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肅說道:“對此我們沒證據沒把握,慕晨手握大權,這種話本身就不能輕易向父皇開口。他現在正得寵,而我們兄弟三人又處在爭取大業的風口浪尖,父皇與朝臣對我都格外敏感,這樣空穴來風的事拿不出手。再說我剛剛回京,要救國公于危難,父皇已對我成見甚深,再對慕晨微詞只會讓父皇更加反感,以為我要徹底與他對立,對我們不利。慕晨就目前看來是相助我們的,我們極大可能誤解了他,若跟父皇提出質疑,且不說父皇會不會對我惱羞成怒,突然與慕晨為敵,不僅少了助力,還會讓我們腹背受敵。無論從哪方面考慮,話都是不可亂說的!绷杳C一動不動地瞧著她,“我不信慕晨是那種身份,近兩年父皇多有仰仗他,他甚至有機會殺父皇,對我們兄弟下手,但他從沒有過半分妄念!
“也不要緊了!睕瞿按ㄠ叭,挪了個地兒坐在靠近凌肅的位置,有些出神,倆手相當自然地放在他腰上。
“……”凌肅剛要開口阻止這不安分的色狼,色狼發出了一聲看破紅塵般的嘆息。
“慕晨好不容易爬到少欽司都督一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剛剛除掉了慕家坐穩寶座,又出了告發凌鈺毒殺太子的驚世大案!睕瞿按ㄗ呱竦难酃饪崔I頂看車壁,就是沒看凌肅,“要說吧,我懷疑他不干凈,可內心里又是相信他的,雖與他交情不深,但對他,總是說不清的感動,感覺這男人面糙心細……”
“咳!咳咳!”凌肅適時打斷她,冷著臉:“胡說什么。”
“哦,我說錯了,他是心細面皮也精致,少見的表里如一有相貌有血性有能力又實干的少年重臣。”
凌肅一口氣沒順過來,正要重重咳嗽時涼陌川又不走心地說道:“我被關進刑部那天,書情特意去牢中轉告慕晨的話,叫我別輕舉妄動,他自會將一切打點好,保我們在牢中過得舒坦,你瞧這男子多好,多細心。也是多虧他了,不然我跟老爹,還不知被那幫黑吏砍成多少截了!
凌肅臉色猛地一黑,怨念又失落地轉過頭去——慕晨好,是真的好,他送你腰牌,使押解你爹的少欽衛們無人敢攔;慕晨好,真的好,他替你上下打點不使你在牢中被害;慕晨好,好到云端去了,還跟你差點結親;熨~,本殿下就對你不好了,本殿下十年來想著你刀山火海陪著你,本殿下當和尚的日子里都將你掛在心坎上!本殿下為了你爹告御狀,駁自己老子的面子,拿身家性命去賭,一頓刑杖險些叫本殿下去地下見祖宗!慕晨好,動動嘴皮子動動手腳,本殿下動不動拼的就是命!你以為能在牢里平平安安熬到今日全是慕晨的功勞,本殿下私底下出過多少力要一一告知你么……
凌肅不敢再往深里去想,越想越心涼,攤上這么個沒良心的,想多了都是淚。
殿下幽怨正濃時,忽覺腰上一沉,接著純厚內力透過衣物,向他的身子溫柔進駐,在身體中緩緩漾開,如同蜻蜓點水,在他平靜的心湖暈開了淡淡漣漪。
“我對他有所感謝,但要真說起感恩,還有一個人!
“嗯!绷杳C敷衍,習慣了她缺心少肺的鐵石心腸。
她俯下臉面對他深看,眼中的笑容里轉瞬閃過了無數復雜旖思,似乎那當中糅雜了她的整個半生,喜怒哀樂、大千世界盡在其中,再精妙的筆鋒都不可描繪。
“我豈能不知你這些天在盡力周全我們,豈能不知,你之所以走到今日如此被動的局面,全是因為你在保護涼家,這回我們拖累了你,害得你與圣上翻臉,原本娘娘事件一出,你便知道自己根本沒有奪位的優勢,可你毫不在意這些,依然為了我們走上這一步!彼曇糨p淺,甚至是暗沉的,卻仿佛帶著天底下最動聽的旋律,與她掌心的溫暖錯落交織,釀一杯絕世美酒,送予故人暢飲。
這算是,含蓄地表白他了么?
“涼家忠于你,為你搏命份屬應當,能得你堂堂皇子如此對待,我與國公不負世上走了一遭,你的好我都明白。我一直不喜歡那些為利益而挑起的戰爭,更不喜歡皇子們為皇位拼個你死我亡,我曾經想過,要做文丞那樣與世無爭的人,可當我見到爹人前和氣一團,人后黯然神傷憂心忡忡的樣子,就覺得自己太自私,我身在這樣的位置上,不應該只想著自由,只因為我們生是這樣的人,所以終究逃不了!
“小時候我每天都在想,什么時候可以輕輕松松做一回人,想說什么說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可以不用練武功防別人暗殺,不用讓那些規矩禮教束縛我的成長——我討厭那些沒完沒了的律條。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我不得不摒棄太多自己喜愛的東西,因為一次次地放棄喜愛,所以……似乎我并不真正懂得,喜愛一件事物,是什么樣的感覺!
“你真可憐!绷杳C苦笑,“但是,好像我們都一樣!
她不再說話。
如果這樣一個習慣了隱藏自己真實情感,習慣了放棄自己的喜愛的人,再一次習慣性放棄了眼前的喜愛,你……會埋怨我么?
這一趟入宮不會單純,我可能會就此被種下一個永不翻身的詛咒,不得不再次放棄我的喜愛,在你的世界里墮入黑暗。
我沒心沒肺,嘴上說著要睡你,心里卻想著拒你于千里外,我何時才能聽聽自己真實的心聲呢?我從不曾針對過你,我所懼怕的,痛恨的,是你背后的那座巍巍大山,在那座山下,葬滿了白骨。
如果你不是九皇子凌肅,你是釋念,我會不惜藐視禮教,踐踏一切道德,霸占你做我的人。
陳將軍,敦親王,無數的臣子士兵與平民,連為國憂心十幾年的國公也不能幸免于難,在我周圍的每個人,似乎都是帝皇的犧牲品,一個個被祭祀于權欲的血盆大口,每個人都在皇家貪婪與欲望的輪回里痛苦掙扎,永不超生。
偏偏我最憎恨與懼怕的皇權,你就那樣高高地站在上面……
“我聽說,慕晨有個心儀的女子!绷杳C忽問。
涼陌川甩掉腦子里那些飛得過遠的畸思,眼中神色愈暗,想到不幸成為棋子的林兒,緩緩念道:“誰要能嫁給慕晨,這輩子料想也不會吃苦的!
林兒一個大好姑娘,無辜被卷入一場權力之爭的血雨腥風,在權欲中掙扎的人們,沒誰的手是干凈的,老爹也不外如是,說他奸詐,沒錯,說他弄權更不冤枉,他也殺過人造過孽,權勢下出碾壓過無辜。但有智能懂謀略的人,知道哪些犧牲可以為更多人換取更多的利益,為了長遠安定,不得不漠視眼前的冤魂。
林兒出事,慕晨哪怕拼著丟官罷職身首異處,也要報復凌鈺,將他打入深淵。
涼陌川沉重地閉上雙眼,竟不由地念出聲來:“我自己的手,又何嘗干凈呢?”
轎子有節奏地輕顫,凌肅一臉愜意地趴在加寬軟座上,瞌著眼長眉微挑,舒服到情不自禁地從嘴里溜出一聲哼哼。
涼陌川聽后一愣,再一看,自己的手呢,手哪兒去了,何時去殿下那兒竄門子了,她不是在替他按摩么,按摩到哪兒去了……
到達皇宮時天色早黑,巍峨宮禁在一輪涼月下更顯森然,燈火輝煌金貴奢華,越粉飾,越詭異。
因為凌南這次只宣了涼陌川一人,宣殿重地向來無召不得進入,凌肅只得在宣殿宮門外停步,涼陌川朝他看了一眼,暗色中她未用目力去瞧他,不愿見他臉上寫著怎樣情緒,他亦不曾窺測她其一。
盡管未看對方容色,但此時此刻,他們心中彼此的影像,從未如此清晰。
在宮門前等候的王福忙迎了上來,目光在他兩人身上拂過,低眉說道:“世女快請進,圣上正在等你!
涼陌川自嘲地嘴角一動,“我爹在牢中待罪,圣上收了免死金牌,清空了他打拼一生的功績,世女稱謂又從何來?”她不看王福,也未看凌肅,依舊高傲地負著手,語氣寒涼:“不要緊的王公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骨子里是認命的,沒您想的那么矯情!
忽覺手上一重,左腕覆上了一只冰冷的大手,那只手似乎本想暖她寒徹的心房,又似乎,想在她即將踏入宣殿,心死地迎接她生命的某一轉折時,將她一把拉回。
王福觀察到凌肅的細節,卻又選擇性忽略,小心翼翼嘆了口氣,“莫讓圣上久等啊。”
腕上的那只手越發重了一些。
涼陌川朝后側目,仍未去看他的臉,呵呵一笑道:“我去陪圣上喝茶,要不您也一道?”
那只手瞬間似又冰了幾分,猛然一緊,而后慢慢減重,直到完全分離。
緊閉的雙唇囁嚅著漸漸開啟,“我在這兒等你。”
她點了個頭算是應下,昂然上前,先王福一步走入宣殿宮門。