,再一看涼陌川,她俯著首,暗光中看不清容顏。
“圣上,民女愚鈍,您不想駁少欽司,意味著榮王母子殺害太子的罪名是成立的,而又要保下原兇,這本是相互矛盾的命題,而且……”她立時一跪:“兩任太子被害,難道您真的不愿為枉死的兒子們報仇么?留著禍患,您其他兩位王爺將來也會受他威脅,圣上疼惜兒子是天性使然,但請圣上……”
“住口!”凌南怫然作色,“你以什么身份來教訓朕?”
一雙手暗暗握緊,涼陌川伏首道:“民女知罪。”
黑暗中響起一陣叫人膽戰(zhàn)的刀兵聲,輕微卻急促,霎時間,撲面殺氣緊逼而來。
究竟是從何時開始,圣上已對她動了殺機?在凌肅身中劇毒險些死去時?為國公告御狀時?在王府落成之日她向他進獻木盒時?凌肅當眾人之面不避與她歡喜時?還是這十年間,每一回在凌肅心上刨種情根之時?
凌南臉色鐵青,“朕召你見駕是你天大榮幸,給你機會更是你此生修得,國公府一門能否渡過此關,全在你身上,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龍威當頭,才知眾生渺小,命如草芥,涼陌川慌忙朝上叩了個頭,“民女不敢,但聽圣上吩咐,只求圣上能放過國公府一門,民女肝腦涂地愿為圣上效勞!”
她沒有選擇的余地,要不答應凌南一切無理要求,要不,慘死在這堂皇大殿,再陪上國公府數(shù)十條無辜性命。
凌南拳抵唇邊,壓制著喉頭泛起的腥咸,僵硬地抽搐嘴角,漠然說道:“很好,你在朕的庇蔭下長大,本該為朕盡忠,此事朕自會延后處理,到時,你須給朝廷與天下足夠的理由,赦免榮王。”
“是。”涼陌川想也不想一口應了,咬咬牙,竭力忍下眼中打轉的淚水,深深磕了個頭。
平時她對凌鈺多看一眼都反胃,如今,好不容易才等來這個將他連根拔起的機會,她竟要親手葬送!以凌鈺的為人,經(jīng)過此事后他只會變本加厲,凌肅、凌睿、慕晨都將成為他的至敵!卻正是她,要將最大的敵人,留給對她有恩有義的人們!她從未覺得什么東西會令她如此惡心,此時的皇帝是,此事即是!
可是,只要老爹與他們能活,不管做什么,她都可以不在乎……
腳步聲緩,在空曠大殿中激起陣陣輕微的回音,涼陌川仰頭看去,這時凌南已下了龍座,正向她走來。
此時的他看來一身冷冽氣息,全無重病在身的模樣,凝動目力便可見他雙眼頹然,眉宇暗淡。
她連忙移走視線,不敢再看,盡管老皇的目光不復犀利,仍叫她直覺有兩道火線在頭頂,灼得她頭皮發(fā)麻。
皇帝的威赫從不在他本人的氣場,在他手中的權杖。
“外頭,有人在等你吧。”
他云淡風輕的一句話,震得她心房一窒,這種猛烈的恐懼感,在她意識中瞬間炸開,她覺得自己在顫抖。殿內蓄勢待發(fā)的兵刃、圣上逼她為凌鈺開脫也未來臨的恐懼,卻在他狀似無意的一句話后,如同洪水猛獸,肆虐她的靈魂。
終于到了攤牌的時候,該來的,總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